《无念[修真]》作者:扶子不好吃 文案: 师尊曾经将自己用心抚养,悉心教导,孟亦将他视为生父,没成想后来“生父”竟是掏去了自己的元婴,数百年修为毁于一旦,差点落得个魂飞魄散,只为了给自己那入宗门十几载的小师弟续命。 挚友曾与自己把酒言欢,道这修真漫漫险恶重重,得一知己足矣,却是帮着师尊擒住自己,一剑剜心,如今胸前尚有狰狞疤痕,不敢祛。 所爱淡薄高远,到底也有了心中之人,于万丈峰上问他:“将你元婴予我可好。” 剖腹剥去元婴之痛如何能忍,这些人尚还道会补偿于他,笑话。 那日孟亦差点死在九曲殿之中,醒来修为尽失,便是有多少灵丹妙药都弥补不来,原本令人艳羡的坦荡仙路毁的个一干二净。 那些个人给自己置于着宗门中最好的宫殿,着人伺候着,便再没有来过,殊不知这九曲殿他是再不想看见,只在九曲峰下寻了个静谧之所,过起了惫懒的日子。 身体偶有疼痛,倒还能忍,比不得心痛。 这条因愧疚被人吊着的命,倒还硬,转眼五十年已逝。 九曲峰潜入个有趣的魔修。 “呵,你说他们皆爱慕我?” 魔修道:“自然。” “他们何不随风起。” —————— 划重点: 1 主受 2 真万人迷受,冷清惫懒,姿容出尘,容貌昳丽,省略万字,好看到飞起,雷者慎 3 如文案,狗血文,专注虐渣,情情爱爱是是非非,正文会是开放式的结局,受绝不会原谅渣,也没有在忠犬中正式和谁确定关系。番外肯定会有确定正攻(毕竟是番外,尽量满足大家的站队,分线也有可能) 4 作者文风装逼,有的地方可能会觉得虐,只能看小甜饼的人还请谨慎食用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亦 ┃ 配角:童衡,玄温,宿歌,柳释,沈五渊等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vip强推奖章 五十年前,因为要为师弟续命,孟亦被恩师、挚友以及倾慕之人联手剖去腹中元婴,剜了心,数百年修为毁于一旦,失了坦荡的仙途。五十年后,孟亦因当年之事,心中早已无雨无晴,淡泊冷清。九曲峰上生活平静悠然,然而,随着为神药而来的魔修,以及伤害过他的众人一一露面,孟亦发现,原来当年的真相并非那么简单……故事从主角被挖元婴的五十年后开始讲起,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文中关键人物逐一出现。与此同时,当年被掩藏的真相亦逐渐浮出水面,剧情跌宕起伏,后期反转令人意想不到。作者笔风独特,风轻云淡,将主角无念后的冷然描写的淋漓尽致;又从故事开始便层层布局,局如博弈,将读者引入精彩的故事之中。 第1章 修真界四季并不分明,飞霜积雪之地终日苍茫一片,寒天冻地,进不得人;而生机蓬勃之地也是四季如春,芳花娇艳,草木苍翠。 . 鸿衍宗,九曲峰。 鸿衍宗当属东陆第一大宗门,地界辽阔,宗门制度森严。 宗门内门中大小峰头无数,仅为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才能拥有,每座峰头都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它们环绕在最中心宗主所属的主峰四周,各峰之间暗潮涌动。 这其中,只有一处峰头与其他峰头不尽相同,它非是元婴期以上修者拥有,属于一介废人,且远离主峰,地处偏僻。 那便是九曲峰。 九曲峰在内门最靠里的地方,背倚宗门禁地,前方数十里皆为荒山野林,无人居住。峰上风景独好,山脚下开了几片灵田,有的种着灵米灵蔬,有的则种着药草。沿着幽静山路往上行走,一路可见长势良好的灵果之树与各色灵花;行至半山腰,方可见到一带有禁制的栅栏门,禁制看着简略,实则范围极广,笼罩了整座九曲峰的峰头。 栅栏门旁随意斜插着一块苔藓斑驳的木板,木板上面写着“九曲峰”,站在这里向上望,能看到恢弘大气的九曲殿伫立在被绿意笼罩的山顶上。 . 禁制中。 孟亦躺在九曲殿外支于树下的躺椅上,半眯着眼,情态悠然,昏昏欲睡。 修真之人大多容貌昳丽,孟亦更是如此,天人之容,君子之姿。 然而,由于当年留下的祸根,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病态,使得原本英气清俊的容颜变得稍稍柔和,姣好颜色中莫名失了些生气,肌肤近乎透明,好似转瞬易逝,无端令人心怜。 另一边,童衡刚给山下的灵田浇完了水,正提着木桶往山上走。 —————— 却说这茫茫修真界之中,自然有千万年难得一见的不世之材,但更多的还是些资历平庸之辈,此生只能修炼到炼气筑基,更甚至有人无法引气入体,然后只能等着岁月辗转、黯然逝去。 这些凡庸之人,有的服命,有的则选择逆天改命,看是否有一线生机,得以窥得大道。 当然,成功者甚少。 因而,大多数人在测得自己灵根为废后都会按部就班地寻找生计,若是有幸能入到大宗门内当个仆役,从那些大能手中得到些许资源,可以养活自己不提,说不定便能在修为上进一步突破,活的更久些。然而如鸿衍宗这样的第一宗门,选取的外门弟子皆是上等三灵根,要奴仆都只要下等三灵根的人,又那会轮到他们这些人身上。 童衡的灵根便是四灵根。 听着比五灵根好点,实则也不过就是个废的,这辈子修为就止步于炼气期而已。 犹记十年前,还是孩童的童衡因仰慕鸿衍宗恢弘,便跑到了宗门前,恰逢鸿衍宗正选拔仆役。等给了落选的孩童一些下品灵石遣散走了之后,负责筛选的两个管事这才发现最后留下的孩童人数不够,这时,一个管事看到了一旁观看的童衡。 那管事见他模样好看,模样看着也机灵,便让他测了灵根。 得知童衡是四灵根后,这人对另一个管事说道:“这孩子虽然灵根不符合要求,但是胜在干净讨喜,看着机灵,我看可用。再者这缺的最后一个仆役,不是要送去九曲峰吗?那儿住的人,据说是宗主曾经的大弟子,虽是天资出众,但是五十年前外出历练伤了根骨,现时连普通人都不如,这辈子怕是无所进境。这不,连宗主都对他失望至极,只把人安排在九曲峰那处偏远之地,虽是未收走他原本的峰头,却是不闻不问了数十年。要不是九曲峰上原本的仆役年纪已大,寿命将尽,到我这里来请辞,谁又能想的起来再给他配个仆役?这四灵根的孩子,够交差了。” 另一个管事闻言,不假思索便道:“我看也可行。” 反正九曲峰上住的不是什么大能,一个废了的人而已,就算不给他送去仆役,又能如何? 于是,童衡便成了九曲峰上唯一一个仆役。 童衡是孤儿,被好心的修士捡到养大,修士得知他居然被鸿衍宗看中,自然大喜,道他若是手脚勤快,入了大能的眼,赏赐些丹药,修为上说不定能有所进境,寿命延长。 然而修士并不知,童衡做仆役的对象,不是大能,而是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人。 那之后,童衡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修士给的两块中品灵石,便入了鸿衍宗。 . 思绪回转间,童衡已然来到了栅栏门前。 栅栏门前这道禁止不知是谁布下的。 一般禁制只能由设下它的主人或者修为大于其的人打开,但是九曲峰上只有童衡和孟先生两个人,童衡现在仅为炼气期五层修为,莫说打开禁制,就是轻轻触碰,都会伤至肺腑、半死不活,更别说是连灵力都几乎使不出来的孟先生了。因此,他们二人只有带着注入灵力的铭佩才能通过此处。 他曾经猜测,铭佩内的灵力,便是来自设下禁制的人——但是那铭佩是他刚来时,就由管事给予他的,具体出自谁人之手,便不得而知了。 童衡进入栅栏门内,又行了片刻,才走到九曲殿前。 远远地,童衡便看到躺在树下躺椅上的孟亦,他连忙放下手中木桶,疾步走上前,站在一旁轻声道了句:“孟先生,这里凉,您若是要睡,还是回屋去吧。” 一般修真者,引气入体后便不会受凉,若能入定悟道,便可不眠不休,须知,寻常修士闭关后一入定一动不动百十年也是常事。而修为达到筑基后便可辟谷,进入辟谷,修士便能初步脱离肉体凡胎,不食人间烟火。等到了金丹以上,便是真正脱了凡胎,身体大有不同。 纵观修真界,成年后还畏受凉的,恐怕只有孟亦一人了。 童衡静候一会儿,见孟亦不答,知道他是睡过去了,便轻道:“逾距了。” 而后他走上前弯下了腰,小心翼翼极为珍重地将孟亦抱了起来。孟亦的身子单薄,抱在怀中轻软,童衡早已该习惯,然此时心跳仍是无端漏了几拍。 他闭眼自警片刻,便起身将孟亦抱回了离九曲殿稍远处的幽静木屋中,这是孟亦平日的休息之处。 他走的缓慢,既是怕吵醒了孟亦,又是因为想让时间慢一些。 动作轻柔将孟亦放在睡榻上,童衡站着看了一会儿确认他睡的安稳,这才离去。 . 晚些时候,孟亦悠悠醒来,见自己躺在室内床榻上,便轻唤了声:“童衡。” 不过须臾,童衡便出现在了床边,他微低下头,应了声:“先生。” 不必孟亦过多吩咐,童衡就知晓他是腹饿,需要用膳了。 童衡先前便做好了晚膳,而后一直将晚膳热着,此时便刚好端了上来。 孟亦吃过晚膳,提点了童衡几句,便再度沉沉睡去。 童衡叫孟亦先生的有原因的,他虽不知道先生的过去,但是十年前初见,只一眼便惊为天人。当时幼小,心里只道原来这世间还有这等气度姿容的人,明明看着惫懒,气息微弱,抬眼间却总给人高攀不起之感。 后来他发现先生虽然不能修炼,但是于修行一道颇有见解,且学富五车见多识广,自他开始引气入体,先生便给了他几本秘籍,又指导传授修行经验,因此他才能以如此差的资质在这个年纪便进入练气五层。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叫孟亦,先生。 其实给人做仆役,要做的事并不多,修真人士三五不时便要闭关修炼,也不会随意让他人近身。大部分时候,一个法术便能解决问题,奴仆无非就是接待通传下来客,每日种种下等灵田而已——须知,中等上等灵田他们这些人都是碰不得的,那都是由正经宗门弟子打理的。 九曲峰上只有他们两人,倒是十分清净,无所拘束。灵田自己动手开了无数,换了些种子,各等级的灵田都由他二人亲手种植。 和童衡同一批进来的孩童曾同情过他,道他运气实在不好,竟是去了九曲峰,那住在九曲峰的人不能修炼,据说身体比常人还不如,童衡去了,莫说讨不到半点好处,还白白比其他人多做了许多活计。 孟先生偶尔也会对他说,你为人心细淳厚,本可以受到重用,待在我这九曲峰是受苦了。我这里既无丹药,也无灵石,只能传授你些修炼的经验,若是有机会,便调去别处吧。 每当这时,童衡都会摇头。 他只想待在这九曲峰。 第2章 次日午后,孟亦如同以往一样,在暖日照射的明媚午后,躺在葱郁树下的躺椅上,半掩着淡漠双眼,情态悠然,似睡未睡。 “童衡。”许久,躺在树下躺椅上的单薄男人懒懒地睁开了双目,如此轻声唤了一句。 一直在一旁的蒲团上静心打坐的童衡闻言立刻站起了身,走到孟亦三步远处,躬身回道:“先生。” 孟亦坐起身,侧了侧头,日光透出苍翠繁茂的树枝洒下,在他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颊上映下斑驳零碎的光影,他纤长的睫毛下掩,于下眼睑处投射成为姣好的浅墨色半扇形阴影。 整个人美好的令人呼吸凝滞。 童衡与自己的先生日日相对,时至今日,仍旧常常被他惊艳。 孟亦淡漠的眼半眯着:“今天好似是个极好的日子。” 童衡迷惑不解,拱手询问道:“先生?” 孟亦并不急着解释,而是缓缓站起身,提起了放在一旁装满了灵水的木桶,欲往山下走去。 童衡见状,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手中的木桶接过:“先生,这事童衡来便好。” “无事,”孟亦抬眼看他,“我今日想走动走动。” 童衡闻言,还是将木桶提在了自己手中,只把桶里漂浮着的小木瓢拿了出来。 他将木桶放在自己脚下,腾出手来,用袖口将木瓢擦干后才递给孟亦:“先生拿着这个便可。” 而后,他便自行站在了孟亦的侧后方,等着孟亦动作。 孟亦看他,无意间眸中波光流转,他淡声道了句:“有心了。”便兀自往山下走去。 童衡提着木桶紧随其后。 . 走了片刻,两人来到了种植灵田的地方。 孟亦略略挽起衣袖,露出自己白皙清瘦的手腕,童衡见状赶忙将手中的木桶朝前递了半寸,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方便孟亦用木瓢舀水。 孟亦从木桶中舀了些水,动作清雅好看地洒在灵植之上。他给灵田浇水的动作缓慢而悠闲,看似不经意,却极有韵律。 孟亦面向灵田,边给田中灵植浇着水,边对童衡说道:“若我没记错,今年今月便是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之时。宗门大比是鸿衍宗专为门内弟子准备的赛事,金丹期以下弟子方可参加。”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向童衡,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各阶段前十名的弟子可获得丰厚资源,且能获得进入宗门禁地之中历练的权利。禁地其间有天材地宝与机缘无数,有幸获得机会的弟子此去能得多少、是死或生,全看各自命数。” 童衡跟着孟亦浇水的动作举着水桶,听着他讲话,不时地点点头。 孟亦又道:“你若是有兴趣,尽可以去看看他们比拼,对你修炼有好处。” 童衡点头:“我听先生的。” “嗯,”孟亦将瓢收回,神情怠倦,“我有些乏了。” 童衡闻言,动作自然地接过孟亦手中水瓢,放于自己提着的木桶中,恭声道:“先生回去休息吧。” —————— 鸿衍宗,宗门大比。 观看台之上,云端遮掩之处,四大长老端坐其间。 鸿衍宗作为东陆最大的宗门,宗内有一宗主四长老十二大峰主镇守。 宗主乃是渡劫后期大能,传闻他只差一步便可步入飞升期,而后静候上界召唤,翩然登仙而去了。须知,这东陆,已有万年未再出过飞升期的大能,连渡劫期的修士都是寥寥无几,正是因为宗主之能,鸿衍宗才能一直稳居东陆第一宗门的宝座。 其他四长老之境界比之宗主差距甚远。 他们中一人为初入渡劫期的大能,剩下三人皆为大乘期,其中有两名为大乘中期的大能,一名为大乘前期的大能。即便如此,这四人在东陆都可媲美是二流宗门中的最强者,可独自开山立派,实力不容小觑。 鸿衍宗内峰头无数,大峰所属皆为化神期修者。届时门内会有比拼,最强的十二座峰头便称为门内十二大峰,可额外享受更多资源,行驶诸多权利,其拥有者则为十二大峰主之一。 . 云端上,四大长老中唯一的女性大能薇罗仙子问其他三人道:“宗主如今可还在闭关?” 散源大能点头:“算算时日,已然四十又五载了。” 修真无岁月。 修士们一闭关,十年甚至百年已逝都并非稀罕之事,只是宗主往日闭关之前,都会提前通知四大长老,如今却是未通知任何人,便突然闭关了四十五载,由不得几位长老不在意。 “宗主的亲传弟子呢,可有知晓宗主闭关缘由之人?”另一位长老木犀大能问道。 闲龙大能闻言摸了摸自己苍色长须,叹了口气道:“灵芮自五十年前便出外历练去了,至今未归。宗主最宠爱的小弟子应霜平,如今正是筑基后期,意欲参加今年宗门大比,我先前召见过他,他亦说不知宗主因何故忽然闭关。至于孟……罢了,罢了。” “应霜平那后辈如此得宗主宠爱,亦不知宗主闭关缘由?”薇罗仙子挑起细弯柳眉,“想当年宗主为了他,将那孟……” “薇罗!”散源呵斥她,“慎言。” 薇罗仙子在四大长老中,修为排行第二,从不在意何为“慎言慎行”,唯有渡劫初期的散源大能和闭关的宗主能制得住她。 薇罗仙子被散源喝止,素手轻摆,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把玄冰之铁制成的扇子,动作柔美地扇了扇,娇笑道:“宗主不言不语闭关良久,不知缘由,使得我等丝毫不敢一同闭关,唯恐宗门无人主持大局,还不许我说说吗。” 散源作为四大长老中修为最高的大能,自有一番威严,他厉声道:“宗主自有他的考量,我们且等便可。再者,宗主不过是未提前通知你我就闭了关而已,你我何须大惊小怪,难道宗主不在,我们鸿衍宗四大长老连个台面都抬不起来了?” 薇罗仙子将扇子合上,轻敲面前桌面,态度依旧散漫:“我可没这个意思。” 木犀大能摇头:“行了,宗门大比马上就要开始了,毕竟是我宗门内大事,事关宗门后辈资质,你二人先将私事放一放,你我当好好观看大比才是。” 因为薇罗仙子受管于散源大能,故与他一直不和,总愿意顶着他讲话,木犀大能脾气最好,总是出来充当和事之人,闲龙大能则总是在一旁不言不语地看着。 薇罗仙子收起了扇子,笑道:“我们谈的明明一直是公事。” 随着她语罢,被她的扇子敲击过的桌面结了一层冷冽冰霜。 虽是如此,却是无人再挑起事端。 —————— 童衡很少离开九曲峰。 孟亦喜静,且越发惫懒,不愿出门,而童衡总是想寸步不离跟他在左右,因而除却外出兑换资源,也就极少离开九曲峰。 从九曲峰到主峰附近的距离极长,考虑到孟亦半点灵力也无,多年前,管事曾给九曲峰备了匹普通流炎马。这种马虽为最低级的一级妖兽,即便是流炎马王也至多成长为二级妖兽,相当于练气五六层,但是胜在脚程快,寿命长,性情温顺。 如果不是这次宗门大比,孟亦已然都快忘却这匹流炎马的存在,一直就这么将它随意散养在九曲峰山脚下。 童衡只有练气五层,御气飞行尚且勉强,此番前往宗门大比处,孟亦便让他将九曲峰下散养已久的流炎马骑去,也好速去速回。 童衡自无不允。 先生让他去观摩宗门大比之赛事,他虽然对此无意,但还是快马加鞭赶到了内门宗门大比的峰头处。 果然是十年一次的大比,场面恢弘的很。 擂台附近看台上坐满了修真者,其中,有得到参赛资格的,也有想借此机会观摩他人斗法,以获得灵感、突破自我的。 筑基以上的比试以童衡境界,尚还观看不得。练气和筑基差了一个大境界,他便是看了,也看不清台上之前如何出招,如何招架。因而,他很快便找到了炼气期比试的看台,寻了个位置空着的地方坐下,抬眼看向擂台之上。 修真者比试,难免有伤亡。 这是童衡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如此多的刀光血影、比拼杀戮,但是他未觉得可怖,而是尽力观察其间招式,以为己用。 他悟性不错,奈何输在了天资上。 待到暮色微黄,童衡便御兽往回赶,赶到九曲峰之时,正是黄昏。 孟亦又躺在树下摇椅之上昏昏睡去,他睡姿安静,双臂置于胸前环抱着自己,似有所防。他胸口起伏间,呼吸平缓到近乎没有,若非其纤长睫毛偶尔轻微颤抖,只让人还以为这是具失了魂魄的漂亮躯壳。 孟亦慵懒、嗜睡,总是做着事情便忽然睡去,且一睡便睡得很沉,仿佛死去一般。 有时他甚至会站着睡着,摔倒在地也不会醒来。 犹记得童衡刚来九曲峰的时候,曾被先生忽然的倒地吓了一跳,后来他才知晓先生只是睡着了而已。 那之后没过多长时间,童衡便摸清了孟亦每日中嗜睡的规律。他在院中树下摆了一道躺椅,无事的时候便时刻都跟在孟亦左右,会在他懒散地眯着眼的时候立刻上前一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避免摔倒在地。为此,他一直努力锻体,让自己身体健硕高大,能让先生倚靠的舒服。 后来,孟亦再也没有在突然睡着后摔倒在地过。 童衡靠近孟亦,躬身轻声唤道—— “先生?” “先生?” 见先生没有回应,童衡便轻手将他熟练地抱起,裹在怀中,小心翼翼走进了木屋内。 第3章 九曲殿曾是除主峰丹岩峰上鸿蒙殿外,鸿衍宗中最好的宫殿。 岁月流逝,在宗门上下心照不宣的不提及中,九曲峰便渐渐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 如今的九曲峰,早已不复从前,颇有些冷然萧条。 然此处虽然修炼物资稀缺,人丁不旺,但胜在灵气充足浓郁,景色秀丽,草木苍翠,种植出来的灵植也是灵力丰沛,滋味甘美。 孟亦很喜欢。 修真之人尽管寿命绵长,但这浩大修真界中危机四伏、凶险重重,悄然而逝者不知凡几。再者修士又时常或是外出历练,或是闭关苦修。 因而,在看似短短的五十年年间,世人多有更替,消息多有断层。 鸿衍宗亦然。 当初宗门中那几个分配仆役、管理杂事的管事,虽说年纪不小,知道的事情却是不多,只以为九曲峰地处偏远,无人问津,那么这上面住着的必然是不如何的人物,即使曾经辉煌,也不会无根浮萍,不实在。殊不知,五十年前,鸿衍宗大弟子孟柏函声名远扬仙途坦荡之时,他们还不知在哪里消遣。 那时九曲峰上灵气堪比主峰,众内门弟子皆虎视眈眈。须知,若是灵气盈满,宫殿堂皇,位置偏僻点倒也无可厚非。 而孟亦天资卓越,悟性奇高,成九转金丹之时,其师尊鸿衍宗宗主玄温大悦,便破例将这只能给予元婴以上修士的峰头赏给了他,并着人建了九曲殿。只是如今,孟亦却并不住在九曲殿内,而是在九曲峰上寻了个静谧之所,建了简陋木屋便住进去。 童衡刚来的时候,孟亦便已经这么住着许多年了。 童衡看在眼里,不知缘由,也不过问,而是将孟亦的住所建造的更为舒适宽敞,之后又在其旁多建了个屋舍,容自己居住,也好方便伺候先生。 —————— 孟亦一旦睡去,就会沉入梦乡,旁的人很难叫醒,只有等他自己醒来。 初时,童衡怕他睡得太久,错过了饭点对身子不好,试图将他叫醒,又不敢太过大声,惊到了他,于是便费了好久时间,才将他唤醒。 结果先生醒是醒了,面色却刹那间比平时更加苍白,几近透明,他的双唇也失了那抹淡色桃红,眼中迷蒙没有焦距,对童衡的话毫无回应,宛若活死人。童衡伸手去触碰他,入手只觉一片冰冷寒意,竟不似生人,这又将童衡吓得不轻。 事后许久,孟亦方能恢复过来。 自那以后,童衡再也没敢在先生熟睡后将他唤醒,只把做好的饭一直热着,等他什么时候自然醒来,就什么时候用餐。 孟亦再度醒来之后已是入夜,童衡在他床榻不远处的座椅上盘着腿,修行打坐。 察觉孟亦醒来,童衡立刻起身,来到床榻之前,弯下身轻声道:“饭还热着,先生可要先用饭?” 孟亦坐起身,衣衫有些散乱,他懒懒地张开双目,露出那双淡漠眸子,抬眼看向童衡:“那就吃吧。” 童衡上前给他整理衣衫。 他们吃的饭菜都是二人自己种的灵米灵蔬。 再如何落魄,九曲峰都是一座独立有名讳的峰头,鸿衍宗的管事偶尔会潜人送来一些果蔬和灵兽肉,但都入不了孟亦的嘴,最后只能由童衡拿着与其他峰头的仆役换了他们平日所需的其他物件——以童衡练气五层修为的脚程,虽不比大能腾云驾雾,只是跨过一片山林,去到临近峰头换取物资还是很快的。 吃过晚饭后,孟亦再次躺在院内树下躺椅处休憩,童衡则在他旁边打坐修炼,吐纳气息。 月上梢头,皎洁清冷。 童衡将体内灵力运行几个周天后,睁开眼,便发现孟亦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童衡被他淡漠好看的眉眼看的失措,立刻起身,来到孟亦身侧站定,询问道:“先生,可是乏了?” 孟亦摇首。 随意,他坐起了身,淡声问童衡道:“童衡,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能,得大运,飞升仙界?” 飞升仙界。 这是修真界所有修者的向往。 修者命数悠长,常常为了一丝机遇便铤而走险,与他人厮杀,更甚者会以卑劣手段夺他人奇遇秘宝,无非都是为了能在修为境界上更进一步,有朝一日成就飞升,飘然登仙。 然而,这东陆修真界中,已经有数万年都没有出现能成功飞升的修士了。 众所周知,东陆修为最高的修者便是鸿衍宗宗主玄温,渡劫后期,半步飞升。修者踏入飞升期后便可等待仙界召唤,历雷劫、踏仙界。因此,只要不在渡雷劫时不慎陨落,玄温便将是这几万年来,第一位再度得道飞升的修士。 曾经,鸿衍宗宗主的亲传大弟子孟柏函因天赋卓越而被众人看好,皆言他最可能步其师尊玄温之路,踏上飞升成仙之路的第二人。 “柏函”是孟亦初拜入玄温门下之时,玄温亲自赐的字。 只是如今,天纵奇才孟柏函不再,唯有废人孟亦留于世。 童衡听闻孟亦的话,先是怔愣,而后道:“先生,童衡是四灵根。” 孟亦神情惫懒,漫不经心道:“我知晓。” 资质天定,但是这修真界,没有修者不想修为能有所进境。 童衡仍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先生,九曲峰很好。” 孟亦闻此,潇然站起身来,拿过一旁木剑于清冷皎白的月色下舞弄。剑光飒飒,柔而带钢,孟亦使出的这一套剑法玄妙无穷,却不含半点灵力。他白衣青衫,衣袂翩跹,好看眉眼间具是慵懒淡漠,薄唇轻抿,身姿变幻间飘逸无比,直令童衡看呆了去。 一套剑法结束,孟亦额间染上了一层清浅薄汗,面色晕染一丝微红。 孟亦神情依旧淡薄,开口问道:“如何。” 童衡回过神,言语尊敬,真心称赞:“先生剑法玄妙,剑锋凌冽,可惜童衡资质浅薄,看不真切。” 孟亦提点他:“童衡,修真界无边无际,山海河川、仙人遗迹、上古洞府,绝不是九曲峰这小小峰头可以比拟的,你应该去看看。” 童衡只道:“那先生呢。” “你若真有踏遍修真界的本事,还不觉得我是个拖累,”孟亦将手中木剑放下,“我便与你同去,好看看这当初没来得及仔细观赏的大千世界。” 童衡闻言,俊毅面上展开笑意:“先生,我想在修为上有所进境。” 孟亦颔首:“过几日,九曲峰后山那处适合炼气期进入的秘境开启之时,你一同进入。” 童衡不问缘由,点头应允。 孟亦手里有鸿衍宗宗主玄温五十年前给予的令箭,可允他在不残害宗门利益的范围内对宗门提出任何要求。这种歉意的馈赠孟亦并不放在眼中,只是如今看着长大成人的童衡,想着自己倒是无所谓,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撒手去了,身消魂陨,该在那之前给童衡弄个好一点的前程才是,于是今日便与童衡说了这些话。。 孟亦又道:“童衡,修真一事势在己不在他,你可知。” 童衡点头:“先生,我知晓。此去凶险,然机遇险中求,有失有得,不能依靠他人,唯有自行突破,才能有所收获。” 孟亦看他通透,便不再多言,只半合上眼,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童衡,我乏了。” 说着身形便有些摇晃。 童衡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接住了忽而睡去的孟亦,将他抱起,走进屋中。 . 那之后,童衡更加勤于修炼,日夜琢磨,为之后的秘境之行做准备。 他不问自己如何能得到这个历练资格,也不问以自己四灵根的资质如何成就飞升,只一心潜心修行。因为他对先生的话奉若神旨,只要先生说的,就是必定对的,必定是存在的。 想到来日风景,便是在修炼中,童衡也不觉露出笑意。 他日若成大能,他不想飞升,只想与先生游离四方,踏遍这茫茫修真界。 第4章 次日,宗门大比仍在进行。 孟亦睡到了快到晌午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吃过午膳,孟亦将那枚令箭给了童衡,淡声道:“你去宗门大比那里寻小林峰的王真人,告诉他你的意图便可。” 童衡谢过先生,接过令箭,收拾了碗筷,便离开了九曲峰,往小林峰而去。 —————— 小林峰离九曲峰有些距离,隶属十二大主峰的第三峰。 童衡赶到小林峰之时,小林峰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童衡拦住一人问了问,才知晓原来这些皆是赢了大比,他日将要与他一起进入秘境的弟子。原来门中弟子赢了比拼后,需拿着赛后给予的信物,自行到小林峰告知管理小秘境的王真人,王真人登记后,会在秘境大开之时,将这些弟子送入秘境之中。 很快便轮到童衡。 童衡进入阁中,便见一白发长须的老者坐在柜台前,捻着自己的胡须,摇头晃脑哼着什么。 童衡至今未见过几个修为高深的人,于他而言,筑基修者便已经是跨不去的高度,更别论金丹真人。 如今这王真人微微向外释放威压,童衡身体上就有些难以承受,脑中震荡,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怕。 王真人为人和善,看着他,点点头道:“小子定性倒是不错,但是二十岁的根骨竟只有炼气五层的修为,怕是灵根不佳,资质下等。” 童衡听他所言句句属实,却并未有任何羞愧之感——他是四灵根,资质为最下等,这事本就是事实。 王真人又道:“小子,你莫非是迷了路才来到我这阁中。” 修真之士最为傲气,尤其在面对境界远小于自己之人时,然王真人除却一开始稍稍施压,态度却并未轻慢,是个脾气极好的前辈了。 童衡礼节周到拱了拱手,道:“弟子并非走错了路,而是专门来此。” 语罢,童衡将令箭拿出,递给王真人:“弟子是来登记进入小秘境的。” 王真人看到令箭的一刹那,气势顿变,慎重接过令箭,左右看了看确认其真实性,半晌后才将令箭小心递还给童衡,问道:“你可是九曲峰之人?” 童衡点头。 王真人道:“你且随我来。” 如此,王真人便引着童衡去做了登记。 很快,童衡便登记好。 离开阁中之时,王真人叫住了童衡,嘱咐道:“且把令箭收好,别让他人看了去。” 童衡慎重点头,与王真人道了谢,将令箭贴身存放,这才离去。 看着童衡远去的背影,王真人叹了口气。 玄字令箭——见令箭如见宗主。 令箭中藏有宗主十成十的攻击九次,鸿衍宗上下,凡持令箭之人所说之事,只要不伤至宗门本身,则皆尽满足。 这令箭,整个修真界也就一个,然而大多数鸿衍宗弟子都只是听过它的名字,未见过其真实样貌。时间久了,旁的人还以为那玄字令箭不过是谣传。 王真人掐指一算,从五十年前令箭被宗主本人制出至今,这还是它第一次被人使用。 宗门中大部分人都不知晓令箭身在和人手中,唯有四大长老与十二大峰主知晓,王真人得知此时还是第三大峰主告知于他的。但那居住在九曲峰上的人数十年不曾有过丝毫音讯,许多人都快要忘记此事了。 为何被遗弃的曾经天才弟子手中会有如此珍贵的令箭,王真人并不知晓,甚至于十二大峰主也不甚清楚,只说大约是宗主对那天纵奇才有所补偿。 王真人也活了数百年,经历过东陆人才辈出的那百年。那一辈天骄才子众多,单单是鸿衍宗便有吟风剑孟柏函、雷天斩宿歌与炎月鞭灵芮。其中,孟亦孟柏函作为宗主座下第一亲传大弟子,样貌清风朗俊,风姿绰约,资质惊艳悟性超绝,于修炼一途同辈中无有能出其右者,故而备受宗门弟子推崇。 而如今…… 想起九曲峰上那人曾经的天人之姿,王真人不禁叹息。 他也曾是仰慕孟柏函的众多修士之一。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 王真人摇了摇头,转而又想到第三大峰主曾提到的“有所补偿”。 至于为甚补偿,缘何补偿,其中辛秘,慎言,慎言。 —————— 却说童衡离开小林峰,回到九曲峰之时,孟亦正坐在石凳上,眼神放空不知看向何处,手中正不住摩挲着什么。暖橙斜阳洒在他沉思的精致脸侧,有种异世之人的不真实之感。 童衡走上前,道一句:“先生。” “嗯,”孟亦抬眼看他,“回来了。” “是,”童衡道,“王真人告知我,三日后在秘境入口处等候即可。” “既如此,你便将这个拿去。”说着,孟亦将手中的物什递给了童衡。 童衡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一枚花纹朴素的素银戒指,边角磨的有些旧了,不仅不算华丽,甚至有些黯淡无光。 童衡疑惑:“先生,这是?” “储物戒,”孟亦淡淡道,“你灵根斑驳,虽悟性不错,却阻于资质,修为浅薄。此去凶险,当有些保命的手段。” 修真界的储物法器分好几种,其中最常见是储物袋,最贵重的便是储物戒之类的首饰。 储物戒比起储物袋,内容的空间要大许多,其上往往有禁制,能屏蔽低阶修士的探查。储物戒需滴血认主,除非物主陨落或自愿抹去神识给与他人,否则便不能被他人打开。不像储物袋,无论是谁,输入灵力便能为己用。 “滴血认主。”孟亦吩咐道。 童衡闻言,用灵力划开手指,挤出一滴血,正落在那储物戒上。 只见血与戒指相触的刹那,一道微芒闪过,血液便被戒指尽数吸了去,此时童衡再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到戒指内,便能查看戒指里面的空间。 童衡查看过储物戒里存放的资源后,皱眉将储物戒递还至孟亦眼前,道:“先生,这太贵重了,童衡不能收。” 原来那储物戒偌大的空间里堆满了灵石、丹药、法器与天材地宝,都是炼气期修者可用,其间还有不少可以越阶杀人的保命法器,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孟亦闻言将储物戒接了过来,而后从怀中拿出一条细绳,用细绳将储物戒穿过,细细打个结,便把它戴在了童衡脖子上。孟亦微微扯开童衡衣裳前襟,将穿了储物戒的细绳贴着童衡的身子放了进去。 细绳与其上的戒指触碰到童衡的一刹那便凭空消失了踪影。 “财不露白,你如今修为尚低,这储物戒还是莫要戴在手上,免得招来他人觊觎,”孟亦边说着,边动作缓慢帮童衡整理着衣衫,眉眼低垂,“这细绳也是我当年用过的法器,可以隐匿小物什,储物戒里的东西都是些于我无用的,放着不过也是浪费,你且拿去,于你秘境之行大有用处。” 孟亦为童衡整理衣衫的手指纤长好看,细腻如白玉,却也凉的彻骨。 童衡匆匆撇过两眼,便不敢再看,只不动声色退后两步,而后握拳躬下腰,道:“先生之恩,童衡纵死难报。” 孟亦闻言,勾唇露出清浅笑意,眉如远山,目若清波:“若是许多年后,你声名远扬,还不知晓能否记得我这个人。” 十年,这是童衡第一次见到孟亦笑靥,明眸善睐,通彻雅淡,只唇边一抹浅薄弧度,便教人全副心神都被吸了去。 他怔愣,而后立刻回道:“童衡怎会忘记先生。” 孟亦收敛了素雅笑意,又回到平日里那副淡薄的模样,眉眼间却仍有几丝软意:“若是百年后你仍未忘,拿着些好物什来看看我这个废人便罢。” 童衡闻言,坚定摇首:“先生不是废人。” 第5章 三日后,童衡一番收拾后,便去了九曲峰后的禁地,等待王真人的到来,引他去那秘境之中。 此番历练之行,童衡当真是颇有底气,盖因孟亦给予他的防身的法器灵符,便是遇到筑基期的修士要抢夺他资源,他以练气五层的修为,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此次与他同行的,还都是些炼气期的低阶修士。 须知,不同修为阶段的门中弟子要进入的历练秘境也并不相同,专为筑基期所历练的秘境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开放了。 门前已经等了人,有人看到童衡这名不见经传,又修为低下的人竟也来了,都面露打量和猜疑。 有几人甚至窃窃私语道,这年纪才炼气五层修为,却还能来秘境修炼,想必身后势力庞大。 童衡一概不理。 不久,王真人飘然而至。 王真人一声令下,抛出一物打开了禁地禁制,对众炼气期的弟子言道:“此去七日,所学所得皆为尔等因果机缘,宗门不会过问。若是有性命危险,可撕了随身携带的玉符,届时会有人前去相救,然而撕了玉符便等同于放弃了接下来秘境历练的机会,其中轻重,尔等自行斟酌。” 众弟子皆恭敬点头。 王真人见状,挥手长袖一挥,便将众炼气期的修士收进了袖中,带着他们通过了禁地的门。 将众人置于秘境之内,王真人没有过多言语,挥袖离去,他走之后,通往秘境的门也闭了起来。 时间有限,机遇不等人,被留在秘境内的弟子很快就组成了各自的团体,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童衡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独身一人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 童衡不在,九曲峰就没了仆从,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了孟亦一人。 童衡前去秘境之前,曾多番告知孟亦注意食寝的时间,并将足足十天的食物都做熟,放在了可以保温保质的储物袋中。 孟亦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也没有因为童衡的离开而打乱了平日里的作息,一如既往地在固定的时间昏睡、吃饭、晒太阳。 . 这日,晴光正好,碧空如洗。 空气中有微风拂过,传来阵阵草木的自然清香,又吹动树上繁茂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声。 一片静谧中,九曲峰禁制被人触动。 恍然间,一道虚影倏而晃到了设下禁制的门前,略一停顿就毫发无损地进入了被禁制笼罩的九曲殿的地界内。 院中,因不正常睡眠而在躺椅上沉沉睡去的孟亦对此一无所知。 闯入者走了几步,便见不远处苍翠繁茂的树下支着一把摇椅,摇椅上躺着位正熟睡的人。 那人见状好奇,带着兴味的笑意靠近沉睡之人,在发现他对自己的接近没有丝毫反应后,便又往近凑了些。 来者凝视孟亦睡去时的面容,恬静好看,病弱中透着微微粉意的嘴唇与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相称,苍白的很,也莫名,艳丽的很。一道温软暖黄的阳光洒下来,落在熟睡人的精致面容上,纤长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干净而脆弱。 恍惚间,闯入者生出些错觉,仿佛眼前这人是由霜化成,昳丽高远而不可捉摸,随时便会羽化消失。 孟亦睡的并不安稳,睡梦中,他忽然轻蹙眉头,梦呓似的轻声喃喃了两声,随即额上冒出些许薄凉汗液,薄汗映衬着白皙清俊的面颊,有股易碎的羸弱美感。 闯入者见状先是微愣,而后轻笑出声,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孟亦拂去了额上薄汗。随后,他将手放在了孟亦腹部,感知他的比常人微凉的体温。 “咦,”闯入者伸手试探了半刻,先是一愣,而后笑容越发妖邪,“丹田内竟是空无一物。” 普通人基石天赋不佳无法修炼,丹田内都应该有一团逸散的气,但是此人却完全没有。 “生而如此?”他收回放在流出腹部的手,转而摩挲他的下巴,自语道,“还是被人掏了去?” 转而,他又发现了什么,伸出手再三试探确认后,颇有些意外地挑眉:“竟是连心都没有……” 语毕,他的视线再次落在熟睡之人单薄身形与好看面容之上,沉思着什么。 “有意思,”闯入者继续自言自语,“倒是让本尊发现了个极有趣的人。” 说完这话,他叹了口气,语气颇为遗憾道:“可惜了,本尊今日来到鸿衍宗尚有正经事要做。” 语毕,来者又深深看了孟亦一眼,轻手为他将滑落至脸庞的几缕青丝拢到了玉白耳后,便远离了此地,从九曲殿后方翻下了九曲峰,朝着秘境禁地的方向御风而去。 —————— 黄昏。 孟亦初醒。 他神情悠悠,尚且迷茫,双眸凝雾看不真切。 等他确认了自己身在何处,便缓缓整了整身上衣衫,准备去自己的屋舍内食些灵果灵蔬,权当做今日晚饭。 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他便发现了几日九曲峰有些许异同。 就仿佛,有人来过。 这九曲峰上禁制是那人设下,按理说,除非是身上带有输入设立禁制者灵力的铭佩,或者是修为高于设禁制之人,才能于禁制中自由来去。 铭佩有几块,他与童衡各拿一块,剩下的皆由比纳物阁更高级的掌物楼中的化神修士保管着。 那么闯入者是掌物楼的人? 还是说,闯入者的修为,竟是高于那人? 孟亦面上从容单薄神色不变,脑海中思绪却已经回转万千——这东陆修真界,他一时竟完全想不起来还有谁比设下禁制之人的修为还要高,他甚至未听说过这个修为极高之人的任何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点名头。 如此,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那人不是东路之人;其二是那人非正统修真修士。 然而如此思考了不过片刻时间,孟亦便将这些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无论闯入者进入鸿衍宗是有何事,意欲何图,总归不会寻上他这个废人的麻烦。 届时,即便是那人将鸿衍宗闹得天翻地覆血雨腥风,又与他何干。 —————— 第二日。 孟亦收到了纳物阁催促令物资的传音纸鹤。 童衡需进入秘境七日,往日里都是他离了九曲峰去纳物阁领每月的资源。如今童衡尚在秘境中,未能去到纳物阁,九曲峰前便收到纳物阁催促的传音纸鹤。 孟亦心中计算了下时间,自己不久前才昏睡过,应该无甚大碍,于是便下了山。 五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九曲峰的峰头。 孟亦穿着朴素,骑着流炎马一路来到纳物阁所在的小周峰。 他身上衣着简单,身上毫无半点灵力,小周峰来往的弟子看到他眉目若画、气质淡然,起初尚且惊艳片刻,看清他身上衣衫后便摇了摇头,只当他是哪座峰头的仆役。只是这仆役生的未免太过好看,气质也太过超然,总让人止不住想看第二眼。 来纳物阁换取当月资源的,都是内门之人。 想要成为内门弟子,要么是天灵根的天纵之才,要么是长老亲属亲属。除此之外,就只有踏入筑基期或者在炼气期阶段成为外门前十,方可有此机会。除了内门弟子,来取物资的就只剩下那各个峰头代取东西的仆役了,四周弟子看孟亦虽长相恍若仙人,令人一见便心生喜爱,身上却几乎没有灵力,几番猜测之下,自然便认定他是哪家峰头的仆从。 对四周偶尔投来的注视目光恍若未闻,孟亦径自进入阁中,换取了当月的资源。 纳物阁中多换物资的管事一般是金丹期的真人,鸿衍宗的管事大多都是修为上恐是这辈子无所突破进境的修士。这些管事有负责普通资源的采买的,有负责招收弟子的,有负责资源发放分配的,也有负责仆从管理分配。 孟亦看了眼纳物阁如今的金丹管事,已然不再是五十年前那一个。 将资源收入储物袋,走出纳物阁之时,孟亦忽而听到一旁的两名筑基期弟子在激烈争论什么。他无意偷听,奈何那二人声音实在太大,语气中皆是艳羡与憧憬,叫人想听不到都不行。 只听其中一弟子道:“听说凌霜剑宗宗主之子兼亲传弟子柳释前些日子突破元婴后期,跨入了化神初期。这柳家少宗主才几许年岁,便有如此修为,已然能够俯瞰一应修士,果然是天纵奇才,我等资质望尘莫及!” 另一弟子不忿道:“那凌霜剑宗有如此骄子,我第一宗门鸿衍宗又何尝逊色于他们?宿歌师兄早些年便已是元婴后期了,如今已是半步化神,进入化神期还不是早晚的事情!而且,我听说宿师兄早就可以化神,只是想寻求一丝天地间玄妙契机,以更好稳固化神,为更高的阶段打下基础罢了……” 最开始说话的弟子又道:“确实,宿师兄也是不世之材,资质绝佳,令人叹服。只是若说这内门中有哪个内门弟子令人不服,恐怕只有那宗主的关门弟子应霜平了,身为宗主关门弟子,近百岁竟然才筑基后期,听说宗主前两个弟子百余岁的时候早已结成金丹了……” 另一名弟子闻言立时喝止他:“师弟,慎言……” 一侧的孟亦听着那几个恍如隔世的姓名,却不甚在意,眼中没有半丝多余情感,缓步离开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宝宝发现了小亦儿名字的问题orz 是我取名的锅。 话说我取名一直以来很随缘,一开始给主角决定名字的时候,是我决定文案的时候。当时先打了一个“meng”,然后选了“孟”字;想了想又打了个“yi”,选择了“亦”这个字。当时我并没有觉得奇怪,就这么把文案放了上来。直到后来,我开始存这本文的稿,连着打下“mengyi”,输入法出现的第一个词是“梦-遗”,蠢作者整个人都蒙了_(:з」∠)_ 幸好主角还有表字——孟柏函 来,让我们忽略这个问题,宝宝们和我一起叫他“小亦儿”好了(捂脸) 跟我一起Say——小亦儿!! 第6章 转眼,童衡进入秘境历练已有五天。 这五日,他屡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躲过了一阶二阶凶兽的攻击,避过了同门的陷害掠夺,如今才算是明白了先生之前的一番话是何意。 这还只是一方小小的仅供炼气期修士历练的秘境,纵观修真界如此浩淼广阔,处处充满危机险阻,与在九曲峰上安然的日子截然不同。生死总在一线之间,唯有在修为上碾压他人,有了绝对的力量,才有无数机缘,才能堪破天机。 他势必要带着孟先生遨游浩然修真界。 带着如此信念,他会坚持到最后。 . 进入小秘境的第七日,童衡凭借孟亦给的储物戒以及其中的资源,再加上自身稳重谨慎的性格,一路安然无事地存活了下来。到了第七日下午,秘境之行便要结束,届时王真人会打开秘境门来接应一众弟子。 有些弟子在过程中不幸陨落,他们或是命丧凶兽之口,或是遇难于资源的抢夺。 童衡修为不高,与人硬碰硬根本行不通。 于是他一路独身而行,小心翼翼,他于秘境中遇到不少奇异灵药,他将能摘下的便都摘了下来,收入储物戒中,想着回去拿给先生。 稚童之时,童衡也曾听说过不少关于秘境和洞府的传闻。在那些传说中,多少气运极佳的修士曾在秘境中得到珍贵秘籍、法器法宝,更甚至是上古传承,因而得以在修真一路事倍功半、笑傲众生。 这就是所谓的机缘。 然而七天过去,除了一些药草,童衡再没遇到其他奇异之物,也没有见到任何洞府之类的存在。就连那些药草,也仅仅是他这个阶段的低阶修士会觉得有点用处,修为再高些,哪怕是稍稍殷实些的练气七八阶的修士恐怕都看它不上。 童衡倒也并不算挫败,他本就是如此的修者。同修真界中的万千修士一样,资质平庸、气运不佳、了无机缘,或者死于非命,或者碌碌至寿元燃尽。 然而现在,他要与命数相斗,想要拥有更高的修为,想要带着先生离开九曲峰。 先生不喜欢九曲峰,更不喜欢九曲殿,这些童衡都能感觉到。 还记得第一眼看见先生的时候,童衡就明白他不是一般人。普通人怎么会有那样的姿容和气度,明明神情淡然惫懒,眼中却自有广袤乾坤。 童衡心中的先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待在九曲峰上无人问津,身子虚弱单薄,容易昏迷嗜睡,然后便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虽不知先生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是先生那样的人,合该有坦荡的仙途,该有万人的敬仰。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如先生所说,和先生一起,成就大能,得道飞升。 这想法若是被其他人听到,怕是会笑掉大牙,偌大修真界万余年没有再出现过飞升成仙者,他一个区区炼气期的小儿就敢有此肖想。若是个天赋异禀惊艳绝伦的后辈也就罢了,更何况是个四灵根的废物? 但是先生说可以。 童衡面容俊毅,眼中坚定通明,毫无杂念。 既然先生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 第七日下午,王真人接应了历练的弟子,关闭了秘境的门。 谁都没有发现,在秘境之门关上的瞬间,一道等候已久的魔气从九曲峰掠下,如一阵烟一般飘入了秘境之中。 进入秘境后,那黑影自语道:“本尊自己打开秘境十分消耗灵力,刚好搭他一道顺风车,也好省了我一部分灵力。” 说罢,那道魔气便在秘境中寻觅起来。 来者似乎对秘境并不熟悉,七绕八绕后才寻到自己的目的地。本以为耗费了一番力气,打开了洞府之门就可以拿到心心念念的秘宝,却发现眼前洞府洞前石门大开,明显早已有人进入过,且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那团魔气一顿,立时大怒,闪身便飞进了洞中,他对路上散落的各式上品甚至极品的法器法宝视而不见,直接绕了它们去,而后一路进入到了洞府最里面。来者定睛一看——果然,仙药没有了。 怒气升腾,洞中魔气翻滚,凝聚成一团团黑气萦绕其间,片刻后从黑雾中走出一名高大魔修。 魔修模样俊美洒逸中透着一股子邪气,他目光阴沉,峰眉微蹙,勾起了唇角轻笑一声道:“呵,本尊竟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无论是谁将仙药拿走,他都会将那个人找出来。 这味药,他非要不可。 —————— 王真人将众多弟子带出秘境,发现少了几人,他也并未在意。 机缘生灭,都是自身之事,历年来陨落的后辈不在少数,修真者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能在秘境中陨落的,不是资历平庸、机缘浅薄之辈,就是没有靠山的弟子。盖因若是修士天资卓越,气运十足亦或者是某位大能的后辈,自然就有诸多保命的手法,可以频频化险为夷,不会轻易陨落。 待其他弟子散去后,王真人想了想,还是叫住了童衡。 童衡虽然心中诧异,但还是态度恭敬对着王真人鞠了一躬。 王真人叹息一声,犹疑片刻,还是问童衡道:“那九曲峰上……孟师兄可还好?” 孟师兄? 九曲峰上只有他和先生两个人,王真人口中的“孟师兄”,只能是先生了。 王真人叫先生“孟师兄”,可观王真人模样,双鬓染霜,已现老态,若是修为无所进境,恐怕不日垂暮。而先生仍旧是明眸清俊青年模样,如此看来,恐怕先生曾经比王真人修为尚高。 果然如童衡预想的一般无二,先生曾经必是举世无双的人物。 不清楚王真人和先生的关系,童衡只含糊答道:“先生一切皆好。” 王真人又问:“你可是孟师兄的弟子?” 否则那风姿绰约之人怎么可能把令箭交于他,还让他来找自己,为他创造进入秘境历练的机会。 童衡摇首:“童衡不敢,童衡只是九曲峰上一介仆从。” 王真人早先就知晓了九曲峰上目前只有童衡一个仆役、 自孟师兄神隐九曲峰后,再没向外传出过消息,转眼已过去五十年。此刻王真人听童衡所言,不由心想,孟师兄果然重情重义,仙人风度,哪怕不能再修行,也能对九曲峰上唯一陪伴自己的仆从如此之好。 殊不知,孟亦早已没了心,哪里来的“重情重义”。 想起那曾经的天之骄子,神之姿容,王真人不由嘱咐童衡道:“日后九曲峰如果缺什么,皆可以来找我。” 童衡拱手:“谢过王真人。” 王真人挥手:“去吧。” 童衡便告辞。 . 离开先生七日,童衡心中挂念。不知晓先生食寝如何;倏而困倦的时候可还来得及进入室内,若是不慎倒在地上;一觉醒来,身体会不会受了凉……如此想着,他回九曲峰的步伐便有些急切。 行至九曲峰下,发觉山脚下的灵田都刚刚浇过了水,涨势良好,显然被人悉心灌溉过。沿着山路向上走,不多时便行至了栅栏门前,童衡径直走了进去。不远处,繁茂树木下的躺椅上空无一人。童衡继续往里走,进入了孟亦平时休憩的小木屋中,果然看到孟亦正合着双目,安稳沉睡。 孟亦面色柔白,肌理细腻恍若透明,即便沉沉熟睡之时也是眉目如画,气质出众,他耳侧随意垂下来的几缕青丝柔顺,随着他浅淡的呼吸起伏微动,整个人安恬极了。 童衡走上前,微微弯下腰,用不会吵到孟亦的声音,柔声道:“先生,童衡回来了。” 他悉心孟亦压好了略翻起的被角,便轻脚走了出去。 . 孟亦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童衡已然做好了早点。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二人如同往日一样食寝休憩。 用餐之时,童衡得知自己进入秘境历练这几日,九曲峰的资源竟然是先生亲自去取的,心中不由十分自责。在他看来,先生这般的人物不该是用做这种繁琐小事的人,先生应该坐在苍翠茂盛的繁木下悠然饮茶,于雕梁画栋的高阁中与智者对弈,即便不能修炼,也是个自在逍遥无拘无束之人。 而那些杂七杂八费心费力的事情,由他来替先生做就好。 童衡道:“先生,这些事,等童衡回来再吩咐就好,不必劳累先生亲自跑一趟。” 孟亦不甚在意,而是询问童衡这几日在秘境中所见所闻,得知他没有遇到机缘,便让他打坐,将在秘境中的对战尽数消化收为己用,巩固根基。 童衡没有立刻去打坐,而是将自己这七日来在秘境中寻得的东西尽数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推至孟亦跟前:“先生,这些是童衡在秘境中所得。” 孟亦抬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淡声道:“既然是你所得,自然就是你的东西,给我作何。” “童衡的,便是先生的。” “不必,”孟亦道,“我用不到,你自己留着便好。” 童衡低头看着自己寻来的低阶药草,其中有许多在他们九曲峰下的灵田里便种着,转而他又想到先生给自己的储物戒以及其中诸多天材地宝,心中知晓先生确实不缺这些。 而这样的物件也确实配不上他的先生。 童衡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无力,只好将那些东西搁置到了一边,语气郑重道:“这些配不上先生,待童衡有能力,便为先生寻来更好的。” 孟亦闻言,只淡声道:“不必,你有这个心就好。” 童衡俊颜严肃,语气坚定而笃然:“最好的,都是先生的。” 第7章 九曲峰地处偏远,自童衡从那小秘境中归来后,接连数日过去,他们再没听说过外界的消息。 峰上生活一如既往。 童衡悉心照料着孟亦食寝。 每日下午,孟亦必要躺在那棵老树下的躺椅上,合着眼,感受着温软日光透过茂密枝叶洒在脸庞上的惬意和暖热。而童衡,就坐在他不远处打坐吐息,以便时刻都能听到先生的轻唤。 日复一日。 安恬,宁静。 —————— 十几日后,九曲峰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门口禁制被人所触动,童衡刚刚准备前去查看,便听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小林峰王某人前来求见孟师兄!” 王真人……他来作甚? 孟亦神色平平,眼中毫无波动,依旧是那副冷清淡薄的神情,仿佛谁来拜访都不会引起他的惊讶。此时,他只是淡声道:“让他进来。” 童衡颔首:“是,先生。” 于是他便将那王真人引了进来。 王真人一踏入九曲峰峰头,便看见了繁木下坐着的谪仙似的人。 眉如远黛,面若桃花,粉唇明眸。 他眼角眉梢沾染赢弱的苍白,那几抹病态的苍白本来应该为他平添了几分娇意,却因为他自身的气质而被削减,变成高不可攀的淡漠之感。 当真是形貌昳丽,好看极了。 王真人倏而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曾几度远远地看见过孟师兄几眼。 那时的孟亦明朗正直,丰神俊秀,因为本身为单风灵根的缘故,让他行事中带了一股飘逸洒脱的自如之气,是鸿衍宗名副其实的、人人为之称道的大师兄。不到两百便步入元婴期,近三百岁便已是元婴后期、半步化神,是无数人究其一生都不能企及的高度,鸿衍宗宗主座下亲传大弟子孟柏函之惊才绝艳一度成为传说,口口相传。 偌大修真界,敬仰钦慕于他风姿的人不知凡几。 然而,数十年前不知发生何事,原本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成了连五灵根修士都不如的废人,蜗居在原本堂皇风光的九曲峰上,一呆就是五十年,销声匿迹于时间的轮转交替之中。 作为曾经仰慕孟亦之人,王真人看着眼前的“孟师兄”,当初的浩然正气、俊朗亲和因为身体的原因变为了羸弱纤细,一身高深修为也化为了乌有,却依然不减风姿,令人惊艳。 在曾经敬佩的师兄面前,王真人想起自己已经双鬓斑白,胡须厚重,此时不禁忽然感到一些窘迫。 孟亦抬起眉眼,看向他:“有何事?” 孟亦对王真人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是小林峰的管事上,王真人掌管秘境之事已久,五十年前便是如此。 王真人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有要事,神情焦急起来,他对孟亦拱了拱手,道:“孟师兄,王某人此次前来确实有要事相告。” 孟亦:“说来听听。” 王真人闻言便将将缘由娓娓道来,语气中不乏有些急切:“昨日,灵芮师姐从外历练归来,身染剧毒,生命垂危,四大长老看过之后都说无药可解,只能寻宗主来解毒。然,宗主闭关已有四十五载,不知何时方可出关,为灵芮师姐解毒之事又耽搁不得,宗门上下各大长老皆为此忧心忡忡。后来薇罗仙子道或许孟师兄这里或有可解之法,便遣王某人前来询问。” 孟亦闻言,淡薄神情终于有了松动,他轻蹙好看眉眼,询问道:“你说中毒之人是谁?” 王真人恭敬道:“灵芮灵师姐。” 孟亦原本躺在那躺椅之上,悠闲惬意的紧,闻此却换了神情,利落起身,对王真人道:“带我去看看。” 王真人闻言,立即召唤出了自己的御兽疾风黑鹰,请孟亦与自己同乘。 孟亦离去之前,不忘嘱咐童衡道:“九曲峰上一切如常,且等我归来。” 遂搭上疾风黑鹰,同王真人一起御兽而去。 被留下的童衡伫立在原地,思考着“灵芮师姐”是为何人,竟能让冷清惫懒的孟亦有如此反应,听到消息便立时要赶过去。必定是先生极其重视之人……越是如此想着,童衡脑海中的思绪越纷杂,扰乱了他的心绪,使他难以静下心来,不能心无旁骛地打坐修行。 —————— 孟亦跟随王真人一路御兽而行,不多时便抵达了宗门主峰丹岩峰下。 他抬头仰望这座宏伟壮阔,庄严肃穆的高耸峰头,恍惚记起许多从前的事来。数百年前,自己初来鸿衍宗,被引至丹岩峰峰脚下,向上仰望之时,又看到最高处被云雾缭绕的鸿蒙殿时,大抵也是如此感受。只是那时幼小,心中尚且觉得向往和仰慕,无论是早年居住在这里,还是后来搬去九曲峰,每每为见师尊而来到这里之时,心底都会有为此而修炼、而往上走的殊荣感。 而如今的他,却只看得到这座峰头的威严高耸,心中再没有了其他想法。 孟亦询问王真人:“师妹在哪里?” 没错,灵芮正是他曾经的师妹,鸿衍宗宗主的第二位亲传弟子。 尽管孟亦已为废人,王真人对他的态度却始终恭敬非常:“孟师兄请随我来。” 说罢便引着孟亦往山上走去。 孟亦缓步跟上。 丹岩峰虽然叫做丹岩峰,却不单单指一个峰头,它是连绵的几座山峰。最高的那座是宗主修炼闭关,食寝处理宗门内事务的住所,既鸿蒙殿。而外面这几座有一座是专门为亲传弟子所设,孟亦幼时便在那里居住过。 灵芮有自己单独的峰头,但是她中毒颇深,作为鸿衍宗中数一数二的天才后辈,即便不是自己的弟子,其他几位长老也对她颇为看重,更别说她还是宗主爱徒。因此,几位长老便一致决定将她先安置在主峰宗主亲传弟子住过的峰头上。 孟亦跟随王真人匆匆而行,不多时便踏入了灵芮曾经的住所之中。 孟亦刚走两步,抬首便看到两名男修士迎面走来。 其中一名看起来年岁不大,竟已然有了元婴后期的高深修为,他面容棱角分明俊美非常,身形修逸,气质却冷漠如极地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另一名男子则为筑基后期的修为,样貌清俊,正朝着他身边的修士说着话,笑得烂漫天真。 这二人正是四大长老之一薇罗仙子的亲传弟子宿歌,以及宗主第三位亲传也是关门弟子应霜平。 那两人看清孟亦面容的刹那,立时怔愣,良久未回过神来。 等意识到眼前之人是谁时,宿歌便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应霜平则皱眉轻咬下唇,想微微往宿歌身后躲,却被宿歌无形闪过,只好干站在那里,神情可怜地看向孟亦,轻声叫了一句:“师……师兄。” 孟亦对应霜平的话置若罔闻,天生微微勾起的眼角中挂着一丝淡漠惫懒,如同不认识他们二人一般,径直往前走去,与他们擦肩而过,进入了灵芮昏睡的房间之中。 第8章 孟亦进入屋内,发现那薇罗仙子也在屋中,正为灵芮把脉。 能让宗门四大长老之一亲自诊治看护,足以见得宗主第二位亲传弟子灵芮的重要性。 这个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她是宗主爱徒之上,更是因为她是鸿衍宗下一辈的翘楚。百千年后,世间修真之人必会经历生亡更替,到那时,鸿衍宗在东域地位如何,是否能够保持这东域第一宗门的名头,看的就不再是他们这些即将消失的老人,而是现在这些尚在成长中的年轻后辈,天之骄子了。 看到孟亦一身青衫,满面疏离地走进来,薇罗仙子先是面露诧异,而后便立刻闪开了身子,让孟亦得以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灵芮。 孟亦朝她微微点头示意问好,便看向了床榻上的灵芮。 灵芮也是鸿衍宗内备受宗内弟子爱戴推崇的天之骄子,况且她还是女修士。其资质上佳,心性坚定,再加上容貌秀美清丽,自然就有了众多追随者。修真界女修士本就稀少,更遑论资质绝佳,修为高深的女修士,若能与之皆为道侣,行双-修之好,必然能对彼此的修为都有所帮助。 而如今,这位备受倾慕的女子正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昏迷着,神志不清。她的面色苍白,唇色发青,眼下也是浓重的青色,明显是中毒已深的迹象。想必毒令她十分痛苦,致使她一直紧皱着细弯柳眉,额间不住地沁出冷汗,似乎在睡梦中也难熬的很。她穿着纯白的长裙,可能是太过痛苦的缘故,她裙子的领口都已被汗液浸湿。 能使修仙之人中毒的毒素来源都非同小可,正因如此,想要解毒,也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有些毒素不仅仅会侵入修士的五脏六腑,流转于周身血液之间,使修士走向死亡陨落,更可能使丹田羸空,甚至玷污灵根,使得修士无法继续修炼亦或者沦为废人。 对于一个修真者而言,不能修炼,灵根废掉,远比死去更让其不能忍受。 孟亦见状不再耽误,撩起衣衫下摆便坐在床榻旁边的木凳上,伸出纤长手指为灵芮把脉。 越是诊断,孟亦眉头便皱的越紧。 这时,薇罗仙子开口道:“我刚刚为她诊断过,她身上中的毒我竟是从未见过,闻所未闻,想必或是有阴邪之辈炼制的新毒,亦或者是历练之中途遇上古时期的毒兽也未可知。” 孟亦神情飘然淡漠,似听未听地点了点头。 薇罗仙子不着声色地打量孟亦,这个曾经为人称道的宗主座下第一亲传弟子,名副其实的鸿衍宗大师兄,五十年再见,与他原本给人的感觉已然完全不同。 如果说孟亦是光,那么五十年前的他必然是外放的炎炎烈日之光,温暖灼热,令人向往令人憧憬;五十年后的他则更像是荧荧星月之光,遥远冷清,更让人想要……禁锢和拥有。 因为自己的爱徒宿歌的缘故,薇罗仙子对五十年前那事稍有耳闻。 薇罗仙子是大乘中期修士,活了几千年,像孟亦现时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眨眼睛就可以让他灰飞烟灭。可就是如此的差距,孟亦在面对她时,依旧没有任何不安惶恐,他始终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冷清气度不曾削减半分。 薇罗仙子不由在心中想道,果然是曾经惊艳绝伦的天才人物,修为全无依然处事泰然、不卑不亢。若是没有当初那些事,恐怕不过几百年,他便能在修为上越过自己以及其他三大长老了。 然而即便薇罗知晓五十年前发生的事宜,也知道孟亦此人为自己爱徒做过许多事,在为这个五十年前天资卓越的风云后辈感到惋惜,她也不敢随意诟病宗主,更不会认为是自己的爱徒有错,只会将错误全归结到了宗主关门弟子应霜平以及那个凌霜剑宗的后辈身上。 见孟亦没有说话,薇罗仙子又道:“如今这毒素早已侵入灵芮全身,我们四长老皆想不出医治方法,宗主又在闭关,便想问问你和应霜平身上有没有宗主赠与的丹药可解此毒。” 鸿衍宗宗主玄温不仅是近万年来第一位半步飞升的修者,也是一名天阶炼器师,正因如此,他身上的资源之多是他人所不敢深思的。薇罗仙子想的是,作为宗主的亲传弟子,肯定或多或少收到过他的馈赠,这其中必然有能解百毒的灵丹妙药,如今宗主闭关难以联系,就只有将希望寄托在应霜平和孟亦身上了。 宗主玄温活了数千载的年岁,却只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是四百年前收下的大弟子孟亦,然后便是两百多年前收下的二弟子灵芮,以及六十多年前收的关门弟子应霜平。 因为知道五十年前发生了何事,薇罗仙子自然便觉得应霜平是宗主最喜爱的弟子。因此,她一开始就让宿歌去将应霜平找来询问,询问过后,却发现宗主是给过他一些丹药,但却不过是品质更好一些的解毒丹罢了,对灵芮身上之毒全然无用。 这也是孟亦刚刚在外面会碰到宿歌与应霜平的原因。 应霜平身上没有可用之药,薇罗仙子转而便又想到了孟亦。 薇罗仙子成为四大长老也有数百年了,犹记得在应霜平未成为玄温的弟子之前,玄温最看重便是孟亦。当初孟亦初至宗门之时,才是个到人膝盖高的幼小稚童,可怜可爱,聪慧可人,他被玄温捧在手心里亲自抚养长大,其情宛若父子。 那时,也是薇罗仙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宗主也是个有情有性的人。 虽不知道宗主后来为什么因为应霜平那个废物,便放弃了孟亦这个亲自养育,教导了数百年的天纵奇才。但是不论是之前养育孟亦时,还是后来做了那掏心之事,心中愧疚想要对孟亦有所补偿,孟亦手中都应该有些天材地宝和玄妙丹药。 除此之外,薇罗仙子也曾听说,孟亦最是宠爱他的这个师妹,灵芮本身也十分依赖仰慕自己的师兄。那年孟亦修为尽失,灵芮得知宗主所作所为后,一气之下离宗门而去,外出历练,一去就是五十载,直到昨日中毒归来。 想必,因为这层关系,孟亦定不会对灵芮之事袖手旁观。 果然,孟亦几乎是听到消息便立时来到了丹岩峰。 在查看了灵芮的情况,又听闻了薇罗仙子的话后,孟亦对薇罗仙子拱手说道:“灵芮的毒很是霸道古怪,一般解毒丹无计可施,宗主当初确实有给过孟某一些丹药,行与不行要试过才能知道,孟某。如此,先麻烦薇罗长老先避一下。” 薇罗仙子听他说“宗主”二字之时,险些没有反应过来——她上一次见到孟亦,孟亦还在仰慕地叫着玄温“师尊”。 薇罗仙子很快回过神来,道:“既然如此,本座便将灵芮交给你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房间。 .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孟亦和灵芮两人。 孟亦将怀中一枚储物戒拿了出来——这枚储物戒是五十年前玄温给他的,正如薇罗仙子所想,是玄温“愧疚所赠”。 孟亦如今丹田已空,灵力几乎尽失,若想要打开储物戒也不是不可,却颇耗精力。 他将身上流动的几丝灵力逼至指尖,将那储物戒打开。他如此做,并不是为了取其中灵丹妙药,而是为了将里面的一件上品法器拿出来。这件上品法器的作用是屏蔽修者神识,因为是渡劫后期的玄温赠与,所以能屏蔽大乘期及其以下修士的神识。此时,他便催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启动了这件法器,刹那间,无形的屏障便罩住了灵芮的房间。 灵芮身上毒素特殊,一般药物恐怕无法解读,孟亦自身也并非炼丹师,他能想到的救灵芮的方法,就是自己的血液。 没错,他的血液。 当年元婴被剖,心也被人挖了去,他却活到了现在,无非是那几个人心中有愧,为他寻来了无数天材地宝调理身体。 那时他陷入沉眠,思绪混沌,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他醒来的时候,身在九曲殿内,性命已被保住,且似乎是因为运用太多灵药的关系,他的血液有了些奇特的药效。 如今,这毒药连四大长老都束手无策,孟亦也只能试试看自己的血液能不能救下灵芮。 孟亦动作从容,从储物戒中又拿出了玉碗、小刀以及止血丹。 他先用锋利小刀将自己手腕割开一道伤口,让温热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流至玉碗中,等到接满了玉碗,他便捏碎了止血丹洒在手腕伤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孟亦把灵芮扶了起来,将玉碗中血液尽数喂进她的嘴中。 喂完血,灵芮的气色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变化,孟亦再度为她把脉,确认了自己的血液是真的有作用。 只是,一次喂血远远不够,至少还需六次才能将毒素完全解除。 做完这一切,孟亦端正地坐在床榻旁的木凳上又守了片刻,渐渐地,床上的灵芮面色有了红润的色泽,柳眉也不再皱的那么深,迷迷糊糊中似乎将要转醒。然而,孟亦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清醒了,因为这毒素太过霸道,一次喂血绝对起不到令其清醒的地步。 果然,灵芮闭着双眸,伸出手像在摸索着什么,却并未转醒。 半梦半醒之间,灵芮的手便紧紧攥住了孟亦素色袖角。 灵芮合着眼,似乎是做了梦,她面上有焦急执念之色,抓着孟亦衣袖梦呓般道:“师兄……师兄……柏函哥哥……芮儿要为你寻神药……” 柏函,正是孟亦表字。 第9章 孟亦静坐片刻,等灵芮渐渐安定下来,便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缓缓拽了出来。 轻手为灵芮盖好被褥边角,撤了屏蔽神识的法器,孟亦施施然走出了房间。 薇罗仙子在隔壁房间,边盘腿吐息,边用神识窥探灵芮屋中景象。不稍多时,她便发现孟亦在灵芮房间内设了屏障,且自己的神识都看不破,想必这应当是宗主的手笔。 此时,屏障倏而消失,当是孟亦已经医诊结束,走了出来。 果不其然,屏障消失不过须臾,孟亦便站在了薇罗仙子打坐的房间门外,他敛眸拱手道:“晚辈已有医治灵芮之法。” 薇罗仙子闻言走出房间,上挑的美眸看向孟亦,察觉出他的气息比方才刚来这里时更弱了一些。 “灵芮已治好?”薇罗隐去心中思虑,如此问道。 “尚未,”孟亦淡声回复,“灵芮身中奇毒,毒性霸道,即便是晚辈身上的药,也不能将其一次祛除。” 薇罗仙子闻言恍然明了。 “需要几日方可根治?” “尚需六日。” “好,好。”薇罗仙子终于放下心来,对孟亦道,“这之后的事便交予你了,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纳物阁那里取用,便说是我的名头。若是所需之物纳物阁中也没有,便来找我或是其他长老即可。” 如此一番说辞,足以见得薇罗对灵芮性命安全的看重。 她与其他长老如此用心,除了担忧鸿衍宗优秀后辈的性命,也是在忧心若是灵芮出了事,他日宗主出关,恐会大怒一场。 孟亦从容颔首,言语不卑不亢:“既如此,那晚辈明日再来。” 思及孟亦身体,薇罗仙子拦住他:“我遣灵兽将你送回去。”说罢,她伸出纤纤玉手,向天边弹出一道迅疾光点,欲要召唤自己的灵兽灵鸾。 孟亦淡声推脱道:“不必劳烦长老,晚辈可以自行归去,流炎马已在过来的路上。” 语毕,他转身便要离开,然而还不待他跨出一步的距离,便见天空中一道冰蓝色光芒闪过,下一瞬,一个人影便落在了薇罗仙子身侧。 正是宿歌。 薇罗仙子看到自己爱徒,先是一愣,而后笑的妖媚道:“徒儿,你来的刚好,替为师将孟亦安然送回九曲峰。” 宿歌为人冷漠,气势冰寒,闻言点头道:“是,师尊。” 说罢他转身,寒霜眸眼看向孟亦。 这一日,还是宿歌自五十年那事发生后,第一次见到孟亦。 孟亦比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更单薄内敛了些,虽然依旧样貌出众,却没有了当初那种耀眼灼人的锋芒。他神情淡漠慵懒,身量消瘦,气度姿容却更加引人注目。 五十年不见,这个当年会用倾慕温柔目光追逐自己身影的风光霁月的人,竟已变得如此淡漠羸弱。 此时,他通明好看的眸子懒懒扫了自己一眼,淡淡开口道:“不必。” 语气不亲不疏,拒人千里。 宿歌闻言,并不言语,冲着薇罗仙子颔首作别,便径直走向了孟亦。 宿歌渐渐逼近,一直至他离自己仅有半尺距离的时候,孟亦平静双眸内依旧古井无波。宿歌看在眼里,心中不知为何隐隐生出几分郁结之气。但他生来情感薄寒冷然,很快便将这一股对修行极为不利的郁结之气化了去。 宿歌挥去心中思绪后,便不经孟亦同意,直接伸手揽住了他瘦弱的腰肢,闪身便将他带到自己法器之上,语气冷然道了一句:“站稳。” 语罢便腾空而起,扶摇而去。 事已至此,孟亦便干脆在剑背上寻了个安全背风的位置站定,等待着抵达九曲峰。 他这幅随遇而安不急不躁的模样,以及将自己视作御兽和挡风屏障的做法,如果一颗石子落入水中,在宿歌心底悠悠漾起轻微绵延的涟漪。 果然,不一样了吗。 宿歌向来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此刻,即便他的心中多有所思,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冰冷肃穆的模样。 他目视前方,冷冷问孟亦道:“你可缺少些什么。” 孟亦闻言,并不作答。 他的此番沉默不是因为他在刻意挑衅,而是他身子虚,御剑飞行扶摇而上之时冷风拂面,衣袍猎猎,令他有些难受。 因此,他不想将力气用在可有可无的人身上,那着实有些浪费了。 宿歌不等他言语,继续说道:“若是缺什么,尽管找我。” 这种补偿,五十年来玄温给的已经不少,但是孟亦并不需要。所以一直到抵达九曲峰,孟亦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临行也不曾道谢,抬脚便不急不缓地朝着九曲峰顶走去。 童衡自孟亦同王真人一同离去,便守在了九曲峰下,一动不动宛若石雕,等待着孟亦归来。 此时远远地看着孟亦,他立刻便迎了上来,见孟亦脸色比往常更苍白透明了些,眼角都是羸弱之态,他担忧道:“先生?” 孟亦摆手,不欲言语,径直朝着山上走去。 童衡见状立时担忧地跟了上去。 宿歌未注意到童衡,只看了一眼孟亦清瘦好看的背影,便不甚在意地转身御风离去。 —————— 进入禁制之中,孟亦才任由自己眼角眉梢都露出些许疲态。 童衡见他越发虚弱,面庞血色尽失,心中焦急疼惜,扶着他的身子恭敬问道:“先生,您还好吗?” 孟亦闻言闭上眼,倚倒在童衡怀中。 他脖颈处裸露出来的肌肤宛若透明,唇色仅剩的一抹淡粉褪去,整个人白如苍雪,柔顺青丝随意散落在身侧。或许是因为过于虚弱的缘由,他软倒在童衡怀里,举手投足、启唇阖眼间竟带上了寥寥几许媚意。 孟亦吐气如兰,轻声道了一句:“童衡,我乏了。” 说完,他连呼吸都轻缓了些,似乎睡去。 童衡见孟亦如此情态靠在自己怀中,心跳倏而漏了几拍。 不过须臾,他便清去脑海中纷乱念想,将孟亦打横抱起,一路行至屋中,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了床上,再轻手为他脱去外衫和鞋子,盖上了被褥。 童衡在孟亦床前站立良久,凝视他面容较好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淡,星辰散落,昏暗的房间中才传来一句音色暗沉的话语:“先生,好梦。” —————— 第二日,孟亦醒来。 前一日放血救灵芮,令他面色苍白至透明,此时一觉醒来,只觉头晕目眩,身子骨虚弱的很,几乎起不来床。 孟亦轻声唤道:“童衡。” 不过几息时间,童衡便出现在了房间中:“先生。” 孟亦抬手指了指角落的位置:“帮我将房间角落立柜顶上的盒子拿来。” “好。”童衡立刻转身去拿孟亦说的那个古木盒子。 孟亦接过童衡拿过来的盒子,将它打开,只见里面放着十几只玉瓶。 因为身体缘故,修真界大部分修士能服用的丹药对他来说都是虚不受补,若是随意吃下,可能酿成大祸,于是这几年总是有人送来普通人可用的丹药。 此时,孟亦拿出一粒补血丹咽下,药物苦涩的滋味滑过喉咙,咽进胃中。 药是好药,不稍片刻就发挥了作用,他面颊有了浅淡的一抹血色,无力感减退了些。 一旁的童衡见状,立刻转身离开了屋子。片刻后,他便拿着一包蜜果和一杯温水快步走了进来——蜜果是修真界独有的小果子,咬开后果实绵软甜腻,恰好能用来压制舌尖的苦涩滋味。 童衡将蜜果和温水递至孟亦眼前:“先生,含着蜜果可以消消苦意。” 孟亦闻言,抬起清冷双眸看他:“费心了。”难为童衡总是事无巨细地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 说完,孟亦接过蜜果放入嘴中咀嚼,待果子的甜意在舌尖散开,就饮了温水咽下。 蜜果果皮是桃红色,汁液也是如此清亮的桃红,此时孟亦咬破了那果子的外皮,里面桃色的汁液溢了出来,沾在了他恢复了淡粉色泽的下唇。咀嚼间,那抹桃红色汁液晕开,将孟亦下唇染上了靓丽颜色,还有一点汁液未被抹开,成水珠状点缀在孟亦薄唇上,看着令人无端心痒。 童衡眼中颇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他喉头滚动,不着痕迹地说道:“先生,蜜果的果汁沾在您的嘴上了。” 孟亦闻此缓缓抬眸懒懒地看向他,这个动作配上他昳丽的容颜和被染成桃红的唇瓣,徒然有种媚惑的意味。然而他一开口,说话的语气又是那般惫懒淡漠,奇异的反差为他更凭添了几分抓人心肺的诱人之感。 让人想要将他紧紧禁锢在自己怀中,想疯狂舔舐吮去他唇上艳色,想要……彻底拥有他。 “哪里。”孟亦淡声问道。 童衡微微闭眼,压下心中不该有的绮念和眼中迷恋神色。 等他再度抬头,眼中便还是如往日一般的尊敬濡慕:“先生,冒犯了。” 言罢,他伸出手,动作轻柔细致地将孟亦下唇上的汁液抹了去。 孟亦未多想,颔首点头:“我换件衣衫,你先出去罢。” 童衡恭敬退下。 走到门外,他不由自主捻了捻刚刚擦拭过孟亦唇瓣的拇指,先生唇间微热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存在自己的指尖上,令童衡心尖儿颤抖。 良久,他低下头,伸出舌尖轻舐指腹,眼中是压抑克制的融融爱意。 先生。 第10章 待到孟亦换好了衣裳,出了卧房之时,童衡已经将早餐准备好,在院中的小石桌上整齐地摆放上了看着就可口的饭食。 两人一起坐下来用饭。 九曲峰只有他们二人,孟亦不在意主仆之分,一直都是和童衡一起用餐。 孟亦口食之欲浅淡,除了喜食他们自己种出来的灵米灵蔬外,没什么别的偏好,童衡便尽心为他搭配对身体有益的灵蔬与灵兽肉,精心烹饪,保留其中精华。 这日的早点是他们自己种植的灵米与莲子、红枣炖的粥,配上新鲜灵蔬炒的清淡小菜。之所以用红枣炖粥,是因为童衡发觉他的先生自昨日与王真人一同离去再归来后,面上血色比往日更少了些,该多补补。 两人一同吃饭的时候,童衡从不顾着自己吃,而是一直在为孟亦添菜。 二人用餐用到一半,九曲峰上禁制忽而被人触动——这是有人来见。 童衡立时放下手中碗筷:“先生,我去看看。” 孟亦颔首,不紧不慢地吃饭。 不多时,童衡归来,对孟亦道:“先生,外面有人求见,是昨日送先生回来的那名修士。” 昨日? 孟亦略一思索,便不甚在意道:“让他进来。” 童衡领命离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便跟着冷若冰霜的宿歌。 宿歌原以为这个仆从会将自己领进九曲殿内,不想却是将他领到了半山腰处。 宿歌往前看去,正瞧见孟亦坐在不远处的石桌前,动作从容地用着早点。他吃着清粥小菜,端的是气质雍容,即便是看见自己过来,也未抬起头,神情慵懒平淡,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身处陋室,富比谪仙。 那一刹那间,宿歌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这句话。 宿歌见孟亦对自己视而不见,自顾自悠闲地吃着饭菜,一旁的仆从竟也走了过去为他添菜,不由得开口说道:“许多日子不见,孟师弟倒是有了用早点的习惯。” 修士自引气入体后可一日不食不觉腹中饥饿,进入筑基期便可完全辟谷,不必刻意食用饭食。宗门中炼气期的弟子和仆从众多,这也是宗门内会种植灵米灵蔬的原因。然而诸如宿歌这般的人物,早在数百年前便筑了基,自那之后更加无所拘泥,便一心求道,如今都快记不清上一次用餐是何时的事情了。 孟亦闻言,淡声开口道:“我等凡人,比不得修者,可百日不食。”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没有情绪波动,但这一句“我等凡人”、一句“比不得修者”却令宿歌心底某个位置倏而被轻轻触动。不过须臾,那股几不可见的触动就被宿歌兀自压了下去,他当然知道孟亦不能修炼,也知道他再不复从前风光。 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元婴,是他联手另外二人,一起剜去的。 是他们毁了他的坦荡仙途。 但宿歌并不会后悔,修者要想成就大道,就要始终往前看,将一切杂念摒弃。否则成仙之路上,未免要被太多东西缚了心神,乱了道心,最后成就心魔。 所以,宿歌从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另一边,孟亦终于不紧不慢地用完了饭,他接过童衡递过来的方巾缓缓擦了擦嘴角和白皙指节,这才第一次看向宿歌:“修者来此有何贵干?” 孟亦与五十年前完全不同的态度,宿歌在前一日的时候就已经体会到了,然而此刻再度听到他陌生疏远地叫自己“修者”,心中仍旧有些不和谐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失了平衡,离开了它原本该呆着的位置。 幸而宿歌素来冷淡,面上未有任何变化:“师尊命我来接你去丹岩峰,这几日都由我来接送于你。” 孟亦闻言道:“薇罗仙子费心了。” 语罢便走出了门。 宿歌见状,几步走到他跟前,直接揽住了他的腰:“既然孟师弟身子骨虚,走路这事,由师兄为你代劳便好。” 他话音刚落,就半抱着孟亦凌空而起,孟亦身上有铭佩,他们二人便成功越过了禁制。宿歌揽着孟亦轻软腰肢,踏上了自己灵器飞剑,凌风消失于天际。 后方一直注视着孟亦的童衡在孟亦被抱起的时候,便皱起了眉头。此刻,看着他们二人凌空而去遥不可及的背影,他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拳头。 —————— 这日,灵芮还是未能清醒。 一回生二回熟,孟亦喂她饮下血后,立时将丹药撵成粉末洒在自己伤处,然后咽下回血丹药。等到伤口愈合,自己的脸色不再通透苍白的可怖,他才撤了屏蔽,出了门去。 宿歌奉了薇罗仙子命令在外守着。 应霜平也说要过来看望他的同门师姐灵芮,却被薇罗仙子勒令禁止,只好作罢。应霜平自然不会对着宿歌抱怨薇罗仙子,他有自知之明,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宿歌见孟亦出来,下意识看向他苍白姣好的面容。 孟亦望向他的眼睛通明,凉薄疏远:“走吧。” 孟亦的淡漠让宿歌发现,他们不过是再度重逢后的第二次相见,自己心中奇特的涟漪却越漾越大。 将孟亦送到九曲峰后,二人未言语,各自转身归去。 童衡依旧在山脚下等着孟亦归来,此时看见孟亦,立刻迎了上来:“先生,可还好?” 孟亦点头:“无事。” 童衡闻言踌躇片刻,明知自己不该问那么多,却还是忍不住道:“先生从前,一定是风光霁月丰神俊朗,无所不能的神仙般人物。” 孟亦闻言,平日里惫懒淡薄的双眸看向他,顿了片刻,倏而弯着眉眼笑了:“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竟如此会说话。” 他本就生的好看,比修真界大部分修士都还要引人注目,此时忽然笑的如此明媚,霎时间眉眼中尽是丝丝莹亮风情,笑意狡黠清甜,眉目如画,直教童衡看呆了去。 童衡竭力压下眼底痴意:“先生说笑了,童衡嘴笨,不会说话,只要先生开心就好。” 孟亦敛了笑意,唇间依旧有柔和弧线:“你还有何想知晓的?” “先生……”童衡犹疑片刻,但还是问道,“先生为何会如此待在九曲峰上,却不住进九曲殿内?” 他本想问先生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先生必定是经受了磋磨才变成如今的模样,他若是直接问出来,必然会引出他心中疮口,于是便及时改了口。 “也没什么,”孟亦淡声道,“无非是九曲殿内,被挚友恩师及爱慕之人,联手掏了元婴、剜了心罢了。” 那日九曲殿内,被至亲至近之人围困于其间,一剑剜心,一手取出元婴,滚烫而灼人眼眸的鲜血淌了殿内满地。他躺在血泊之中,在肤剧痛中半阖着双眼,视线被疼痛和血色模糊,看着那几人相继离去的身影,只觉冷至了心底。 痛至极致之时,他沉沉昏睡了去。 那之后不知多久,他于生死间悠悠醒来,命被人同情施舍般吊着,失了被人倾羡的仙途,也失了一颗玲珑跳动的心。 自此,修真界山水茫茫天地浩大,再没了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写这章的时候,亲妈的心在颤抖orz 小亦儿:不方,稳住,我们能赢。 第11章 孟亦言语轻猫淡写,童衡听在耳中,心中倏而钝痛,脚下步伐却停滞了一瞬。 他的先生。 他再不敢多问先生一句关于那事的问题,生怕他想起那被磋磨的年岁,心中不愉。 他早就知道先生必定曾经遭受过什么磋磨,才成了如今这般体质虚弱的样子。但是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出,先生经历的,竟然是如此之事。 先生本该是那般风光霁月、惊才绝艳的人物,那是他愿用一切来将之捧在手心里,奉在心尖上的人。 就是这样的先生,居然曾被那些所谓的亲近之人如此对待。 那一刻,童衡心中满是将那几个人挫骨扬灰,抽骨剥皮,再将他们的生魂活活炼烧,尸体四分五裂的想法。 童衡眼底升起一丝暗沉之意,心中前所未有地狠厉升起的同时,心底亦升起一股无力之感。 如他这般的废物,似乎除了能为先生准备一日三餐,在他倏而沉眠时避免他摔倒,竟是再没有了任何用处。他天资奇差、灵根斑驳,目前没有为先生报仇的能力,纵有为先生出生入死之心,修为却低到连普通低阶修士都打不过,更遑论那些一只手指便能将他捏的粉碎,魂飞魄散的大能。 无能为力大抵就是如此感受。 童衡笃定:“先生,有朝一日,童衡也要带先生御风而行,踏凌霄,摘星辰,俯瞰天下。” 孟亦不言,步伐轻缓,眉眼清远,似乎听在了耳中,又似乎未放在心上。 —————— 给灵芮治病,尚需四日。 接连三日,都是宿歌奉薇罗仙子命令前来接送。 孟亦为将宿歌看在眼中,宿歌又孤高冷傲,两人来往于丹岩峰和九曲峰的过程中,并不言语交流,全程彼此沉默。而且,除了第一次来接孟亦之时,宿歌后面来的时候便再也没进入过九曲峰内,只伫立于九曲峰山脚下等候。 为灵芮治病的最后一日,宿歌依旧如前几日一般等候在了九曲峰下。 童衡将孟亦送到山脚下,再度目送宿歌将自己的先生带走,望着碧霄青空站在原地良久。 . 御风而行,不过几息时间,便抵达了丹岩峰,孟亦轻车熟路来到灵芮昏睡的屋中,放血为她解毒。 宿歌守在门外。 孟亦进入房间后不久,薇罗仙子飘然而至。 宿歌拱手:“师尊。” 薇罗仙子若遗世之人,动作娇媚捻了捻自己耳边垂落青丝,看向宿歌:“徒儿。” 纵使宿歌生性冷漠,对教养自己的师尊也比对旁的人来的礼貌亲近些:“师尊来此何事?” “今日该是解毒的最后一日了,”薇罗仙子缓缓道,“灵芮也该痊愈,其他三位长老各自有事无暇顾及,我自然需来看一看,毕竟是宗主爱徒,我等都不希望她在宗主闭关其间出了事。” 宿歌对薇罗仙子十分尊敬:“师尊所言极是。” 那边薇罗仙子又问道:“徒儿,这几日可有何感觉?” 宿歌心中不解,面上依旧平淡:“何感觉?” 薇罗仙子轻声道:“自然是我命你接送孟亦,往来于九曲峰和丹岩峰之事。” 宿歌实言:“宿歌不知师尊话中含义。” 薇罗仙子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徒儿,你实话告诉为师,你当真心悦那叫应霜平的晚辈?” “师尊何出此言。” 薇罗仙子斟酌道:“你可知,孟亦曾经仰慕于你。” 宿歌眸底闪过几丝微光,须臾便倏而不见,化为平静漠然:“徒儿知晓。”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宿歌脑海中再度浮现孟亦曾经热忱钦慕的眼光与如今淡漠疏远的双眸,孟亦这两种截然不同又一样好看的神情交替出现在自己眼前,令宿歌心中划过一丝不可知的轻颤。 薇罗仙子变幻出蚕丝罗扇,纤手执着轻轻扇了扇:“为师大抵知晓五十年前发生之事,也知晓孟亦曾经待你是真。正因如此,我这几日才会令你接送于他,徒儿,为师不清楚你对那应霜平的好感到了什么地步,但是你若是想寻一位道侣共度一生,为师更看好孟亦。” 宿歌闻言,心底微动。 薇罗仙子又道:“孟亦丹田中元婴缺失,灵根却未毁,这修真界天材地宝无数,未尝没有能重铸丹田元婴的神药。若你有此意,为师自然帮你寻来,为他修补身子。须知,修仙此路危机四伏困难重重,你若是真想寻个相伴毕生的道侣,在为师看来,无论是于天资还是于品性,更甚至于从姿容样貌而言,孟亦此人都要比应霜平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宿歌不语,他为人情感寡淡,对应霜平的观感不过平平,与路人无疑。 当年只不过看应霜平整日里都乖巧听话地跟在孟亦屁股后头,总是赶也赶不走,后来不知为何她他突然开始追逐自己,又要跟在自己身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宿歌任由其突然对自己的追逐,顺其自然地放纵他跟在自己身边,不驱赶,却并不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便使得宗门上下许多弟子都开始传说他对应霜平另眼相看。 至于五十年前宿歌为何要对孟亦那般做为,不过是他欠了那玄温宗主一份人情,玄温要以此事为抵,他便可有可无地帮那人一齐擒住了孟亦。 思绪回转,宿歌头脑清醒道:“师尊不必费心,弟子没有寻找道侣的想法。在弟子看来,修真之路困难重重,道侣不过是累赘罢了,更何况应霜平这等资质低下之人。” “你这贬低应霜平的话,在为师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莫让要宗主听了去,他最是喜爱他这名关门弟子,连相伴数百年的孟亦都……总之,你若是想要寻找道侣,”薇罗仙子顿了顿,这才继续道,“为师看好孟亦。你或许不知,此前孟亦对你,确实是真心相待。” 对于薇罗仙子一番话,宿歌并未放在心上。 恰在此时,灵芮房间的门打开,孟亦神情淡漠,面色苍白走了出来:“好了,治疗结束,灵芮不日便将清醒。” 薇罗仙子闻言,问道:“我们可否进去一看。” “自然,”孟亦不卑不亢,神情自若,“请随我来。” 说完,他便转身兀自进入屋内。 看着他的背影,宿歌倏而想起刚刚薇罗仙子的话语,转而他又想起孟亦如今冷清惫懒的神情,忽然忆起孟亦不止失了元婴,也曾被……剜了心。 这世上是有重铸丹田元婴的神药,可是,哪里又有补心之药。 —————— 室内,灵芮尚在昏睡。 她唇上青白之色消失,面色也不再苍白如纸,沉睡中眉头舒展开来,看起来状态良好。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宿歌总觉得孟亦看向灵芮的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些许柔意,那是五十年前孟亦眼中经常有的神色,却是五十年后重遇他第一次在孟亦眼中看到。 孟亦对薇罗仙子道:“灵芮三日内便可清醒,之后多加休养便是。” 大抵是对孟亦十分看好惋惜的缘故,薇罗仙子态度亲和:“辛苦你了。” 孟亦摇首:“灵芮毕竟曾是我师妹。” 一个“曾”字,便道出了他此刻本心,他早已不再当自己是宗主玄温之徒。 交代完灵芮的事,孟亦朝着薇罗仙子微微拱手:“薇罗长老,孟某身子不好,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薇罗仙子摇摇罗扇,啪的一声合上:“九曲峰离丹岩峰相去甚远,让宿歌送你一程罢。” 孟亦推拒:“不必劳烦,今日孟某要先去别处一趟,不直接回峰。” 宿歌闻言,漠声道:“既然不必,那就算了。” 端的是冷傲漠然。 对于他的态度,孟亦不甚在意,他自若从容,将该有的礼数行完,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薇罗仙子目送孟亦远去的身影,扭头看向宿歌,最后只能叹息道:“为师只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弟子从不做让自己的后悔的事。” 第12章 孟亦提前给流炎马下了指令,命它循着自己的气息而来,如今已然守在了丹岩峰下。 此时,流炎马于山脚下静候,见到孟亦,鼻中喷出一股气,而后便朝他奔来。 孟亦站立在原地不动,等那流炎马靠近自己,轻手捋了捋它的鬃毛,流炎马立时曲起四肢,蹲下身,方便孟亦骑跨。 孟亦向来不紧不缓,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动作,由他做出来都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他洒然翻身骑上马,手持缰绳。流炎马起身,愉悦似的啼叫一声,便踏云朝着山脚下奔驰,直朝着宗门外而去。 —————— 世间沧桑变幻。 说起来,孟亦已有五十年不曾离开过九曲峰,更遑论是鸿衍宗。 他心中已经知晓,这许多年过去,绵延万里的鸿衍宗下那座修者往来的城镇必然变化了许多。然而真等到亲眼见着,才发现五十年时间,他已经快认不清自己常来的这座城镇的本来面貌。 幸而宽阔的主街道未曾有什么变化,才让他得以循着记忆找到自己想找的那家丹药铺子。 丹药铺子中的侍者早换了人,看根骨,是个二十来岁炼气七八阶的修者,丹药铺子门口还有两名筑基期的散修把守。散修之中,不归属于宗门或是其他势力,能修炼到筑基期,都是或道心坚定,或有所奇遇之辈,皆算高阶修士了。 那年轻侍者看见孟亦,先是被他姿容气度惊艳良久,待到回过神来再观其修为,才发现此人竟是个连引气入体都未做到的普通人,心中觉得怪异之余,也未曾看轻他,毕竟若是没有修为还能生的如此绝艳,养成这般清贵气度的人,必定来头不小。 年轻侍者迎上来,微弓着腰拱手笑问道:“这位贵客,请问您来小店,是有何需求?” 孟亦看了眼四周,道:“何杜衡可在此处?” 那年轻侍者闻言,心底微惊,态度更加小心翼翼:“敢问贵客,寻我们掌柜的有何事?” 听闻何杜衡确实在此,孟亦放下心来,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年轻侍者:“拿给何杜衡一看便知。” 年轻侍者听出他与掌柜的关系不浅,不敢有丝毫耽误,拿着玉佩,叮嘱其他人看着店,自己就步伐匆匆去寻人了。 不过片刻,掩下的门帘背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帘被撩开,一名身材健硕,人高马大的修士满面焦急走了出来。那高大修士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在大型宗门以外的散修中,可以说不可多得,散修资质平平,资源有限,能突破筑基就已经是幸事。 再者,金丹难结,真人稀少,金丹期的修士在小型宗门中已然是可以做长老的存在了,甚至有的小势力中,修为最高者也不过金丹真人罢了。 足以见得这人修为不俗。 然而,那人高马大的金丹真人见着店中清贵而立的孟亦,竟是看呆了去,双眼逐渐泛红,五大三粗的八尺英挺男儿此时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踌躇着不敢上前。 孟亦抬眼看他:“五十年不见,你已成功跨入金丹期,不错。” 言语冷清中带着一丝熟稔之气。 何杜衡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挥手令侍者关了丹药铺子的门,暂停营业,又遣散了其他人,这才对着孟亦拱手恭敬道:“主人。” 孟亦摇头:“九曲峰已逝,我不再是你的主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叫我。” 何杜衡拱手,神情执着:“主人。” “罢了,”孟亦不与他多争论,而是淡声道,“我这次来寻你,是找你来拿我数十年前放在这里的锦盒。” 何杜衡闻言,立时引着孟亦走到后院,进入一道机关暗道之中。 他一直将锦盒好好存着,只等着有朝一日主人归来,此时他终于等来了孟亦。 何杜衡将锦盒小心拿给了孟亦:“主人,锦盒在这儿,杜衡这五十年一直在等您来找我,他们说您……杜衡不信,幸好等到了。” 他说着,语气中竟有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犹记当年,风光无铸的鸿衍宗大师兄成了废人一事,一夜间传遍了东陆,但是不过几日,消息便被谁无形中压了下来,自那以后,世间就再也没听到过那曾经天纵奇才的消息。 鸿衍宗每一座峰头都有自己的势力,孟亦也不知不觉拥有了大批的拥护追随者,这何杜衡便是其中之一。何杜衡颇有经商才能,又有鉴宝的天赋,于是便开起了丹药铺子,后来发展成为了一股不小的势力,什么奇珍异宝都收售买卖,已然积蓄了不小的财力。 孟亦传出那传闻后,一无声息就是五十载,许多势力都曾蠢蠢欲动,想来挖何杜衡这名人才。然而无论那些人是拿珍宝诱惑还是以权势威逼利诱,何杜衡都不曾妥协。 如今,他终于等来了他的主人。 尽管他与当年的强者判若两人,却依然惊艳好看,风姿绰约。 孟亦听何杜衡说他一直在等着自己,面上并未变换情绪,只淡声道:“你我仆从契约已经结束,难为你一直帮我留着这个锦盒,从今往后,你可另寻好路,莫荒废了年岁。” 何杜衡情急:“跟从主人,怎么能叫荒废了年岁。” 孟亦刚刚放了血,此时身体正弱,忽然觉着晕眩,身形晃了晃。 何杜衡见状大惊:“主人,您怎么了?” 孟亦轻按手间穴位,摇摇头:“我该回去了。” 何杜衡闻言不敢多留他,想要送他一程,却被断然拒绝。知道主人说一不二的性格,何杜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将孟亦送出了丹药铺子,目送他远去。 街道两旁热闹至极,锣鼓喧嚣,何杜衡看着孟亦牵着流炎马远去的清瘦身影,言语坚定扬声道:“杜衡一直在这里等着主人,等着主人用得上杜衡的时候。” 孟亦脚下一顿,背对他低叹一声:“又是何必。” 何杜衡道:“主人用不上杜衡之时,便是杜衡身死之时。” 孟亦不语,牵着马离去。 何杜衡伫立在原地,始终坚定看着他潇然的背影。 —————— 因为经常会有修真人士架着庞大马车,骑着巨大灵兽来往的缘故,城镇上的街道都极为宽敞,两旁房屋鳞次栉比,其间事物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修真界的修士再如何一心问道,在这样经商贩卖的街道上行走,也有了一丝人气儿。 面对如此场景,孟亦却目不斜视,眉眼清冷懒然,仿佛身侧万物皆为过眼云烟。 又走了几步,他翻身骑上了流炎马,往鸿衍宗赶去。 正走着,却见前方十字街口处,一队人马穿街而过。那队人马看样子去赴约何人的邀请,为了不落阵仗,一行人骑了一队银龙狼。银龙狼身形庞大,头与身狠厉矫健似狼,爪与尾尖利覆鳞似龙,通身银白,可长出一对十丈长的翅膀,御风而行。 银龙狼是凌霜剑宗收服圈养的灵兽。 传说上古时期银龙狼身上有一点真龙血,因此,一般银龙狼大多为五级灵兽,狼王可达七级,若是有幸返祖,得到那一丝真龙血液传承,可成为八级灵兽,那是相当于化神期的强大灵兽。 碰巧,这一代中,凌霜剑宗还真养出了一只返祖银龙狼王。 队伍最前方,骑着八级银龙狼王的人正是凌霜剑宗少宗主,柳释。 柳释本是奉父之命,前来鸿衍宗为散源大能贺寿。 因为对当年那事心中有愧的缘故,他早断了和应霜平的联系,已经有五十年不曾踏足鸿衍宗,只每年都托人往九曲峰送去大量天材地宝。如今,父有命,他不得不从,再加上心中有所牵挂,便再度踏足鸿衍宗地段。行至鸿衍宗宗门之下,他命众银龙狼收起了羽翼,按照规矩行至鸿衍宗山门前的广场上,与接应的人相会,再随其飞至宴客峰。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此处与多年不见的好友孟亦打了个照面。 孟亦神色平静与他对视,而后淡然移开目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驾着流炎马兀自继续朝前走去。 柳释微瞠双目:“柏……函?柏函,稍等!” 言罢,柳释立刻翻身下了坐骑,几步踏风急欲追上孟亦。 孟亦对柳释的呼唤恍若未闻,骑着流炎马悠然前行,直到柳释纵身拦在了流炎马之前。 流炎马仅是低阶灵兽,而柳释已然是化神期修士,其威压使得流炎马颤抖着前肢着地,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地上,不能再往前行走哪怕一步。 这时,孟亦才将清冷目光移向柳释,淡声漠然道:“让开,你惊着我的马了。” 第13章 柳释被他清冷疏离的目光刺得心底一凉,恍惚失神片刻,竟不由自主散去浑身威压,不自觉让开了道路。 孟亦见状,从容地骑着马径自越过了他。 待孟亦的身影从自己身侧闪过,柳释这才反应过来。他扭头示意身后跟着的凌霜剑宗的随行修士先行前往鸿衍宗,而后便收敛了周身威压,几步飘至孟亦身后,徒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柳释未挡着自己的路,孟亦便视他为无物,驾着流炎马不急不缓地行走在热闹喧嚣的街道上,并未因为柳释的存在而有丝毫情绪波动。 就这样,柳释跟着孟亦,一前一后走过了热闹主街。 孟亦本就出众的好看,周身世间不二的气度更加夺人眼球,走在街上总有修士控制不住看他几眼。此时,他身后跟着一名修为高深,样貌俊朗不凡的修者,如同守护者一般稳稳跟在他身后,两人关系不明,便更叫四周来往的修士好奇,那前面打马而过的出尘之人究竟是哪里来的人物。 两人都未在意四周修者的审视。 柳释远远地落在孟亦身后,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想起方才照面之时,柏函面上血色浅淡,唇色失了红粉,面若素白梨花,眉目清俊惑人,双眸清浅冷贵,心中微动,心底百味杂陈。 自己这位相交近百年的至交好友本是那般的人物,如今却羸弱的令人胆颤心怜,他就这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单薄身形,心尖总随着他轻小的动作打颤儿,生怕他一个不慎就被风吹了去。 自那件事发生之后,柳释这五十年来,再不敢踏入鸿衍宗地界,也断了与自己心慕之人的联系,满心满腔都是对挚友的愧意。 然而当时应霜平的情况已经不能再等,鸿衍宗宗主亲口对他说道,柏函即便失了元婴也能活,应霜平却是不能没有孟亦的元婴来续命。 宗主说,即便元婴被挖,也不是没有再生之法,他会为柏函吊着命,日后寻来神药补救。因此,柳释才狠心与他们联手囚困于孟亦,将他的元婴掏了出来,而后便马不停蹄为应霜平换了去。那之后,鸿衍宗宗主亲自为孟亦疗伤,柳释留在鸿衍宗待了几日,得知孟亦无碍后,这才离开了鸿衍宗。 自此,柳释年年寻了许多天材地宝,也在暗自寻找修补丹田的神药,他每年命人将无数珍宝送到九曲峰来,唯恐孟亦不够用。 柳释思及此,又想到孟亦如今单薄虚弱之态,忍不住身形微动,与流炎马同列而行。 柳释未加思考,伸手牵住了流炎马缰绳,想引着它往前走。 孟亦见状,叫停了流炎马,抬眼看他:“你碍着我了。” 柳释言语苦涩:“柏……柏函,你看起来身体虚弱,修真界倚强凌弱之事比比皆是,你一人在街道上行走并不安全,我只是想护着你些……” 孟亦闻言,慵懒眼角微斜,淡淡扫他一眼,语气平静:“护着我,你吗。” 他这一句话说的轻猫淡写,什么都没有指明,却令柳释心底一阵绞痛的愧意。若是孟亦语气中带着轻嘲也还罢了,偏偏他仅仅是云淡风轻的陈述,浑不在意,话语中对自己无爱无恨——没有相交数百年并肩作战把酒言欢的亲近,同样也没有被掏元婴毁了前程的愤恨。 这种视若无物的情态,教柳释心中更为难受。 柳释张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倏而念及他是因元婴被掏之事才这般性情大变,就急切道:“柏函……我……你放心,我定寻来为你修补丹田元婴的神药,届时,你便可以如同当年一般风采惊艳……” “不必。”孟亦神情平淡,打断他话语,“孟某受不起。” 柏函对他何曾如此生疏冷漠过。 然而他们曾相交百年,柏函是何性格,柳释最为清楚不过,他温和宽厚却爱憎分明。正因为知道再见将会是这般局面,柳释这些年才不敢来见他,至少在寻到神药之前,他都不敢前来相见。 这次若不是散源大能五千岁寿辰将至,为了表示对此事的看重,凌霜剑宗宗主必定要派自己爱子前来,而他重任委身推拖不得,这才只好前往。 柳释攥了攥手中缰绳,犹疑良久,终是放下,如同放下孟亦双手一般,心中难熬,他言语苦涩,低声哄劝般说道:“柏函,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便跟在你身后,好不好?” 孟亦看他,他如今连普通人都不如,无法察觉修者踪迹,即便他说不好,这人怕是也会偷偷跟着,既然如此,孟亦便不想在他身上浪费诸多口舌。 他疲乏的很。 于是,孟亦不再看他,一言不发,驾着流炎马哒哒前行。 柳释远远地缀在他身后,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离得太近。 行了片刻,孟亦在一处成衣店停住了脚步,下了马,而后抬脚进入店中。 柳释立时隐了身,跟在他身后进了店内。 孟亦简单挑拣之后,与掌柜的结了账。 因为他方才才为灵芮喂了血的缘故,他此时身体较往常更为虚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驱动经脉中仅存的灵力打开自己储物袋,便问掌柜的要了一个新的储物袋,回去让童衡打开便是。 隐在暗处的柳释见状,却并不知其意。 此后,孟亦未曾停顿,灵兽御风,一路行至了九曲峰。 童衡早已满面焦急候在九曲峰下多时,他的先生久久未归,等候之时,他越发痛恨自己的无力。此时,见着孟亦安全归来,他总算卸下心中巨石。 童衡两步迎上前,发现先生面色竟是越发苍白。 他将疼惜压至了心底,对孟亦恭敬道:“先生,您回来了。” 孟亦点头:“嗯。” 童衡怕他劳累,立时接过他手中流炎马的缰绳,放流炎马归去,又将他身上的镜盒和储物袋都拿到了自己身上,这才道:“先生,我们回去吧。” “好。” 说完,便随着童衡一同缓步进入到了九曲峰禁止之中。 不远处,柳释隐在孟亦其后,以童衡之修为丝毫发现不了。 孟亦二人进入禁制中后,柳释现出了形,他没有离去,而是站在九曲峰下,望着孟亦消失于禁制的方向,久久未能回神。 —————— 孟亦是真的未将柳释放在心上。 若说当年对何惊怒,惊的不过是相伴数百年视若生父的师尊的生擒之举,怒的不过是熟识交好热忱健朗的挚友的剜心之痛。 反观宿歌,虽是孟亦心底倾慕之人,孟亦也曾悄悄为他付出过些什么,但是他知晓明面上他们二人交集并不多,在旁人眼中不过同门关系,他们二人偶然相遇也不过点头示意问好。早时自己所作所为也只是心甘情愿无愧于心,所以当宿歌与自己刀剑相向时,比起愤恨,他心底更多的是看错人的自叹。 时至今日,他早已心如止水,所谓痛恨,所谓不甘,不过向东流水,放在心中留下痕迹,是看得起。 然而,他看不起他们。 第14章 今日几番波折,孟亦早已疲乏。 他缓步进了禁制之中,眯了眯眼,眼角微红肤色苍白,看着便要昏睡过去。 童衡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此时见状立刻便侧身上前,让他无力之时能倚靠着自己。 孟亦枕在童衡肩侧,半掩淡漠双眸,轻声道:“童衡,我乏了。” 童衡闻言颔首:“先生,童衡逾距了。” 说完,他便将孟亦小心拦腰抱了起来。 抱着先生轻软微凉的身体,童衡心中默念静心口诀,不去看先生眼角那一抹与苍白肌肤截然相反的因疲惫而泛起的微红,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一路将孟亦抱回到了木屋中,轻轻将他放至柔软床榻之上。 不知何时,孟亦已然阖眼沉沉睡去。 童衡怕他睡的不舒服,又低念了一句“失礼”,便轻手将他的外衫褪了去,只留贴身舒适的中衣。 高阶修士身上不会染尘,低阶修士也有各种清洁的法术,因此,修真之人大多不用沐浴。 童衡拿出一道低阶清洁符咒,用中指与食指夹住黄色符纸,催动身上灵力,为孟亦消去满身疲乏与尘嚣。 而后,童衡又动作轻缓地将孟亦的鞋袜脱下,素白罗袜褪去的刹那,孟亦与面色一样苍白至极的双脚便露了出来,或许是天色晚了有些凉意的缘故,孟亦圆润脚尖的位置泛着一点的红意。 童衡摒除心中杂念,恭敬地低下身,以手将他脚尖捂热,然后便立时为他盖上了锦被。 孟亦睡梦中皱眉,微微侧身,原本松松扎起的一头青丝微微散开来,有几缕撩过他面颊,顺着面部轮廓落下,轻轻垂落于双唇之间。他薄唇轻动,便好似将那缕青丝咬在了嘴尖。 容貌昳丽之人,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能一点一点,撩进人的心中。 偏偏他姿容气度疏离高远,教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只敢离了较远的距离,生生看着。 暮色斜沉,于屋中投下交错温暖的橙红光影。 良久,夕阳余温散去,童衡半边身子隐入了墨色之中。他如石雕一般,立在孟亦床边一动不动,凝视了许多时间,最终只将所有纷杂的思绪都化作一声克制的轻叹。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一念执念。 不敢念。 不能念。 —————— 第二日,孟亦醒来,坐起身,双眼中氤氲水色,有些茫然,坐在床榻上放空思绪。 许久,他才张口,声音极轻极绵地唤了一声:“童衡。” 童衡早已在外等候多时,此刻听到先生呼唤,立刻便走了进来。 进来后,童衡颇有些讶异,以往先生唤他,都是神情清明,此刻却不然,先生明显还有种似睡未醒的迷离情态。 他不知道先生这几日都去做了什么,但是观先生面色,定是些有损先生身体的事情。 思及此,童衡原本安于平静的内心渐渐荡起波纹。 强者不仅为尊,还能维护重要之人。 他不想再不知先生去向,更不想看到先生再有如此劳累的时候。 孟亦也觉察到自己今日实在虚弱的很,然而他不能过多食用补血丸,否则虚不受补,恐怕不妥。这副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子,经过接连几日的放血,已然疲乏到了极点,也难怪他今日一觉醒来,只觉四肢比往日更加疲软无力,眼皮沉的很,竟是连抬手都觉着费力。 他的灵力微乎其微,无法用法术穿衣,只好将脚从锦被中探了出来。 孟亦坐在榻边,小腿垂在床侧,头倚靠着床头床梁的雕花柱子上,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而后神色平淡,看向了童衡。 不知想到什么,童衡不敢和他对视,暗自静心,他知晓先生此刻气力不足,便颔首朝着孟亦恭声道:“先生,童衡帮您穿戴。” 平日里早起穿衣这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孟亦自己做的,即使身子废了,穿衣穿袜也不至于要假于他人手,然而此刻他实在无甚力气,今日还有要事要告知于童衡,于是只好应了童衡一声。 “嗯,辛苦你了。” “这是童衡应该做的。” 说完,童衡上前一步,右腿屈膝,单腿跪地,小心捧过孟亦双脚,让其踏在自己的左膝上,一时间,童衡觉得脚上的软凉触感仿佛透过衣衫传至了自己心底。 怕孟亦脚上觉着冷,童衡不敢耽误时间,动作轻柔为他穿上了被自己捂得温热的干净白袜,然后躬着身为他披上外衫,穿好了鞋子。 两人这才出了屋子。 外面晴光大好,碧空如洗,孟亦眯眼感受着日光洒在面上的暖意,缓步走向院内的石桌,石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 童衡已经提前将孟亦要坐的石凳垫上了兽毛软垫,好让他不至于受了寒。 吃过早饭,孟亦正有话要说,就感知到九曲峰的禁制被人触碰。 童衡立时前去查看。 不多时,童衡回来,对孟亦道:“先生,外面有人求见。” “有人?是谁。” 最近他们九曲峰着实是热闹。 童衡回答道:“童衡不认识那人。” 孟亦闻言,没有任何表情,只道:“让他进来。” 那人为九曲峰设禁制的时候,除了将禁制笼罩了整座九曲峰峰头的范围,还设定过一个规则,那就是只要在禁制范围内,来者修为没有他高,便无法对其间身上带着铭佩的发起攻击。 所以孟亦并不在意外面那人究竟是谁,左右无论是谁,进来这地界,就不能对他们做什么。 童衡离去,片刻后,他走了回来,身后跟着一名修士。 孟亦抬眼看去,却见那人正是昨日见过的柳释。 第15章 看见来人是柳释,还未等他说话,孟亦便先淡声唤了声:“童衡。” 童衡立刻走到孟亦身边:“先生?” “送客。” 童衡闻言,不问缘由,应声道:“好。” 随即童衡便将目光转向了柳释,疏离客气道:“这位修士,请。” 柳释闻言皱眉,似是觉得这仆从太过碍眼,他皱眉挥手驱动灵力,想将这仆从惩戒一番,却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受到了限制。 柳释转念一想,就知道这是禁制的缘故,于是他只好暂且放过童衡,转而看向孟亦,将自己带来的储物袋递到了孟亦面前:“柏函,这里面是我为你寻来的奇珍异宝和对你身体有好处的丹药,同样的丹药我前些年也送来了一些,你用的可好?” 孟亦揉了揉眉心,淡声道:“我从未收过你的东西。” 每年是有人送来些他能用到的伤药之类,但那都是玄温命人送的,来送东西的人也都是鸿衍宗的管事。 柳释一愣:“这……是为何?” 孟亦大致想到缘由,却懒于说出来,只道:“请吧,九曲峰今日不会客。” 孟亦对他疏远冷淡,柳释又急于弄清缘由,上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放至了孟亦面前石桌上,轻声道:“那好,柏函,这些你能用上的东西你拿着为好,别急着拒绝我,我们毕竟曾经是挚……” “请吧。”童衡冷着俊毅面容,冷淡又不失客套地打断了柳释的话。 童衡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先生或许就是因为眼前这名修者才变成如今这样,而方才,他分明想说的是“挚友”二字。 所谓挚友,恩师,倾慕之人。 伤害过先生的,或迟或早,都该死。 柳释的话再度被打断,对童衡观感更差,但碍于旧友面子及禁制约束,不便说什么,最后又叮嘱了孟亦几声,这才出了禁制,急匆匆欲去寻找答案。 —————— 柳释走后,孟亦没有选择躺在树下躺椅上小憩,而是对童衡道:“我昨日带回来的东西在何处?” 童衡声音恭敬:“童衡帮先生收了起来,放在了先生平时存放东西的地方。” “好,”孟亦微微点头,“你随我来。” 便带着童衡一起走到了自己居住的木屋中。 进入屋中,孟亦坐在木凳上,童衡不用吩咐,就去拿来了昨天孟亦带回来的东西。 孟亦先拿出装着衣裳的储物袋,递给童衡道:“我灵力不足,难以打开,这里面是我买的几件衣裳,你取出来,放在衣柜中。” “衣裳?”童衡闻言疑惑,“先生出宗门了?” 孟亦淡声道:“嗯,想取一样东西,就出去了一趟。” 童衡闻此担忧道:“先生日后若是有什么事,直接吩咐童衡就好,不必麻烦先生亲自跑一趟。”他担心先生本就体弱,若是不好好将养,在外受了寒,会不好受。 孟亦不以为意,拿过那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盒子:“无事,这东西只能由我自己去取。” 童衡对那锦盒没有半分在意和好奇,在他看来,无论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先生身体重要。 见童衡还想规劝,孟亦扬手打断了他的话,打开了眼前的锦盒,只见里面还有一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长颈荧光白瓶,向外散发着阵阵寒意。 孟亦拿起白瓶,动作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白瓶内传来硬物撞击瓶壁的“叮叮”声响。 随后,孟亦将白瓶递给童衡。 童衡不明所以,只伸手接过了看着就精致贵重的白瓶,疑惑道:“先生,这是?” 孟亦声音悠然,神色淡薄:“归元洗髓仙丹?” “归元洗髓仙丹?”童衡不解,“先生,童衡愚钝,这丹药是何物?” 孟亦不觉他问题多,耐心开口解释道:“修者,大多都未拥有单灵根或相生双灵根这等天灵根的资质,故而在修行上多有阻碍。然而这世间并非没有可以洗涤灵根杂质甚至剔除无用灵根的草药和仙丹,这归元洗髓丹便是其中之一,有七成可能洗涤人的根骨属性。归元洗髓仙丹,则有八成可能洗涤人的灵根属性。” 说完,未等童衡反应过来,孟亦又道:“不过这洗涤灵根属性的方式并非普通洗去灵根,而是将你的所有灵根杂糅,最后能成为几根,便是几根,结果如何,都是个人造化。不过,就算没有成功洗去灵根,也能提纯灵根的纯度。” 童衡闻言,将白瓶放回锦盒中,后退一步,微躬身子拱手道:“先生,此物太过贵重,童衡不能收。” 归元洗髓丹。 这丹药,光听名字和用途就足以掀起修真界多少争斗。 众所周知,修士要想在修真一路上走得远走的顺,必然要有得天独厚的资质。资质好的人,自然一往无前,资质差的人,即便是悟性极高,也会受天资限制,走不长远。 资质,便是指灵根了。 灵根资质的不同不仅体现在个数上,还有粗细,纯杂之分。 单灵根自然是灵根越粗,越纯,越为上佳,多灵根在讲究粗细纯度的同时,还要讲究多种不同属性的灵根粗细相当,相辅相成。 正因如此,单单是能洗涤灵根,使其纯净的丹药便已经是千万灵石难求,更遑论或许能去杂灵根的归元洗髓丹? 况且,先生手中这一粒,可是有八成可能能祛除杂灵根的归元洗髓仙丹。 纵使童衡能力低微,见识浅薄,也能想象得到,这样一粒丹药若是传了出去,该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孟亦倒没有想那么多,这枚洗髓仙丹是他之前外出历练之时偶然得到的,修士时常外出历练,有机缘者,总能得到不少天材地宝。孟亦见多识广,在当初那洞府看到这丹药的第一眼就知道它绝非凡品,果然稍稍查了查,便得知这就是传说中的归元洗髓丹。 但是再厉害又如何,洗涤杂灵根这个功能,于单风属性天灵根的孟亦而言,无论是五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后,都是用不上的东西。 当初得到此物之时,他刚刚历练归来,许多东西尚未处理,便忽然得到师尊传召,言有急事,让他速回九曲峰。他未多想,只以为师尊遇上了什么麻烦,就将此物暂时放在了何杜衡那里,说自己日后来取,而后匆忙赶回了宗门,一路御风而行行至九曲峰。 没想来迎接自己的是三名他最想不到之人的刀剑相向。 “童衡,你过来。” 童衡领命,靠近孟亦。 孟亦未多说,取出丹药便塞进了他的嘴中。 童衡对先生向来不设任何防备,这贵重无比的丹药就这样,滑进了自己的口中,入口即化,瞬间融入五脏六腑。 孟亦抬眼看他:“去吧,找个安静的地方炼化了,中间可能有些痛苦,挨一挨也就过去了,之后是何造化,全看你自身了。” 童衡跪下,良久未有言语。 倏然,他浑身剧痛,麻疼难忍,浑身肺腑似乎被人掏出又拿回去,疼痛之感从血肉传至大脑皮层。 孟亦看着他额顶的汗:“去吧。” 童衡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午饭时,童衡为先生做饭。” 孟亦摇首:“不必,我可自行解决,你速去炼化就好。” 童衡犹疑:“先生……” 孟亦听了,伸出纤白手掌,“啪”地一声轻拍在了他的头上:“在你看来,我这个废人,是不是离了你就什么都做不成?你若是不好好融合打坐,就等于浪费了我的丹药。” 童衡赶紧摇头:“童衡不是觉得先生什么都做不成了,只是觉得这些不该先生来做。” 先生这样的人,就应该好好地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眯着眼晒着太阳,然后就有人将所有东西捧到他面前才是。 孟亦摇头:“你可还听我的话。” “听的,”童衡眼神坚定,“先生若要童衡去死,童衡就不会多活一秒。” “那就给我好好打坐去。” 童衡躬身,疼痛达到极致之时,才闪身进入了屋中。 —————— 孟亦缓步走向庭院的躺椅下。 那丹药对自己而言虽说是无用的东西,但是毕竟是人人追求的天材地宝,不可谓不珍贵。为什么要将那丹药拿给童衡,孟亦自有自己的考量。 孟亦一直觉得自己命数将尽,没想到最颓败的这几年,对他最上心的竟然是九曲峰上一名小小的仆从。 犹记得头四十年,他时常昏睡摔倒在地,原先的仆从也会将他从地上转移至床榻上躺着,但是摔还是会摔的,避免不了。 四十年来,孟亦因为元婴被挖身体虚弱而染上的嗜睡毛病改也改不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睡去,于是身上总是青青紫紫的。他肤色浅,青紫色明显的很,自己能看到的地方抹些药膏也就淡了,够不着的地方青紫消不了不说,睡的不那么沉的时候,还常常疼痛。 算一算日子,自童衡来这九曲峰已有十年。 这么说来,自己也有十年没有摔倒在地,浑身青紫过了。 第16章 九曲峰外。 柳释往山下走,他行色匆匆,却并没有选择御风而行,而是神情恍惚,徒步行走于山间小道之中。 忽而,就在柳释尚在似乎飘忽不定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周围有其他修者的气息。 柳释峰眉皱起。 是谁在窥探九曲峰……难道是有修者欲对柏函不利? 思及此,本就对旧友愧疚不已的柳释挥手便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雷炎弯刀,一记雷天斩就朝着气息传来的方向狠狠挥去,霎时间,紫光霹雳,雷火交加,刀风掠过之处草木皆成了焦黑碳状。“滋滋”作响之时,尚散发着烧焦的气味。 那隐在树木之后的人用灵力护住了周身,身前的树木却尽数化为了黑灰,没了遮挡之物。 柳释收起雷炎弯刀,拧眉望去,发现那人却是宿歌。 宿歌,他来九曲峰作甚? 柳释看见他,眉头皱的更紧,立时厉声道:“呵,你还有颜面来九曲峰。” 宿歌心性冷漠,听到这话不禁勾唇微嘲:“这话,由你来说,恐怕并不合适。” 宿歌之所以在此处窥探,是因为他本已是元婴后期巅峰的修为,数十年来都只差临门一脚便可以步入化神期。 但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上,他却屡屡尝试,屡屡突破不了。 原本,宿歌以为是自己底蕴积累不够深厚,阅历尚浅,还不到突破的时候,于是他便如以往一样,常常外出历练,游走于生死一线之间。然而又是几十年悄然而逝,突破一事却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最近,他隐隐察觉,自己无法突破的原因,似乎是有了心魔。 难以置信的是,这心魔,仿佛与孟亦有关。 这是前几日因灵芮之事,频频接送孟亦之时,宿歌感知到的。 修真之人,最怕心中积压魔障。这心魔,只要生了,不论执念或深或浅,到突破大境界,需渡雷劫之时,都可能会一个不慎就会因此走火入魔甚至陨落覆灭。 如他这般,因心魔而致使修为遇到瓶颈,难以化解,自然也有之。 因此,宿歌来到了九曲峰,只为找寻自己心中魔障的源头,然后将其及时消除——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心魔是因为孟亦而来,这其中想必是有其他原因。 当然,这其中原因,他自然没有告诉柳释的必要。 反观柳释,他心中有结,这结就是他对旧时挚友的愧疚,与此同时,他也看不惯宿歌和玄温,深觉他们二人的行为不可原谅。 在这样的情况下,宿歌竟然嘲他“这句话由你来说不合适”,这般想着,柳释心中大怒,再度执起雷炎弯刀忽然出手与宿歌大打出手。 宿歌立时祭出武器抵挡,与柳释战作一团,他修为不及柳释,打斗中祭出薇罗仙子交于自己的法宝,奈何柳释的师尊兼生父乃是凌霜剑宗宗主,作为二等宗门,柳宗主的修为虽然不及玄温和散源,但也可与四大长老中排行第二的薇罗仙子一战。 因此,柳释身上的法宝只多不少。 二人刀剑相向,你来我往,不多时,宿歌便败下阵来,身上添了许多伤痕,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平日里素白的衣衫变得破烂,染上灰尘与鲜血。 柳释倒是没有真的把他怎么样,他作为代表凌霜剑宗来鸿衍宗为散源大能贺寿的来客,如果在鸿衍宗的地界上杀了他们四大长老之一的门下爱徒,这事恐怕不能善了。他不过是看宿歌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顺眼,给他些教训,这种程度的伤害,除了疼痛了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吃点上好的丹药,瞬间便能完全恢复。 柳释收起雷天斩,飘至空中,睥睨地看着宿歌:“你别再来打扰柏函。” 宿歌吃了回血和疗伤的上好丹药,身上伤痕恢复,衣衫却还是那副狼狈的样子,他也不去在意,更没有用法术将衣衫焕然一新,而是勾起唇角,神情冷然嘲讽:“我说过,这话谁说都可以,你来说,只会让人嗤笑。” 柳释蹙起英挺眉峰:“你!” 就在这时,异变凸起,二人身侧忽然闪过一道急速鞭影,鞭子狠狠抽到了他们手臂一层,灼热火意直接烧穿了他们用贵重材料织成的衣衫,烫伤了二人肌肤,留下焦炭的痕迹。 他们二人方才打的太过投入,竟是都未注意到从昏睡中清醒的灵芮何时躲在了暗处,朝着他们发出了攻击。 灵芮好容易伤好醒来,哪怕是为了不让薇罗仙子担心,宿歌也不能对尚处于虚弱期的她大打出手,于是他只好作罢,也没再理会柳释,只衣袖一挥,便画作一道光影消失在了原处。 柳释无奈,灵芮是柏函宠爱的小师妹,柏函已经对自己如此冷淡疏远,自己更不敢拿他这个师妹怎么样,只好吃下这个亏,扭头深深看了一眼九曲殿,也御风离去。 灵芮深知自己修为不及那两人,身子又刚刚痊愈,无法继续与他们正面交锋,便美目沉沉凝视他们消失的方向片刻,这才转身往九曲峰上走去。 ——柏函哥哥,芮儿回来了。 —————— 院内,孟亦眯着清冷双眸,惬意地晒着太阳。 童衡吃了回天洗髓仙丹,闭起关来不是一两日的事,索性孟亦也并不着急,仙丹吃了,最后是何结果都是他自己的机缘造化。 就在孟亦如这般悠悠出神之际,九曲峰的禁制被人所触碰。 孟亦站起身,缓步走向栅栏门,穿过禁制走了出去,抬眼往外看去,却见站在那里的人,是灵芮。 灵芮一身素纱,玉立娉婷地站在九曲峰的山脚下,她远远地看着孟亦,柳眉微蹙,轻咬殷红下唇,灵动美目中波光粼粼,启唇叫道:“柏函哥哥。” 孟亦眼角化柔,颔首:“嗯,你醒了,身体好些了?” “好了,”灵芮左右仔细看着孟亦,见他神情无异,身子比自己刚刚离开鸿衍宗时好了太多,心中稍定,这才继续问道,“柏函哥哥,你怎么救得我?” 孟亦泛泛提及:“早些年留下的丹药,刚好派上了用处。” 两人并不进入九曲峰,就站在这禁制外熟稔地交谈着。 “刚刚我碰到宿歌和柳释了,灵芮修为不及他们,将将只趁他们不备各打了他们二人一鞭。柏函哥哥,”说到这里,灵芮仰头直视孟亦,眸中全是盈盈水光,语气无邪而真诚,“总有一日,灵芮要把那几个人的抽皮剔骨,再将他们的心脏和元婴挖出,捧到柏函哥哥面前来。” 听着灵芮说的话,孟亦恍惚间想起了那年他遭受那般磋磨,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气力全无灵息微弱地躺在九曲殿内温暖的玉石床上的时候。彼时,灵芮便站在他身旁不住地掉眼泪,说她恨极了鸿衍宗,也不再敬慕师尊。 她说自己有朝一日,终要将那几个人抽筋拔骨,也剖去元婴,剜了心,血洒满地,肉熬作汤,然后带她的柏函哥哥离开这里。 后来,她当然没能带走孟亦。 玄温最初设下九曲峰禁制的时候,甚至为此定下了不准灵芮踏入九曲峰的规矩。至于灵芮后来所谓的“外出历练”,一是她想为孟亦找来重塑元婴与心脏的天材地宝,二则是迫不得已。 犹记那年,灵芮在一旁哭着,床上的孟亦则唇色苍白,抬眼吃力地望向窗外,只觉天气着实是冷得很,从身上冷至了心底,冷的四肢无力,眼角酸疼。 于是他问灵芮,这么冷,是下雪了吗。 灵芮哽咽着回答他,没有下雪,柏函哥哥,是你的心寒了。 第17章 灵芮已经活了数百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生里死里的磨难,在外人看来,早就是仙风道骨姿容绮丽的强大女修者,在孟亦面前,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才到自己胸前的小姑娘,爱撒娇喜恶作剧。 此刻,灵芮便垫着脚尖,大病初愈的面上满是粉黛红光,衣服娇俏的小女儿姿态,一只手提着自己的裙边:“柏函哥哥,你想芮儿了吗?” 孟亦未应她,而是声音含柔,问她道:“外出几十年历练,为何身中奇毒归来?” 灵芮闻言咬了咬下唇,满眼不甘:“灵芮一路历练,想为柏函哥哥寻神药,几月前听闻西陆有神药出世,能活死人肉白骨,塑元婴破心魔,便立时前往……谁知……” 孟亦接着她的话讲了下去:“谁知,神药是假,骗人是真,幕后有人在操控整件事的风声和消息,只看着有哪些修士闻风而来,自投罗网。” 说完,孟亦轻蹙眉峰:“灵芮,我当初怎么告知于你的?” 灵芮闻此,微微低下了头,仿佛听话的孩童承认自己的错误:“修真一事虽然势在与天斗,与命斗,但是切记不要为不重要的事以身涉险。” “可是——”说到这里,灵芮忽而仰起头,眼神坚定执拗,“柏函哥哥的事情怎么能算‘不重要的事’?柏函哥哥你放心,芮儿这次未能成功,下次必定为柏函哥哥寻来神药。” 与灵芮执着的双眼对视,孟亦心中微叹,即使他素来宠着灵芮,此时也还是言语严厉:“修真界广阔浩大,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穷凶险恶难以预料,你方元婴初期圆满的修为,若是遇上些境界远超过你的大能,亦或是凶兽猛禽,该如何是好?” 灵芮闻言,乖巧甜蜜地笑了,柳眉明眸弯成了月牙状:“我知晓柏函哥哥是担心芮儿,芮儿行事有分寸,必不会让柏函哥哥忧心。” 但是,神药她要找,那几个人的元婴和心肝,她也要挖。 柏函哥哥早就不复记忆中俊朗和煦,温润爱笑的模样,仿佛失了情爱,失了神念,只留下一道惫懒冷清的虚弱躯壳,可在灵芮看来,她的柏函哥哥还是那个天之骄子,那个顶顶风光,顶顶好看的仙人般的人物。 见孟亦似乎还要叮嘱她些什么,灵芮两步上前,挽住了孟亦的胳膊摇了摇,嗔笑道:“柏函哥哥,随我去木灵峰坐坐吧。” 因为玄温特意在禁止上定下的规矩,灵芮不能踏入九曲峰禁止之中。 而这木灵峰,就是灵芮自己的峰头。 孟亦想着,自己五十年不曾离开九曲峰,没想到这段时日来,不够短短时间,就因各种缘由外出数次。 这么想着,他还是点头应了灵芮的要求。 灵芮见状,高兴地笑开来,挽着孟亦的手臂不肯松开。知晓孟亦已经失去了修为,没了御剑飞行飒沓潇然的能力,她在孟亦答应随自己去木灵峰的同时,便祭出了一柄飞剑,挽着孟亦踏上飞剑,御风而行的过程中,又祭出一道纱幔屏障,为孟亦挡着风。灵剑上疾风呼啸,灵芮生怕他因此受了寒。 在她为柏函哥哥找到灵药,使得他恢复从前风采之前,她都要保护好自己的柏函哥哥。 孟亦见此颇为好笑,自己什么时候,竟要轮到让小姑娘为自己挡风的境地,当真是老了,也废了。 好笑之余,尽管胸膛无心在跳动,眼中也生出一点柔意。 到底是自己当亲妹妹一样看宠大的小姑娘,明明还是自己记忆中孩童稚嫩的模样,现如今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修者。 灵剑上,灵芮没有再与孟亦对话。 仔细想想,这木灵峰还是孟亦由着灵芮要求,一手帮她建造装点的。 鸿衍宗的修士除了孟亦,都是在初成元婴之时,才有资格拥有一座峰头。八十多年前,灵芮突破金丹期,晋升元婴初期,作为鸿衍宗的宗主及灵芮师尊,赏下了这一座灵力丰裕的峰头。灵芮也是资质出众之辈,又被孟亦宠着,在外端庄,于内却总是有着一番小孩心性,屡屡念叨着要孟亦亲自为她装点这峰头,做她结成元婴的贺礼。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木灵峰。 木灵峰上没有如九曲峰一般针对性极强的禁制,非要在九曲殿禁制外就卸下法力,由身有铭佩之人引着进入其中。 两人本可以一路飞至木灵殿,灵芮去却偏在山脚下停住了脚步。之前飞剑灵芮未与孟亦说话,此时二人下了飞剑,她这才绕着孟亦跳来跳去,笑说着自己五十年的经历,也说现在也是自己五十年后第一次回来自己的峰头,且还是柏函哥哥陪着一起,光是想着就觉得欢喜。 二人跨入木灵峰地界。 入眼便是铺装整齐的大理石地板,沿着山间走过一道蜿蜒曲折的小长廊,可见一方湖泊,湖泊一侧架过去一段琉璃桥,站在桥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水波凛凛、鱼儿嬉戏。桥后面是照着凡人间的院落设计,修建成的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山间树木葱郁,小楼高高矮矮遮挡在草木中。在所有朱漆青瓦之后,峰顶的位置,才是灵芮平日里用来修炼住宿的木灵殿。 两人正沿着弯曲走廊往上行走,灵芮说笑着,孟亦在一旁静静地听,却见天边一道冷光闪过,挡在了他们身前。灵芮定睛看去,却见那人是一名薇罗仙子坐下的亲传小弟子。 那弟子见着灵芮,立时露出庆幸讨好的笑意:“灵芮师姐一声不吭就离开了丹岩峰,师尊怕你出了事,特叫我们几人去各处找你,如今既然是找着了,我先告诉师尊和师兄。” 说着,他放出两道灵光朝着天边抛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灵芮闻言,蹙起柳眉。 这弟子口中的师兄,必然就是宿歌那混账东西了,看这情况,这名弟子是要将他的师兄叫过来了。 真真是哪里都有这些混账东西。 这般想着,灵芮召唤出本命法器炎月鞭,轻甩了甩,鞭风凌厉呼啸,啪啪作响。 第18章 那弟子放出去消息没过片刻,就收到了薇罗仙子的回讯纸鹤。 弟子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回讯的媒介之中,那纸鹤便扇了扇翅膀,于空中盘旋半周,嘴中吐出人话,正是薇罗仙子的声音—— “灵芮无事就好,然你身体初好,且在宗内休养些时间,谨慎外出,其他随意。” 话音刚落,纸鹤便化作浅黄光点,消失于天地之间。 灵芮不是薇罗仙子门下弟子,薇罗仙子此番上心,还第一时间寻人来找她,一番叮嘱,无论缘由是何,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那弟子听了薇罗仙子的话,转头对灵芮拱了拱手:“灵芮师姐,师尊放了心,既如此,我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孟亦,欲言又止。 他初到宗门四十载,一番刻苦修炼,十几年前才拜进了薇罗门下,做了普通弟子,认识的内门中弟子并不多,之前薇罗仙子让他来寻找“灵芮师姐”,只给他看了灵芮的样貌,所以他此刻并不知道灵芮旁边的人是谁。 看这人的气度姿容,定然不是杂役,然而既不是杂役,身上又怎么会一点修为都没有? 如此想了想,那弟子心中怕得罪了人,于是言语谨慎道:“这位师兄,在下告辞。” 说完,正准备御风而去,就见天边一道冰蓝光芒划过,下一刻,宿歌便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他们身前。 那弟子见到宿歌,神情激动地叫了一声:“大师兄!” 宿歌颔首。 那弟子还想说什么,却见师兄如以往一样,气势冰寒,拒人千里,一副不欲多说话的模样,他唯恐惹了师兄不快,只道:“灵芮师姐安好,师弟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嗯。” 那弟子这才御风离去。 宿歌将视线转向孟亦二人。 宿歌先前在九曲峰下与柳释打作一团,又被灵芮暗伤一鞭,心里正是不愉,偏生他刚刚回到自己峰头,便收到师尊传信,言灵芮不见,让他确认灵芮安危。于是他吃下丹药,治好了身上的皮外伤,换了身衣裳就又来到了九曲峰,欲确认灵芮是在此处。 他在九曲峰禁制外待了良久,都未有人引他进去,就在他面色越加冰寒,以为自己被孟亦拒之门外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刚刚那师弟的传信,说灵芮安好,是回了自己的峰头,木灵峰。 本来确认了灵芮回了自己的地界,宿歌便可以回去了,然而他细一深思,就想到孟亦十之八-九是和灵芮在一起,都在木灵峰。 这么想着的同时,身比心先动,等意识到了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木灵峰的路上了。 此时,他看着孟亦站在灵芮身侧,神情虽然依旧惫懒,却较平时柔和了一丝,心中莫名郁结。 宿歌忽视了一旁的灵芮,直视孟亦:“孟师弟,我送你回去。” “啪——” 与此同时,一旁的灵芮一鞭扬下,挥向了宿歌。 宿歌修为高了灵芮两个小境界,之前不过是大意才会被伤了一鞭,此时自然不会再次被她的攻击伤到。他轻巧的躲过后,冰寒眸子凝了霜雪,挥手一根缚灵绳扔了出去,灵芮便被绳子束缚住了身体,灵力无法使用。 灵芮怒视宿歌:“混账东西!” 孟亦看向宿歌:“放了她。” 听着孟亦无喜无悲的清哑嗓音,宿歌心底郁结莫名减了些,他对孟亦对视,声音漠然:“我离开后,缚灵绳自会解开。” “现在放。” 宿歌闻言一顿。 明明没了修为,这人怎么还是能有如此从容不惧的气势。 那刹那间,宿歌心底竟然隐隐升起了些不愧是孟柏函的诡异认同与自傲感。 自傲?他自傲些什么。 虽是这么想着,但宿歌没有放开灵芮,而是语气漠然不容拒绝,重复说道:“为了令师尊放心,孟师弟,我送你回去。” 言语间,是把自己的行为解释成了为师尊而为之。 闻言,孟亦眸中并无波动,他不知道宿歌忽然有此番所作所为是想做什么,然而无论宿歌意有何图,孟亦都没有将灵芮拉进来的打算。尽管灵芮从很久以前就念叨着要将那三人抽骨剥皮,但孟亦却不想她这么做,无论是天资还是修为,以灵芮之能,想要打过那几人,都是以卵击石。孟亦只想自己当做妹妹养大的灵芮,能有仙途广阔的一生,而不为了自己,被仇恨歪了前程。 思及此,孟亦将一储物袋放进了被绑着的灵芮的手中:“这是给你的重逢见面礼,我改日再来看你。” 灵芮蹙眉,眼中波光粼粼:“柏函哥哥……” “听话,”孟亦道,“我也有些乏了,需要回去休憩。” 灵芮闻言焦急:“是身体不舒服吗?” 孟亦摇头。 灵芮转头怒视宿歌。 孟亦看向宿歌,神情淡漠:“不过不用麻烦修士送了,孟某有手脚。” 宿歌闻此,直接伸手揽住了孟亦的腰身,如第一次一样强制性将他带上了自己的飞行法器之上。 灵芮怒火中烧:“宿歌你,混账!” 宿歌充耳不闻,带着孟亦消失于天际。 许久之后,灵芮身上的缚灵绳才松了下来,跌落在地上。 —————— 飞剑之上,周身强风呼啸,宿歌一如既往的冷漠,说起话来公事公办:“散源长老五千岁寿辰将至,这段时间,我不希望鸿衍宗中出了什么事,弄得宗门里外的人难看。” 孟亦闻言,原本因风吹得过重而半掩着的上眼皮抬起,冻得有些苍白的唇边带着几不可见的清冷弧度,淡声评价道:“有宗门大师兄的气魄。” 宿歌闻言心中一滞。 这话,百年前,是他说给孟亦的。 当时的自己,是何心境? 孟亦比他入宗门时间要晚,也比他年岁小了许多,他们二人都是天灵根,但是偏生孟亦悟性极高,此后百年,不知不觉在修为上竟已追上了他,相信不假时日便能越过他去。再加上孟亦容貌绝好,为人俊朗正气,很快就成为了宗门上下口口相传无人不仰慕的宗门大师兄。 在那之前,宿歌一直是被宗门上下所称赞敬仰的大师兄,后来无知觉间竟与孟亦齐了名,甚至隐隐还被其超了去。 宿歌生性凉薄,一心修炼,本不应该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无奈那人实在太过惊艳,眉目如画,天资过人,自己用十日参透的玄妙口诀,他五六日便能琢磨个通透。 他无法不去注意“孟柏函”此人,更无法不去在意二人偶遇之时,孟亦看向自己的温润灵澈的眼神。 宿歌心中渐渐滋生异念,这对他的修行极为不妥。 于是,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嗔妒或是试探,在某次偶遇,孟亦一身素衣,飘然而立,笑问他“宿师兄,这是要往那里去”的时候,他鬼使神差挑眉说了一句“有宗门大师兄的气魄”。 第19章 - 回忆起往事的刹那,宿歌心中情绪倏而波动,原本压制在心中底层的魔障竟然莫名翻涌起来,凝结成浓稠的不知名邪念,呼之欲出。 他眼底划过几不可见的墨色暗芒,驱使灵力,使得脚下飞剑行的越快。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九曲峰。 待飞剑巨地面只有半仗高度的时候,孟亦兀自下了飞剑,往九曲峰上走去。 宿歌见状,眼中沉积的深沉墨色越来越重,明显是心魔郁结的样子。然而即便他匆匆抵达了九曲峰下,却没有急着回到自己的峰头打坐,以压制心魔,而是凝视着孟亦头也不回潇然而去的背影,伫立良久。 究竟有哪里不对。 宿歌不禁自问。 虽然他许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有心魔未解,因此修为不得进境,但那时候他只以为是自己根基不够稳,于修炼一途上过于执着而导致。 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为何…… 宿歌凝视着孟亦消瘦背影。 为何,会因你而有了心魔。 孟亦的身影消失在禁制之后,宿歌这才飞身而去,离开九曲峰的地界,掠过重重青山,回到自己的苍殿之中。 宿歌步伐匆匆,于殿内最深处用九天玄冰堆砌的冰寒彻骨之地坐下,阖眼盘腿打坐入定。此番作为,他明明该静了心,却不知怎的,脑海中却全是孟亦曾经的明朗笑意,以及他那一句眉目含柔的“宿师兄”。 意识深处,孟亦笑着,笑的好看极了,眉眼动人,那双明澈通透的眸子弯弯的,看着自己。 他叫自己—— 宿师兄。 宿师兄……啊。 心魔越是翻腾,那人明晰鲜活的音容笑貌便越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真实地仿佛印在了自己心中。 刹那间,宿歌原本已经被冰寒之气压制下来的心魔顿时更加剧烈地于心底滚动起来,那不知缘由的执魔化作了浓稠的黑雾,一寸一寸于心底弥漫侵染了宿歌全部的心神。 宿歌睁开眼,眼底彻底被黑雾占据,仿佛被执念摄了心魂,郁结于胸。 心魔不知缘何滋生,修炼受阻。 孟柏函。 宿歌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神情。 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 孟亦从不与自己过不去,即便以往受过些伤害,如今再见到那几人他亦不会有情绪上的波动,更不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让自己的悠然日子与生活步调有丝毫的错乱。 他不是会因磋磨而郁结到不知死活痛不欲生的人,因为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他。 他不需被自己所受过的伤害所困。 . 孟亦回到九曲峰后,歇了片刻,日暮渐渐西垂。 童衡那边尚不知要闭关几日,孟亦这几日费了心神,疲于自己准备吃食。 他因放血之故,这几日身子虚,总不愿意动弹,幸而食物并不只有做熟的那些灵米灵谷,灵果灵蔬,还有“辟谷丹”。这辟谷丹,能顶腹饿,没有修为的垂髫小儿也能食用,就是滋味不佳,灵力不强,滋补身体的效用没那么好罢了。 正当他刚刚拿出辟谷丹,准备咽下之时,便察觉九曲峰的禁制被人触动。 孟亦只是停顿须臾,便继续用微凉手指捏着辟谷丹,送入口中,又抿了温水咽下,动作轻慢,极富韵律。任那禁制荡起不平静的波动,他并不急着去为外面的人开门。 片刻后,孟亦将辟谷丹消化,有了果腹之感。他起身准备去看看是哪个闲人大驾光临,却意识到外面触动那禁制的人,竟然安然跨过了上了禁制的木质栅栏门,自己走了进来。 孟亦停住了脚步,眉头微蹙一瞬后旋即展开,静静地候在原地,等待着奇怪的“来客”。 九曲峰上禁制是玄温设下,虽不知原因,但设立之初他便立了诸多规矩,诸如“需佩戴铭佩之类”,约束着前来九曲峰地界上的修者。玄温是渡劫后期的大能,数千年来一直被人誉为东陆第一人,来者如果不是身上戴有铭佩,那就必定是修为可与玄温持平,甚至超越过他的修者。 东陆上修为能与玄温比肩的修士,闻所未闻。 这令孟亦不禁忆起前段日子,自己熟睡之时,在九曲峰上感知到的异常气息——或许,那时的陌生人与今日不请自来的来者是同一人。 那人渐渐靠近,周身似乎萦绕在奇异的烟雾之中,看不清样貌,甚至看不清体型。 禁制对他不起作用,这意味着,若是来人欲对自己不利,他是可以攻击自己,甚至夺了自己性命的。 即便如此,孟亦依旧无惧,神情冷清,双眸平淡地看着来人的方向。 那被灰色雾气围绕的人渐渐走近,灰蒙缓缓退散了去,露出来者原本高大英挺的身躯与邪气俊美的面庞。 来人一双含着笑意的邪气眸子看过来,便见着孟亦正站在庭院中央。 此时暮色渐隐,柔软昏黄的橙色暖凉光芒撒在孟亦面颊一侧,于翩跹睫毛处投下零碎光斑,平日里苍白姣好的面庞似乎有了温柔轻软的颜色。他周身沐浴在夕阳西下的微光中,一双冷清漠懒的眸子看向来者,气度雍容,形貌出众,整个人美好地仿佛一场绮丽幻觉,令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来者将视线转向孟亦淡色的下唇,眯了眯眼:“我们又见面了。” 孟亦猜测,来人话语中所谓的“又”约摸就是之前他私探九曲峰之时。 孟亦看着他,淡声开口:“魔修?” 那人勾起唇角,凌冽峰眉扬起,语气轻佻:“你竟能分辨出我是魔修。” 他已经用法器遮掩了自己身上的魔气,修为低于自己的修者是无法察觉的,然而上一次自己来时,就已经确认眼前这人的丹田虚空,没有半点修为。若是这样,他还能肯定地指出自己是魔修,只能说这个人感知实在太过敏锐,又或者说,这个人在成为废人之前,感知一定十分敏锐。 是个天纵之才。 就在那人面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心中思索之际,便听见孟亦言语惫懒道了一句:“你生了一张不行寻常路的脸。” 来者闻言一愣,随即大笑出声,言语不羁:“你果然有趣。” 孟亦抬眼看他:“所以,你是谁。” 那人似乎并没想着掩饰自己的身份,唇边含着一丝邪气的轻笑,直直望进了孟亦那双冷清双眼中:“沈五渊。” “记住,我叫沈五渊。”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等玄温了,这个老不死的要后半段才出来_(:з」∠)_来,让我们从宿歌开始搞起来 第20章 孟亦闻言,只道:“记下你的名字,有何用。” 沈五渊笑:“我喜欢你,所以你现在归我看照了。你且记住我的名字,日后,若是有谁欺负你,你莫要怕,尽管报上我的名号就好。” 见沈五渊一副自己的名头可以横行修者界的样子,孟亦淡然不语,看着这奇怪的魔修,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修为高深到可以与玄温相提并论,那必然百千年前就该声名远扬的,然而莫说在九曲峰已有五十年不曾外出的孟亦,就说鸿衍宗内,却是从没有过这人传言的。 果不其然,不稍片刻,边听那魔修摸着自己一侧峰眉,笑道:“你报完我名号之后,那人必会一愣,而后说不认识,你记着,趁着这几刻时间赶紧跑。” 本以为这么说笑,能看着孟亦不一样的神情和情绪,然而沈五渊颔首看去,却见他仍旧是一副冷清漠懒的模样,双眸平静地看着自己。 沈五渊叹惋般摇了摇头:“好生标致的小美人儿,却如此不解风情。” 孟亦不再理会他,兀自从屋内拿了盛放烫滚泉水的水壶和一只玉白茶杯,又拿出童衡晒制的茶叶,悠然走向了院中桌凳处坐下,为自己冲了一杯茶水。热泉水蒸腾起的烟雾缭绕,氤氲成浓郁的白雾,夹杂着灼人的热气,弥散于夕阳西下的余晖之中。 孟亦姣好绮丽的面容隐在那雾气蒸腾之后,显得模糊不清,线条柔软。 魔修啧了一声,走过来,隔着烟雾看他:“怎么,不问我来此的目的。” 孟亦抬眼看他,轻嘬着热烫茶水,没有说话。 魔修又向前走了一步,俊美邪气的脸更靠近了孟亦些,又道:“也不怕我对你不利?” 左右这魔修从一进来的时候,就没有释放任何恶意和杀意,想必没有想对自己下手的意图,孟亦便懒于费了言语去回答他,只喝着茶,神情悠然从容地看着这魔修。 沈五渊素来喜怒无常,不料对着眼前这人,除了兴味和笑意,竟是无论被如何漠视,都生不出半点恶感怒意。 “罢了,”沈五渊后退一步,撤回身子,“不与你说笑了。若我告知你,我是来你鸿衍宗偷东西的,你可会去告发我?” 他既然这么问了,就是笃定眼前这看起来无情无欲的人不会将自己的目的告知别人。 又或者说,以魔修的修为及能力,他有足够的自信心,任他告知了宗主长老那一行人,他们也抓不住自己。相反,若是那群人真的知晓了自己是为何而来,为了保护自己想要寻觅的神药,必定会暴露了神药信息,于自己是有好处的。 他这些心思,聪颖如孟亦怎么会想不到。 但是任他如何强悍,为偷何物而来,又藏着怎么样的心思,只要扰不了自己的清净,就与自己无干。 沈五渊本意是想在鸿衍宗内调查是何人拿了神药,才进了鸿衍宗地界,竟是不由自主来到了最偏远的九曲峰上,想看看自己之前见到的沉睡之人醒来的时候是何种绝妙姿态。 此时,看也看过了,耽搁了些时间,沈五渊知晓,自己也该走了。 这么想着,沈五渊周身再度萦绕灰色雾气,转而消失在了原地。 忽然而来,匆匆而去。 消失之前,魔修于风中轻声调笑着道了一句:“小美人儿,下一次来,我会叫出你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随便去这鸿衍宗中问一遭,总有人知晓。 孟亦闻此不甚在意,继续自顾自地悠而饮茶。 —————— 寒宿峰,苍殿之中。 宿歌依旧盘腿端坐在千年玄冰打造而成的冰室之中。 他是冰属性单灵根,绝佳的天灵根资质。 或许因着这灵根属性的缘由,宿歌生而情绪就鲜少有所波动,总是寒着脸,拒人千里,不喜与人交流。 宿歌一心修炼,此生之愿唯有成就大道。为此,他曾经时常进出极凶极险之地,数次命悬一线,晕死在那些险恶之处。醒来的时候,会发觉自己躺在那些险境的入口中,满身伤痕,狼狈不堪,行走都费力至极,想必是九死一生之际,脑中记忆都不清晰,却仍旧拖着身体逃了出来。 正因如此,他才能拥有和他的资质匹配的修为资历,也更看重自己的修为。 他蒙蔽内心,执迷不悟,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有心魔,告诫自己既然在修行此路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他的目标是得道飞升,而非被何人所牵绊。 他从不认为这世上除了修行,还有什么可以乱了自己的心神。 然而时至今日,他心魔涌动,坐在这经常闭关修行的冰室之中,后知后觉地发现,比起自己如今执魔心生,修行受阻的境况,自己此时想的更多的,竟然是孟亦的笑貌音容。 修行登仙。 孟柏函。 孰轻孰重,一时间竟模糊了界限,想不分明。 或许,人只有一直禁锢于自己心底的所有欲-望和念想都不在压抑,显露出它们本来的面貌之时,才会看清本心。 什么一心修仙,得道成仙。 宿歌神情恍然,双眸失神,捂住胸口,于口中喷出滚烫鲜血。 脑海中所有其他纷杂的念头全都消失,换成了那人好看的面容,清朗的声音。 ——宿师兄。 此刻,宿歌终于明白,从五十年前起至今,他心中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无非是害怕罢了。 害怕有朝一日天资过人的孟亦会在修为上越过了自己,到那时,自己便再也见不到那偶尔追随自己的倾慕目光。 孟亦如此惊艳出众,明朗和煦如同初升旭日。 若有朝一日,他飞的太高,自己落在了他身后,恐怕再也不会在路上偶遇时,见着他露出惊讶喜意,眼中带着亲近好看的神色,眸中璀然星子点缀,柔和了神情,笑着问他:“宿师兄,这是要往哪里去?” 如果孟亦不再倾慕自己,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不再带有温润柔意,那么自己会怎么样? 这么想着,宿歌心底滋生的邪念和郁结升腾,交缠纠结在一起,缠绕成墨色凌乱的线条,令他暴躁压抑,心中毁天灭地之感暴涨。 宿歌双眼雾黑。 他终于想通了所有关窍。 · 如果他不再看着自己。 那么,毁了他好了。 这样,无论何时自己走到他面前,都是曾被他仰慕过的姿态。 第21章 丹岩峰,宗主弟子居住的峰头上。 柳释看着眼前这人泫然若泣,眉目含情的样子,明明是和那时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不知为何他心底竟生出了一丝烦躁。 他皱起英挺的眉峰:“应霜平,你哭些什么?” 应霜平闻言,赶紧擦了擦清秀面颊上的泪水,眼中却是微波荡漾的湿润模样,语气微微有些哽咽道:“柳大哥……我,我没哭……” 若是五十年前,见着应霜平这样,柳释只会觉得心疼,觉得他心软胆怯,定是受了委屈,恨不能立刻替他找回公道。然而为何,现在自己心底除了烦躁,竟然还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厌恶。 不应该。 柳释作为曾与孟亦相交百年的至交好友,对当初那事愧疚的很。 当时应霜平的身体状况,若是未有元婴续命,轻则失去修为,重则殒命。 柳释心悦应霜平,知道他天资平平,但是坚韧刻苦,最是看重自己的修为。相对的,应霜平的心性也较软弱可怜,怕是受不住此番磋磨境遇。 所以自己不能让他出事。 而反观好友孟亦,若是没了修为,却因着心性坚定,依旧可以活的极好,且总会有人罩着他,他们日后也会为他找到修补元婴之法。 因此,柳释心中对于好友格外愧疚自责,想要补偿于孟亦,甚至已经与应霜平断了联系,却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若果再来一次,那事也是不得不做。 愧疚不等于后悔。 缘着这些因由,柳释一度以为自己对应霜平情意深重,难以自拔,才会连挚友都不顾。 既然如此,那么与应霜平再相遇,自己的心情不该是思虑挂念与心绪难平吗,这股不耐和厌烦又是从何而来? 未等柳释自己想个明白,就听应霜平忍着哭腔道:“柳大哥,我们已是五十年不见。这些年,我日夜牵挂你,也日夜因那事对师兄感到歉惋。如今,我们终于再见,柳大哥见面的第一句话便质问我是否截了这些年来你送于孟师兄的礼物……难不成,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不堪的人?” 柳释闻言,这才想起自己来找应霜平的目的,是为询问自己寄于柏函的礼物一事。 此刻,应霜平提起这一茬,柳释更加烦闷:“你说你不知,那这五十年来,我每年遣人往九曲峰送的东西,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东西消失不见,说不定另有缘由,我已有数年未见过你,也未见过孟师兄,柳大哥,你怎么会毫无缘由地怀疑到我身上?”应霜平说着,眉目间尽是愁绪和哀然,“柳大哥以前明明说过,你什么时候,都是信任我的。” 柳释闻此,眉头皱的更深,确实,自己曾说过这话。 然而,在先前看到旧友冷然双眸,听他淡声说从未收过自己东西的时候,自己心中只剩下了满然惊愕。 他神情恍然离开了九曲峰,在山脚下与宿歌打了一架,再回过神来,将鸿衍宗中的人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立刻怀疑是不是应霜平拦截了自己送来的东西。 这种怀疑来的毫无征兆,且如此笃定,令他在想到的瞬间,便马不停蹄寻到了应霜平,见面就是一番不含情面的厉声质问。 这种笃定的质疑,令柳释自己都怀疑,从前对应霜平的爱慕,是否只是一场梦境,否则曾经那种愿意相信和珍惜守护的感觉,怎么会如此不真实,仿佛从未发生过。 见柳释神情动摇,应霜平状似询问道:“会不会,是师兄他自己……” “不可能!”柳释蹙眉,言语断然,厉声道,“柏函生性明朗,一身浩然,绝不会如你想的那般做事。” 应霜平还想说什么,却被柳释挥手打断:“既然你说不知,我且信你一次。” 说着,便要转身御风离去。 应霜平急忙道:“柳大哥不多留片刻?” 柳释未回答,灵气运转间携雷带火,转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 苍殿内。 宿歌没有再压抑心底魔障,起身走出了冰室。 刚刚,薇罗仙子寄来传音纸鹤,让他速速过去一趟,有关于散源长老寿辰的事情需要交代于他。 宿歌出了苍殿,召唤出灵剑,飞身而上,不多时就来到了薇罗仙子的殿门前。 作为薇罗仙子座下亲传大弟子,宿歌不必仆从相传,便可直接进入殿内。 殿内,薇罗仙子正阖眼打坐吐息,察觉到宿歌来此,便笑着睁开了眼。薇罗仙子正打算将关于寿辰的要事告知于宿歌,却倏而发见爱徒周身气势不对,平日里冷漠的眼中竟有不明墨色云雾。 这模样,明显是有了心魔的征兆。 一时间,薇罗仙子立刻站起了身,飞身来到宿歌身前,执起他一只手腕查看,片刻后,蹙起了一双妖冶柳眉。 薇罗仙子面色凝重道:“徒儿,你坦白告诉为师,你这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歌知道自己这番入魔,定逃不过师尊法眼,于是只道:“师尊放心,宿歌自有分寸。” “分寸?”薇罗道,“你这情景,明显心魔顽固,难以消磨,且不说其中轻重缓急,你若是有分寸,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宿歌不语。 薇罗爱徒心切,又问道:“心魔缘何而起。” 宿歌闻言,脑海中浮现的是孟亦如今的冷清眉眼,谪仙容颜。 薇罗见状有所猜测,心中大骇:“是不是因为那孟亦后辈?” 听到“孟亦”二字,宿歌眼中雾气有须臾的波动,恰好被薇罗仙子捕捉了去。 果然如此。 薇罗仙子依旧忧心,却早有预料一般,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宿歌手腕。 她早该猜到。 他这徒儿,是出了名的冷漠淡然,除了她这个师父以及长老以上的长辈,其他人全都不放在眼中,却唯独对孟亦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敌视也好,嫉妒也罢,甚至听从了他人的话去摧毁,无非都是被那人风姿吸引了心神,又心高气傲不肯承认而已。 然而以宿歌心性,她这个做师尊的再如何看得清楚,情之一事,非他自己察觉,旁人再如何说辞,本人都是不会信的。 正因如此,她一直担心日后爱徒会后悔,到时候损了心神,致使修炼受阻。 没成想,那一日竟是来的如此之快。 或许,这就是命数,宿歌命中应有此劫,渡过去,便是大道在望,渡不过去…… 也罢,此劫,只能由他自行化解。 薇罗仙子召唤出自己惯于使用的罗扇,扇了扇,带起夹杂着寒意的风:“徒儿,去你曾经历练过的地方看看吧。” 宿歌不明所以。 “一看你便知晓,”薇罗仙子再度叹息,“我早说过,望你日后不会后悔的。” —————— 九曲峰。 孟亦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也不想知晓。 魔修走后,他兀自坐在院中悠然饮茶。天边暮霭瑰丽磅礴,是厚重的橙红,夕阳终是没了影踪,头顶的天空还未完全暗下来,尚有通彻碧蓝,便已能依稀看到几颗零星的星子。微凉晚风拂过,撩过孟亦鬓角青丝,院中那颗繁木的茂密枝叶也随之沙沙作响。 此番景象之下,他明明饮的是风雅的茶水,却因着暖惬而燃起了融融醺意,颇有醉闻晚风之感。 难怪尘世间有人作诗道,摇首出红尘,醒醉无时节。 端的是高远,惬意。 旁的人或物,总归入不了眼中。 第22章 孟亦饮了茶水,正坐在石凳上放空心绪,倏而觉出几分目眩之感。他知晓自己恐怕又要陷入昏睡,然童衡不在,无人会稳住他摇晃的身形,将他扶入屋内。 若就此睡去,恐怕要摔倒在地,在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躺一夜。 思及此,孟亦放下手中杯盏,揉着眉边穴位,站起身,欲往屋内走去。 孟亦的昏睡之意向来出现的随意,哪里是自己想要清醒便能清醒的,于是他才走了不到两步,便身形摇晃,仿佛就要倒下。 罢了。 睡一夜便睡一夜,总归曾经也是习惯了的事情。 这么想着的同时,孟亦合上了眼,任由自己单薄的身体往一侧倒去。 那刹那间,明明应该在一阵疼痛后,倒在冰凉地面上,却不知被谁人揽进了温度微凉的怀中。 与此同时,尚还有些清醒的孟亦听到耳边传来一人轻浮的调笑:“小亦儿,这才一会儿没见,怎的如此想念我,竟是投怀送抱了起来?” 这魔修动作倒快,一杯茶的时间就知晓了自己的名字。 孟亦这么想着,彻底昏睡过去。 沈五渊还想说些什么,一低头,便见孟亦倚在自己怀中,阖着眼,姣好容颜安恬,纤长睫毛微微轻颤,比起清醒时的冷静淡薄,多了一丝乖巧,扫的人心底微痒。 沈五渊失笑。 “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家伙。” 这么说着,沈五渊将他拦腰抱起,走进了屋内床边,将他放置于床榻之上。 沈五渊驱动体内灵力,轻轻一挥手,便为孟亦洗去了一身疲乏。做完这些,他为孟亦把了把脉,俊美的容颜依旧散漫,眉峰却渐渐拧了起来。 打听到孟亦的名字倒是容易的很,他在这鸿衍宗内随便转了几圈,便知道住在九曲峰上的人叫孟亦,是鸿衍宗宗主曾经的大弟子,只是后来因为修炼之故伤了根骨,成了废人,便如同隐世之人一般居住在九曲峰上,多年未露面。 然而,沈五渊怎么说都是活了快万年的老怪了,之前还差一点便可飞升成仙,如今仔细执起孟亦的手腕查看,怎会不知道他是被人生生剜了心与元婴。 只是,没了心和元婴,寿元看起来却极为绵长,想必是被人用仙药救了,续了命。 沈五渊知晓了孟亦的名字,本应该着手去寻找那神药,没成想,刚调查了两座峰头,就觉得该去九曲峰一趟。修魔之人想要随心所欲,遵从本心,他这么想着,便来到了九曲峰,正看到孟亦身形摇摇欲坠,似乎就要跌倒在地。 巧的很。 “等本尊寻得了神药,便帮你找来那修补丹田原因的丹药,为你再塑仙途。”沈五渊凝视着孟亦熟睡的容颜,勾唇笑道,“没办法,谁让本尊打第一眼见着你,便喜欢得紧。” —————— 第二日,孟亦悠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他沉静思索片刻,便想起昨晚自己昏睡过去之前,正听到了那魔尊的声音。 想必是那厮将自己送回了室内。 思及此,孟亦起身,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便见室内的桌子上用一块灵石压着一张字条。 看到字条时,孟亦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有修士会用这种方法留信。修真者习了无数法术,传音讯口信的方式繁多,变化万千——或者于一丝灵力中寄托寥寥数言,又或者如薇罗仙子一般用纸鹤传音者。 以笔规规整整写下书信的,真是少见。 孟亦执起纸条,只见上面笔锋凌冽恣意,走笔猖狂不羁,确实像极了那魔修的为人。 他凝神看去,只见纸条上写着几句话—— “小亦儿,本尊去找东西了,早点在一旁的储物戒中,本尊输了口诀在那枚灵石中,你不用动用灵力,直接拿着灵石便能打开戒指。 本尊不在,你定十分寂寥,一会儿本尊在其他地方寻个灵兽来与你消遣。 话说回来,你这峰头真真是寒酸,就一个仆从,还只顾着自己修炼,待本尊事成,你不如就跟本尊走了。” 孟亦抬眼看向桌面,果真有一枚古朴的储物戒。 至于沈五渊所说的仆从,以那魔修的能力,察觉到九曲峰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只是外放一瞬神识的事而已。 孟亦不甚在意,将纸条放在一旁,只随意吃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九曲峰的禁制被人触动。 想来不是那魔修,若是他,直接大摇大摆便走了进来,根本不需做这“敲门”一般的事情。 既不是魔修,说不定是那魔修字条中提及的让自己消遣的灵兽。 刚好,孟亦正想浇浇山下灵田,便拿起装了少许水的木桶和木瓢,走出了禁制。 刚走出禁制,他便与那“灵兽”来了个四目相对。 沈五渊说将会遣只灵兽来,这是孟亦方才便就知晓了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沈五渊口中的“灵兽”竟是一头洁白富态的大白鹅。那白鹅生养的极好,浑身上下纯白肥硕,不掺一丁点杂色,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偶尔伸展开肥胖的翅膀,显得滑稽而可爱。 大白鹅摇摇晃晃走到了孟亦跟前,弯了弯自己纤长皎白的脖颈,开了口后竟是沈五渊的声音:“小亦儿,我来瞧你了。” 孟亦半掩着双眸,低头看着那白鹅:“你的把戏倒是多。” 大白鹅闻言扑腾着橘红爪掌,跳舞似的原地转了两圈,伸展布满洁白羽毛的翅膀,脖颈弯成优美的曲线,便定格在了这个姿势:“我瞧着,小亦儿倒是高兴的很。” 孟亦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懒懒的淡漠模样,此时闻白鹅所言,淡声道:“你如何能看出我之喜悲。” “我就是知道,”白鹅又转了一圈,喉间传来低沉笑声,“小亦儿心情好,我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 第23章 栅栏门离山脚下灵田的位置有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孟亦不能踏风御器,每每都是缓步而行,幸而九曲峰的山路并不多崎岖,还算是好走。 孟亦提着木质的水桶,正欲往山下走,便见那白鹅颠着身子走到自己身前,用坚硬的橙红扁嘴勾起了孟亦手中的水桶。 白鹅口中又吐出人言:“来,让本尊帮你提着。” 孟亦看它:“嘴上挂着东西,倒还能说话。” “那是。”白鹅如此说着,似乎是被夸了一般,趾高气扬地昂着曲线优美的脖颈,绕着孟亦转了一圈。 这白鹅确实有意思。 孟亦一身青衫,身形削瘦好看,步伐缓缓,半掩着眸子,往山下走去,那嘴上挂了木桶的白鹅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时时摇摆着自己洁白肥胖的身躯,嘴中还喋喋不休说着什么。 走了片刻,一人一鹅抵达了山脚下种植的灵田之前。 孟亦拿起水瓢,舀着水,灌溉着眼前这片灵田。 大白鹅为他挂着水桶,不言不语安静了片刻,倏而开口道:“小亦儿,你身后有个人一直在盯着你看。” 孟亦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去,只见宿歌此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宿歌恍若未醒,满身喧嚣,平日里整洁的衣襟都有些褶皱凌乱,总是不染尘埃的靴子也带着清晨微湿的泥土。他那双满含孤高冷漠的眼眸中失了平日的冷静,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暗淡光芒,整个人就那么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孟亦的方向,不曾言语,与孟亦保持着安定的距离,不愿离开,也不敢靠得太近。 白鹅又道:“本尊昨晚就发现了,那人在那里站了一夜。” 孟亦扭过了头,对宿歌此人恍若未闻,兀自浇着水,一旁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扭动着肥硕的身子,坚硬如铁的嘴上挂着木桶,围在孟亦身旁晃来晃去。 却说昨夜,宿歌被薇罗仙子提点之后,压抑着满腔疑惑来到了九曲峰下。 来是来了,他却未想着进去,于是就守在外面,生生守了一夜。 一夜过去,知道那人近在咫尺,离自己只有一方禁制的距离,宿歌原本妄图想明白的事情在脑海中纠结成一团,越来越是混乱。他的心也随之陷入不可说的迷惘之中,过往数百年一直坚信着的东西仿佛正在悄悄瓦解,在脑海中那人的容颜面前,碾碎成了泥土与尘埃,全都不值一提。 如此直至天渐亮。 他未使用灵力护体,一宿风寒,微凉的朝露沾染了他的衣衫,令他仿佛失了魂魄般,有些落魄的狼狈。 宿歌一直用神识凝视着被设下了禁制的栅栏门,因此,方才孟亦从禁制中走出来的刹那,他的全副心神便都被那人淡薄姣好的姿容气度吸引了去,再移不开半分。 一夜的等候变成了此时沉稳的心跳,夹杂着无与伦比的安定感,不过一眼,仿佛便能平了他满心执魔与偏念。 然,孟亦只是在他身边那只灵兽白鹅的提醒下,朝着自己淡淡看了一眼,便再不理会。 宿歌继续静静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孟亦自有风雅韵律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神情悠然地浇完了水,后面跟着那只走路摇摆十分蠢笨碍眼的白鹅,往山上走去。 直到孟亦的身影消失在禁制之中,宿歌才恍恍然回过神来。 想起薇罗仙子对他的提示和告诫,宿歌终于动了动僵了一夜的身躯,飞身往宗门外而去。 . 禁制内。 白鹅看起来憨态可掬,口中却是魔修调笑低沉的嗓音,这番怪异景象,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只听那白鹅开口道:“小亦儿离那人远点好,本尊看他八成是个痴傻的。” 孟亦将挂在那白鹅嘴上的水桶拿了下来,把木瓢放入水桶内,再将水桶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轻拍了拍手,道:“你何时可以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白鹅闻言,一只脚蹼抬起,翅膀最大限度的伸张,刚想说话,却忽然住了嘴,保持着这般滑稽的姿势,定在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孟亦身后传来沈五渊似笑非笑的声音:“怎的,小亦儿如此体贴,竟是已经开始为本尊着急了?” 孟亦看着那被静止的富态白鹅,淡声道:“九曲峰资源短缺,养不起这么肥的鹅。” 言下之意,是让这魔修尽快找到东西,尽快离去。 沈五渊闻言,勾起唇角笑开来。 活了太久,时光冗长,一时竟想不起上一次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 沈五渊名姓不显,却早就踏入了飞升期,只等着天界召唤,便可渡劫飞升,羽化登仙。奈何他作为一届魔修,飞升渡劫之时,那天劫雷火来的实在太过凶恶,百丈粗的紫光雷霆凿开天际狂乱地冲着茫茫荒原直劈而下,声势浩大,披荆斩棘,令人望而生畏。若非他身上法宝众多,关键时刻一一祭了出来,恐怕逃不过那一劫。 命是保下了,他原本飞升期的修为则生生跌落回了渡劫后期大圆满,神识也受了些损伤。这伤可大可小,看着并不碍事,但若是不根治,他便无法再度步入飞升期。 正因如此,他才要寻找传说中被藏在东陆第一宗门——鸿衍宗中的那味神药,来医治弥补自己神识上的残缺。据他所知,神药藏在宗门深处的禁制内,被下了无数结界,一般人不会知道它的位置和洞府的打开方式,自己还是活的久了,才知之甚广。 这般情境下,若是那神药阴差阳错被他人拿了走,只能说那人机缘了得,命中应有此绝佳运道。 然修魔本就逆命而行,无论如何,这位神药,沈五渊都是要得到的。 思及此,沈五渊一贯神情不羁地调笑道:“小亦儿,本尊若是那天消失了,必然就是去寻神药了,你到时,可不要想本尊。” 孟亦不甚在意道:“神药?” 这魔修只道是来寻东西的,倒不曾说过神药之类的名堂。若说这鸿衍宗,孟亦也待了数百年,却未曾听说过神药一说。 “嗯,神药。”沈五渊幽深双眸凝视孟亦,并没有隐瞒,坦明道,“那味神药,名曰‘无念’。” 神药无念。 活死人肉白骨,生肺腑补灵脉。 第24章 神药无念? 孟亦颔首想了想,确定此药闻所未闻。 那魔修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只笑了笑,道:“莫说是你,恐怕你们鸿衍宗几位长老也没几人知晓,那神药无念最后一次在修真界流出风声,已经是快五千年前的事情了。” 孟亦闻言,看他:“这么说,你活的还真久。” 沈五渊道:“还好,还好。” 修真之人,寿命与修为等级有关,普通人大抵能活百余年,就算寿终正寝,寿元完满了。 至于修士,引气入体后,进入炼气期,寿元可增加至二百,筑基期五百年岁,金丹一千年岁,元婴一千五百年岁,再往上化神期三千,大乘期五千,渡劫万载,飞升期则数十万年皆有可能。 孟亦本就知晓这魔修必定修为高深,但是如若真像他所言,近五千年前的消息他都知晓,恐怕修为至少在渡劫期以上。 譬如宗主玄温,渡劫后期,半步飞升,已有八千多岁寿命了。 反之而思,连渡劫期之上的修真者都对那传说中的神药“无念”如此执念,可见此药不可谓不珍贵,恐怕这修真界中,再无什么天材地宝可以与之匹敌。 然这一切,又与孟亦无甚关系,听闻沈五渊所言,他只道:“既如此,那就祝你早日找到神药。” 魔修闻言一如既往地调笑他道:“有小亦儿此番祝愿,那神药,本尊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沈五渊言语忽而转折,“那神药可能已不再鸿衍宗内,本尊说不得要在这修真界各处都去打探打探。这灵兽便寄养在你这里,若是本尊不在,小亦儿也可睹物思人一番。” 孟亦将视线转至那大白鹅。 沈五渊赶在他拒绝之前道:“放心,这鹅看着肥,实则不吃什么自家将养的灵谷,放它自己在山脚下,自会去寻一些野味。” 沈五渊话音刚落,那大白鹅就从静止恢复了动作,翅膀扇了扇,跑到了孟亦跟前,不住地绕着他转圈。 孟亦看着那鹅的蠢态,约摸能猜到沈五渊将白鹅放在九曲峰山脚下,恐怕另有用处——譬如遣它在鸿衍宗内继续窥探神药之踪。这魔修告知了自己,也不知有什么意味,不过即便自己不答应,这只白鹅恐怕也会出现在鸿衍宗的各个角落。 沈五渊见孟亦与那白鹅安静对视,勾唇不语,片刻后未加告别,倏而消失在了原地。 当真是来去自如。 至于那白鹅,则被孟亦放至了九曲峰下。 它的主人让它做什么,它自会跑去。 —————— 又是几日过去。 童衡出关。 这日孟亦正悠哉地收获着已然成熟的灵蔬,大白鹅早不知道跑到了那里去,灵蔬多是些青菜,需食用根茎的食物也有,只是较少,于是孟亦便将它们留于最后收获。 正当孟亦挽起袖子,露出苍白手腕,准备弯腰去拔那灵蔬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 孟亦站起身,回头看去,正是童衡。 童衡看着来的匆忙,用清洁的法术洗去了闭关而染就的满身尘埃,便下山来寻先生。 看见孟亦正准备徒手去拔那灵蔬,童衡俊朗面容严肃,挂着一丝克制的自责,将孟亦手中的菜篮拿了过来:“先生,您不用做这些事,等着童衡来便好。” 孟亦轻应了一声“无妨”,然而将袖口挽下来道:“你融合成功了?” 童衡点头。 孟亦看他:“如何。” 童衡有问必答:“童衡愚钝,融合之后,只知修为连升几个小境界,突破了筑基期。” 孟亦闻言轻轻拍了拍手,往山上走去:“灵蔬等会儿再采摘,先跟我来。” 童衡闻言,立时跟上。 两人穿过不平坦的山路,回到九曲峰禁制内,童衡始终跟随着孟亦,进了屋内。 孟亦从惯放东西的地方拿出一块无色纯白的石头,将那石头放到了木桌上,自己则在一侧坐了下来。 孟亦用素白指尖点了点乳白石头,对童衡道:“此为测灵石,你将手放上去,输入灵力。” 童衡照做,将手放置于灵石之上,缓缓输入灵力。 乳白色灵石在片刻后开始微微发亮,闪现起异样的光芒,乳白色开始被其他颜色代替。那光芒很纯粹,不掺杂其他任何异色,在柔和光芒的笼罩下,原本纯白的石头渐渐变成了纯粹的灰色,其上也出现了一根粗壮的灰芒柱体。 孟亦见状,抿起了唇瓣:“灰色。” 测灵石是测试修者资质的石头,一般显示的颜色为红色火灵根,绿色木灵根,蓝色水灵根,棕色土灵根,以及黄色金灵根。当然也有会其他变异灵根,譬如宿歌的冰蓝色变异冰灵根,以及孟亦的米白色变异风灵根,柳释双灵根之一的紫色变异雷灵根。 除此之外,灵根粗细也可在测灵石上显现。 只是如现在一般灰色的灵根资质,孟亦还未曾见过。 再者,归元洗髓丹只是将灵根融合,剔除杂质,再看个人机缘祛除多余灵根,却少有使灵根变异的情况出现。 孟亦看向童衡:“可有不适之处?” 童衡摇头:“并无。” 既如此,想必没什么大碍,这奇特的单灵根虽一时想不出是什么资质,然而修真界他们不知道的事尚多,随着修为增长,想必关于这灵根之事也会渐渐明了。 只是日后童衡适合修炼的术法,恐不好找。 —————— 千万里之外。 宿歌站在九天玄冰凝结而成的无底洞窟之中,眸光冰寒。 他自己苍殿中的冰室,就是当年取了此处的玄冰堆砌而成。九天玄冰乃天地孕育而成,普通的火灼烧,可遇之不化,沿着洞窟越往里,玄冰中含有的冰属性能量就越强,对他的修炼也愈有好处。 当年,宿歌初成元婴,稍稍巩固了根基之后,便来到了九天玄冰窟,欲取其间寒冰搭建冰室。 他既一心修炼,自然不会看得上洞窟外的这些玄冰,他虽拿不上那最深处的玄冰,但所到之处至少要达到自身能力的极限。然洞窟千万年而成,其间生灵早就自成一脉,代代延续,不说其他,光是寒血蝠就已然是极难对付,深处的玄冰怎会好取。那时的宿歌,着实经历了一番生死之战才取的玄冰,连修为境界都有了大幅提升。 师尊说了那番话,宿歌首先想到的,便是来这里一看。 第25章 冷风夹杂着霜雪迎面而来,玄冰四周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寒气如雾蒸腾,宿歌将灵力化成实质,环绕于全身,才堪堪抵挡住了那若凌冽刀锋风芒与寒意。 当初初次深入九天玄冰洞窟之时,宿歌才刚刚步入元婴期没多久,仅仅是还算稳固的元婴初期修为。如今,他已然早就是元婴后期大圆满的修为,想要再度抵达当年曾经进入的深度,并非什么难事。 说起这玄冰洞窟,自宿歌初结元婴进入其中后两百余年,便再也没来过这里。 宿歌喜好深入各处凶险之地历练,积累交战经验,寻找一丝深藏于天地间的绝妙奥义,却又不会总去同一极恶之处。如此,盖因他深觉每一种至险至恶的生死绝境,所能带来的感悟和突破,在同一修为境界中是有限的。再加上苍殿内玄冰的数量及其蕴含的能量,足够他用至化神期,因而,他原本是想元婴期来一次也就足够了,等到突破了化神,再来这玄冰洞窟中,取更深一层的玄冰。 因此,他错过了薇罗仙子想要让他发现的痕迹。 如今,他站在此处,想起薇罗仙子所说的话,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魂灵深处,一面催促着他寻找所谓真相,一面又试图阻碍,并告知他,最后结果会让他悔不当初,深陷无望。 宿歌伫立在洞窟前良久,望着深处的黑暗与阴寒,眸中是与之不相上下的幽深。 又是片刻过去,他终于抬脚,神情肃穆,运行起体内灵力,朝着洞窟深处走去。 当年洞中一探,去了近半月,此时修为不同往日,尚不知几日能回。 —————— 散源大能的寿辰还有不足半月,柳释作为凌霜剑宗派来送礼的代表人,尤为忙碌,总是在接待或者拜访其他来贺的八方修者宾客。 散源大能作为已知的东陆第二位的大能,其五千岁寿辰不可谓不重要。 众所周知,散源大能是百余年前才踏入的渡劫期,如今是渡劫初期的修为。之前他在大乘后期停滞了许多年,一度无有突破预兆,而大乘期修者的寿元为五千岁,这便意味着,等到五千岁之际,他还是未能突破,便会憾然陨落。 原本,五千年大限将至,修为久久停滞不前,没有任何突破预兆的散源已经放弃了突破希望,甚至开始安排分配手下资源,却没成想忽然有日福至心灵,那至关重要的一坎就这么轻易地迈了过去,也成了万年来,继玄温之后,为人所知的第二个跨入渡劫期的修者。 因此,散源对自己五千岁手撑格外看重。 这就导致了前来贺寿的,都是东陆上鼎鼎有名的宗门与家族,作为凌霜剑宗宗主之子,柳释自从在会客上安定下来后,就未曾有闲暇之时。 今日,他就被曹家氏族的长辈邀请去赴宴,迎合谈笑之间,饮了不少灵果酿的酒水。 那酒水尝起来醇厚清甜,实则后劲十足,纵使是修者,喝多了也有些蒙昧之意。 晚了些,柳释与那长辈告辞,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庭院之中。 柳释躺倒在床上,头有些晕眩,英挺俊毅的面容染上醉意,思绪迷蒙之中,他竟是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来五十年前的那一日。 他与其他二人围困柏函的那一日。 他们三人于九曲殿中与柏函打作一团,胜负立判。那场打斗中,孟亦将玄温初时赠与他的含有玄温本人十成十剑意的符咒都用了去,才寻着一丝逃跑的机会,没成想刚刚逃至九曲峰万丈峰头,就再也没有招式。 莫说柳释与宿歌联手,单单玄温一人,以渡劫后期半步飞升的修为,想擒住孟亦一个元婴期的修士,还不是手到擒来。 柳释醺醺然间,脑海中最清晰的,是挚友垂死挣扎,最后被再度逼逃进九曲殿内,浑身是血,躺在那里的场景。 挚友是失了元婴。 一定很疼。 这么想着,柳释心中突觉郁结难忍,呼吸微顿,隐约中,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 犹记数百年前,他与柏函正当年少,均未百岁,身上都有着风华绝代的朝气。他们二人在一场历练打斗中意外相识,随后发觉彼此言谈情趣具是相合,修为阅历又是相当,可聊谈的共同言语甚多,如此便渐渐了熟识。 两人都有着绝顶资质,被称为天之骄子,是各自宗门内小一辈修者之中的支柱人物,自然有诸多共同点,也能在修炼一途上彼此探讨交流,切磋磨练,着实受益匪浅。这样一来,二人关系变得越发密切,往来也是越加频繁。 柳释向来英朗健谈,若是修真界又有了什么见闻,都会第一时间找到孟亦,于聊谈间说与他听;若是他手上得到了什么或是有趣、或是玄妙的法器丹药,也都会记着要拿去鸿衍宗,同挚友孟亦说道说道。孟亦俊逸温润,待人坦诚,偶尔也会与柳释说笑,寻着什么适合二人修为历练的秘境或是洞府,大都时候都会叫着柳释一起。 不谈修炼之时,二人也曾寻找过修真界中壮丽宏大的盛世绝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温一壶清酒,谈笑间酣然畅饮,一醉方休。 那时,柳释于醺然若醉间,心底隐着莫名情绪,对孟亦道:“柏函,我柳释,生平得一知己足矣。” 见孟亦笑的清贵温润,柳释酌了口酒,又道:“此生,我定不负你,背叛于你。” “吾之亦然。” 悠然月色下,他们二人举杯相碰,相视而笑。 人生欢畅,不过如此。 . 如今…… 忽然间想起被尘封于记忆深处的往事,柳释躺在床榻上,揉了揉眉心,消解脑中酸胀。 为何后来的他总是遗忘了这些,满心满眼都是“应霜平”此人。然而细细纠来,他竟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恋慕上了应霜平,也想不起他们二人何时有的交集,更想不起当时心中滋味,只觉得对应霜平的这份守护和爱慕是“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到为了这个人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地步。 只是现在想来,所谓“理所应当”的念头仿佛是倏而被人植入心中的,毫无预兆,找不到起始和过程,虚假的可怕。 究竟,是为什么? —————— 童衡出关后,孟亦这几日又回归的悠闲度日的情景,许多活计不用他插手,童衡便一一料理好,事无巨细,认真分明。 若说有什么不平静的,大约是魔修留下的那只鹅,着实蠢萌聒噪。 因为被魔修遥遥地下了指令,这鹅便是一整天的不见踪影,不知去往哪里寻找线索,也不知它是如何遮掩自己富态身子的。等寻找结束,白鹅必然会回到九曲峰,先在九曲峰不远处的小溪中扑腾片刻,捉些野生鱼虾填饱了肚子,而后上岸,原地抖动数十下,甩干了身上的溪水,便顺着山路摇摇摆摆地走到栅栏门前,用嘴去触碰禁制。 它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童衡走出了禁制,左右张望,确认只有白鹅存在后,便望着这只白鹅半晌没回神。直到大白鹅扭动着肥硕丰满的身子,朝着他“嘎”了一声,他才蹲下身,将这只奇怪的鹅抱进了禁制内。 孟亦远远地看着童衡抱着一只通体洁白的肥鹅,这才想起这家伙来。 童衡将富态白鹅放在地上,对孟亦道:“先生,童衡在禁制外只看见了这只白鹅,想必……是它在触碰禁制。” 孟亦只直了直腰,看了白鹅一眼,便又靠回了躺椅上,不甚在意道:“有人留下的,不必在意,它想进来时,便让它进来。” 童衡闻言,只道:“先生,这鹅看着很肥,是用来吃的吗?” 白鹅:“……” 孟亦闻此,低头与那蠢鹅对视,神情平静,轻启薄唇,缓缓道:“清蒸,红烧,爆炒?” 白鹅闻言,立时“刷”的一声张开了翅膀,身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两只橙红脚蹼“啪嗒啪嗒”不停跺着地,浑身颤抖,像是在原地踏步,片刻后吓得开始在院子中乱跑。它身子肥硕,腿又短的很,如此咋呼着满院乱跑,看起来脚蹼倒腾的很快,却没走远多长的距离,最终也只是嘎嘎叫着,在院中抖着满身白色羽毛兜着圈,身上的肉一抖一抖。 孟亦见状,对童衡道:“算了,肥且愚笨,吃了恐怕于智力无益。” 于是,九曲峰上就多了一灵兽住客,整日里犯蠢。有时许久不见踪影,有时趾高气扬、抬首阔胸地在九曲峰溜达,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界。 —————— 西陆地界,操控着大白鹅的魔修颔首忍笑。 第26章 眼见散源大能的寿辰越来越近,往来鸿衍宗的修者也越发地多了起来,鸿衍宗的管事全都忙碌起来。 散源长老之修为,再加上鸿衍宗之地位,使得那些原来早些时候便遣各自宗门内小辈先来庆贺的二等以下宗门,如今又各自陆续派了有权威的长老甚至是宗主亲自到来。 一时间,鸿衍宗内往来的修者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其他地界的宗门不远万里遣了人送来贺礼。如此一来,就连鸿衍宗连忙山脚下那居住散修、贩卖交换资源的城镇,也红火了起来。各丹药铺、法器店、交易行内客人往来不断,着实挣了不少灵石。 幸而九曲峰地处偏远,离他们最近的几座峰头,都隔了许多里地,未被此时宗门内外的喧闹打扰。 童衡得了奇特的单灵根,虽不知用途,但修炼时的速度比原先快了何止一星半点。 孟亦问了问,便可以肯定他的修炼速度与寻常天灵根的修炼速度无异。 食用归元洗髓丹,能得到如此造化,这份机遇已是十分了得。 童衡听了孟亦的意思,连忙道:“童衡的机遇是先生给的,童衡的命,也是先生的。” “我作何要你的命。” 童衡俯首:“童衡此生,无所欲,无所求,只愿陪在先生左右,为先生赴汤蹈火。” 不论生死。 孟亦饮了口清泉水:“不过,你尚未找到合适修炼的功法,修为进境太快,未必是件好事。你记着,打坐修炼的过程中别忘了感知自己灵根属性的异样之处。” “童衡全听先生的。” 孟亦又道:“找个时间,你去趟山下的城镇,看看法器铺中有没有称手的法器,且买下来先用着。至于本命法器,尚且不急,慎重为好。” 童衡闻言,疑惑道:“先生可有本命法器?” 孟亦将拱到自己腿边的蠢萌白鹅推了开来,道:“有过。” 既是有“过”,便是现在没了,于是,童衡不再多问,只去了伙房准备晚膳。 今晚炒些灵菇,新鲜的,先生喜欢。 —————— 议事殿内,薇罗、木犀、闲龙三位长老端坐于上方,宗主及四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坐于下位。 薇罗仙子玩弄着自己惯用的本命法器罗扇,用扇尾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上,发出咚咚的清脆声响,她挑起柳眉,开口道:“应霜平。” “晚辈在,”应霜平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拱手,“薇罗长老有何吩咐?” “宗主何日能出关,你可知晓?” 应霜平头上冒了汗:“晚辈不知。” “啧——”薇罗仙子向来不在乎自己是否合乎礼仪,直接如此轻嘲出声。 “薇罗长老。”木犀大能阻止了薇罗仙子接下来的奚落。 闲龙大能对下位众长老宗主的亲传弟子道:“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弟子领命,全都退下。 木犀大能对薇罗仙子道:“你怎的又去问那应霜平关于宗主的事?” 薇罗仙子拿起罗扇,轻轻扇了扇风:“好奇。” 实则,是她想起自己爱徒如今情态,又想到其身上心魔渐生,心底总觉着是应霜平的缘故,连带着对宗主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她当时知晓这事知晓的晚,若是早些得到消息,说不得要阻止一番,寻个别的法子替代孟亦的风属性元婴。 也好让自己情感愚钝的爱徒再多些反应醒悟的时间。 闲龙长老道:“我们这次,是为了给一宗四长老的亲传弟子说道散源长老寿辰的事宜,薇罗长老还是莫要将主旨偏离了好。” “再者,散源长老曾告知于我,”木犀大能神情肃穆,“宗主身处渡劫后期大圆满的境界已是许久,虽一直被人称为‘半步飞升’,却到底未抵达那传说中的飞升期境界,此次闭关,说不得就是为此而为之,待到出关之时……” 说到这里,木犀大能噤了声,看向另外两名长老。 木犀言语中未说尽的意味,其他二人都瞬间领会。 一时间,薇罗仙子再不敢说些其他的话。 若是宗主闭关真是为了突破渡劫期,等到来日出关,成了那飞升期的绝顶大能…… 他们鸿衍宗这东陆第一宗门的位置,坐的可就更稳了。 闲龙长老若有似无点了点头:“因此,此后有关宗主的事,慎言,我等只管静候他日,宗主出关即可。” 如此,三位长老又谈聊片刻,便听木犀长老道:“凌霜剑宗宗主不日便会抵达鸿衍宗,毕竟是二等宗门的宗主,且与薇罗长老修为境界不相上下,改日管事将其迎进宗门宴客峰后,还需你我中有一人前去拜访方好。” 薇罗仙子闻言,自不愿去做那活计,摇着罗扇,满脸不甘愿。 闲龙长老道:“也罢,便由我去,恰好我与那宗主有些私交,还算熟识。” “自无不妥。” —————— 冰寒洞窟中,漆黑一片,宿歌将灵力覆于双目,得以夜视。 他挥手施展法术抵挡向自己扑来的成百上千的寒血蝠,那冰蓝色的蝙蝠遭受攻击,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成片成片纷纷落下。 终于,宿歌走到了当时自己进入的深度。 犹记得,当时的自己与堪比元婴后期、半步化神的寒冰毒蟒陷入生死交战,身上被咬伤数处,毒素入体,几乎不敌,拼尽最后全力打下致命一击后,便昏了过去,醒来便在那洞窟的出口处,储物袋中满是玄冰。 直至如今,他尚以为是自己在生死边缘爆发潜力,才逃过一劫。 思绪回转间,宿歌走到了寒冰毒蟒的尸体前。 寒冰毒蟒毒性剧烈,寒血蝠等生物不会啃噬它的尸体,再加上九天玄冰凝结而成的洞窟中,寒冰对死尸的保护存储能力较一般冰霜更强了百倍。因此,两百年过去,毒蟒的尸体还躺在原处,除了周身快被冰霜同化,倒是完整的很。 宿歌蹲下身来,化去它尸体周身的玄冰,检查着毒蟒的尸体。 忽而,一道深至毒蟒肺腑的剑伤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剑伤所致的伤口,明显不是自己惯用的法器导致。这般凛冽、这般锐利的刀伤,隔了数百年,仿佛还能感受到其主人挥出这一剑时,所带起的呼啸凌然的狂风。 这分明是孟亦的本命法器——吟风剑,所留下的伤口。 一时间,所有猜测都化为了现实。 宿歌晃晃然站起了身,甚至忘了继续加持周身御寒的灵力。 原来是这样…… 宿歌神情恍惚,站在九天寒冰之中,因为护体灵力不再,他的墨色发梢与眉尾都染上了白色冰霜,但是比冰霜更加寒冷的,是他的心。 仿佛由内而外,一寸一寸冻结成块,而后碎成了沙。 原来,他所以为的九死一生,拼尽全力的存活,不过是他自己臆想而已。 是孟亦救了他。 思及此,宿歌心中一阵绞痛,原本渐渐被压下的心魔骤然暴涨。 他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想起孟亦曾被自己狠心掏了元婴,无助地躺倒在九曲殿金碧辉煌的前厅中,鲜血在他的身下铺就成艳色的红毯,绝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绝望憔悴的颜色。 那时,宿歌是最后走出九曲殿的人,跨出那道门之前,他感到一道荒凉的视线留在自己身上。宿歌扭过头去,便看到孟亦躺倒在血泊中,朝他伸出肌肤白皙的纤长手掌,眼中漾着清柔水光。 那时宿歌做了什么…… 他转身走了。 没有理会孟亦伸向自己的手。 他原以为,孟亦对自己的示好,只是一时,不过镜花水月,仅仅止步点头之交,待他修为赶超自己,便不再会看着自己。却没想过,他是那般丰神俊朗的人,爱慕了,便会倾心相待,从不是什么薄情的人。 如果不是自己过于孤高,看起来自尊甚强,却患得患失,做了愚蠢错误的决定,或许,他们本可以相守此生。 想到如今孟亦看向自己时古井无波的眼神,宿歌捂着胸口,喷出了一口鲜血。 眼中温热,眼泪滴落划过脸庞,在九天玄冰堆积的洞窟中被冻成了冰霜。 那个人的爱慕,本是如此珍贵的存在。 却被他,弃之不顾。 孟亦,求求你。 求求你。 再喜欢我一次,好吗? 第27章 孟亦让童衡去山脚城镇购买合适自己使用的法器,平日里多加修炼。 童衡闻言应声,言道欲夜里等孟亦熟睡后,不需要他的时候再出宗门。 孟亦道:“夜里哪有店家开门,我这没什么可忙的。正好,你去城镇中挑选法器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些符纸朱砂,我有急用。” 听到先生说有急用,童衡立刻道:“先生稍等,童衡这就去。” 孟亦点头,拿出一个储物袋递与他:“里面有些灵石可供花费。” 童衡摇首:“先生,我身上有灵石。” 他这些年在鸿衍宗做杂役,每月管事都有给几块灵石作为月奉。九曲峰不缺什么,他平日里只偶尔会用灵石去给先生买些生活所需,剩下的便都攒了起来,欲等到何时先生急用灵石,便拿给先生。 此时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可够用?” 童衡应道:“足够了。” “那好,”孟亦道,“若是不够,尽管与我说,去吧。” 童衡领命离去。 . 半刻钟后,孟亦出了禁制,从峰头往下走,在山脚下遛那只肥鹅。 之所以下山,盖因那沈五渊总是想什么便做什么。 童衡领命去购置物什离开之后,孟亦原本坐在躺椅上,悠悠然出着神。沈五渊想必是闲来无事,便远远地操控着白鹅在孟亦垂下的腿边拱来拱去,一阵叫嚷,着实聒噪的紧。 孟亦神色不变,任由那白鹅抖着沉重的身体在他四周转来转去,用细长的白洁脖颈蹭自己的腿。 许久,白鹅先败下阵来,喉咙间发出沉沉笑声,正是那魔修的声音:“本尊说留下这大白鹅与小亦儿,是想着本尊不在,你想念本尊之时,好派遣派遣。没成想小亦儿竟是如此绝情,本尊这么肥的一只鹅,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却总是视而不见,着实是伤透了鹅心。” 孟亦眼角微微上挑,看着心情不错,他低头与蠢鹅对视,知晓通过这只鹅的双眼,那魔修能看到他:“你的神药找到了?” 大白鹅晃了晃纤长脖颈:“自然没有。” “我看你是并不急。” “怎会,”大白鹅展开翅膀,抖了抖,话语中满是夹杂着溺宠的笑意,“本尊不去寻找神药,还不是为了犯些蠢,给小亦儿解闷?” 孟亦只道:“这‘蠢’一点都不像犯出来的。” 言下之意,鹅是真蠢。 大白鹅闻言,笑声更沉:“本尊就知道你喜欢这鹅,不然也不会对它如此嫌弃。” 话音刚落,白鹅又道:“不过小亦儿说得对,本尊这身子是越来越肥了,好歹是你的灵宠,你总该领着出去在青草小河处溜达几圈,消消食儿,尽尽主人的责任。” 孟亦眉梢微扬:“我何时成了你的主人。” 沈五渊素来喜爱调笑,脸皮也厚的很,直道:“这鹅留给你,自然便是你的灵宠了,本尊可不接受反悔退货。” 说罢,那大白鹅便开始满地撒欢儿,不住扬颈放声而叫,一副若不带它散步,便不罢休的样子。 于是,喜静的孟亦披着长衫,大白鹅一摇一摆地跟在身后,一人一鹅便出了禁制,悠然地走到了九曲峰山脚下不远处的小溪旁。 —————— 九天玄冰凝结之地,寒风呼啸凛然,冰冷之意如同凌冽刀锋,狠厉地刺剐着人的肌肤,举目望去,莽莽千里具是苍茫一片,看不着来路与归途。 在毒蟒身侧不远处,宿歌又捡到了一只绣着“柏函”二字的储物袋。 宿歌手中捏着那绣着“柏函”二字的储物袋,站立在原地,衣袖随着狂风而动,猎猎作响。抑制住心中涌动的魔障,他腾空飞身而起,朝着鸿衍宗的方向御风而去。 行至鸿衍宗下,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峰头,也没有去见薇罗仙子,而是直奔九曲峰而去。 想见他。 想的心肝欲裂。 . 宿歌快要行至九曲峰地界之事,便远远地见着孟亦居然下了山,在前方那条小溪旁缓步走着。溪水里,一只身躯滚圆,通体洁白的鹅正浮在水面上,两只橙红脚蹼在水中来回蹬着,漾起阵阵波纹。 见着孟亦的刹那,宿歌便再想不起其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错过的一颗真心。 他不再御风,放轻了脚步,徒步朝着神情平淡的孟亦走去。 孟亦正悠然地散着步,顺便试探自己体内这几日忽然出现的、若有若无的奇异灵力,一抬首,便见宿歌站在了自己身前不远处。 白鹅也见着了宿歌,下意识的不喜欢,它离开小溪流,抖干了身上的水,摇摇摆摆站在了孟亦身侧。 宿歌心魔的印迹仍留在眼底,如旋涡一般深不可测,除了孟亦,再看不进其他东西。 孟亦淡声道:“薇罗仙子有何事要告知。” 宿歌听闻他如此疏远淡薄的声音,并以为自己来此是师尊有令,攥着储物袋的手微颤。 不一样了。 他终于醒悟,这仙人般的人物,眼中再没有了自己的身影。 恍惚间,宿歌想起,师尊薇罗仙子曾不止一次叹着气对他说,只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那时的他是怎么说的。 他峰眉微敛,神情冷淡,只道:“弟子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可笑可叹。 他哪里是从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只是做了,却不肯、也不敢承认罢了。 宿歌眼中夹杂着一丝祈求,凝视孟亦好看眉眼,轻声道:“我来此,并非师尊传令,而是想与你说,我后悔了。” 孟亦不语,等他接下来的话。 “五十年前,我做错了事,”宿歌说话时,言语干涩,“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孟亦闻言先是思索片刻,这才知晓宿歌指的是什么。明白缘由,孟亦依旧冷清懒然,不欲理会,将他视若无物,领着自己脚边那只蠢鹅继续散步消食。 宿歌见状,眼中幽深更甚,颇有些急切地道:“孟亦,我心悦于你!” 孟亦神色平静。 这世上总是有些自以为是的人。 宿歌又道:“孟师弟……” 听到这个称呼,孟亦那双淡薄双眸看向宿歌。 溪水向下流动,孟亦站在宿歌上游的位置,他看向宿歌时,明明眸中平淡,却总有种威严俯视的意味,令宿歌欢喜的心尖颤抖。 名为欲-望与悔恨的心魔因眼前这人而生,却仿佛没有静止的一天,只会愈演愈烈,灼烧着他的神魂。 宿歌昂首,脖颈呈现仰视的弧度,平日里冷漠的声音中带有渴求与绝望。 “再叫我一声‘宿师兄’,我把命都赔给你。” 孟亦闻言,颇觉好笑,他侧着低下头,因着光线与角度的关系,显的眉眼温润,侧脸柔和。 宿歌眼中显出痴态,刚想再说些什么,试图挽回,便见孟亦伸出纤长手掌轻摸了摸白鹅的头部,道:“此生好好做鹅,别学眼前这人,活得像个笑话。” 白鹅仿佛回应一般,朝着宿歌扬起了优美脖颈,扭动自己富态的洁白身子,一脸孤傲。 第28章 至此,表情颇多的大白鹅犹觉不够,干脆将富态的身子左右有节奏地摇了摇,挺起了胸膛,极为气派地围着孟亦绕起圈来,最后昂首站在孟亦身前,用鹅屁股对准了宿歌的脸。 孟亦见状,眼底难得带了一丝柔和之意,启唇道:“呆鹅。” 若是往日,无论是谁这般或鄙视、或无视自己,宿歌骄傲冷然的自尊都不会允许那个人完好。然而此时,宿歌却像是痴了一般,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孟亦,连大白鹅对自己的蔑视都丝毫没有放在眼中。 压抑了太久,沉积在心底某处数百年不敢承认的感情一朝显露,便如同自九天悬下的巨瀑,气势滔天滚滚而来,再也抵挡不住。炽热满溢的情感,甚至比自己意识到的来的更加汹涌,填满了整个胸膛,颠覆了他修行至今数百年来所有的念想和坚持,最后只幻化成了“孟亦”二字,刻在魂魄深处,挥之不去。 大白鹅发现自己如此卖力地扭动着身子嘲讽,宿歌却视而不见,便换了战术,整只瑟瑟发抖蹭着孟亦衣衫下摆,用雌雄莫辨稚嫩若孩童的声音对孟亦控诉道:“主人,白白是母鹅,不能随便被男人看到,这无耻之徒,他……他竟然将白白看光了去!” 说着,它便摇摆着“啪嗒啪嗒”跑到了孟亦身后躲着,一副受了欺凌的鹅样。 这魔修的脸皮之厚,不止成功将宿歌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也让孟亦眼角眉梢带了些清浅的笑意,尽管他依旧是冷清的模样,眉眼却柔和了许多。 白鹅如此做,自然是不怕宿歌对它或孟亦下手,无论它在孟亦面前如何蠢笨,如何呆然、滑稽取乐,它都是那魔修的灵兽。大白鹅平日里身上便具有魔修一半的修为,被魔修直接操控之时更是有着魔修八成修为,怎么会惧一个区区元婴后期的小儿。 大不了便是杀了此人,毁尸灭迹。 他之所以不立刻动手,无非是小亦儿如今还要在这九曲峰继续居住,而自己现在还需在这里寻找神药影踪。若是杀了宗内重要的亲传弟子,必然引起鸿衍宗长老怒火,致使他们的行动有限,有些麻烦罢了。 若是事了,杀了又何妨,到时还可以以此劝服小亦儿与自己远走。 只是他总觉得,神药久久找寻不到,或许是在玄温那里也未可知,毕竟整个鸿衍宗,只有玄温闭关的地方,自己未曾进入搜查过。 玄温闭关这数十年,用无数法器乃至仙器支撑,在洞府四周设下的结界之强度已经堪比飞升期大能。自己因飞升而受重创,修为退回渡劫后期,只能自由进入他在九曲峰设下的禁制,却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那仙器打造的结界内,混进玄温闭关的地方。 这也是原本忙碌的白鹅忽然闲下来,要求孟亦善待灵宠,带它散心的原因。 其他地方再搜寻也是一无所获,姑且放在一边,等那闭关的老贼出来。 而沈五渊去西陆,也不是如他所说,去其他地方寻找神药影踪,而是另有所寻。 且说大白鹅如此一番作为,果然引起了宿歌的注意,即便宿歌处于心魔涌动之间,满心满眼都是孟亦,此时也被那肥硕白鹅的举动激的眸中墨色翻滚。 杀心渐起。 碍眼的蠢笨灵兽。 然而下一瞬,宿歌抑制住了自己的杀心。 白鹅显然是孟亦的灵宠。 那姿容绝艳,气度慵然之人本就已经不会原谅自己,若是自己再做出什么令他厌恶的事情,或许,此生他都不会再看自己一眼。 刹那间,被孟亦漠视的恐慌远超越了被白鹅刻意嘲弄的愤慨。 宿歌将杀意咽进心底,转而再度将痴然目光转向孟亦。 孟亦却视而不见,转了身,侧首淡声对大白鹅道:“既如此,便离他远些,免得污了你的清白。” 说着,便往山上走去。 大白鹅赶紧晃着身子跟上。 宿歌脚下踏风,一晃神便行至一人一鹅的前方,拦住了孟亦去路。他伸出手,摊开来,给孟亦看自己手心躺着的绣了“柏函”二字的储物袋,嗫嚅片刻,还是克制着叫出了心中想叫的那个名字:“柏函,我都知道了,你曾救过我数次。我如今过来,是想将此物……” 未说完,却见孟亦眉峰轻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扔掉吧,脏了。” 他是嫌自己污了他的眼。 宿歌心头蓦然一紧,明知晓孟亦口中的“脏”指的是他这个人,却还是将储物袋往自己干净的衣衫上擦了擦,而后小心慎重地收了起来,竭力放柔了声音道:“柏函说得对,是脏了,我匆忙而来,未来得及清洗,下次我再拿给你,可好?” 他既是听不懂人话,孟亦也懒于与他言语,直接绕过他,往山上走去。 宿歌触摸着在洞窟中尘封两百年,还带着些玄冰渗骨凉意的储物袋,未敢再阻拦孟亦,而是望着他消瘦清雅的身影直至消失,眸中是汹涌的痴缠。 眼前没了那风姿绰约之人的背影,宿歌站在山路上,低声自语道:“是我疏忽了,我将它擦干净,捂热了,再拿予你。” 可储物袋擦净并非难事,我这令你感到肮脏的人,又该如何收拾自己。 —————— 孟亦踏入禁制,步伐慵然走向室内,拿了热水与茶叶、茶具放在躺椅旁的藤桌上,自己则撩起衣袍,半倚在树下躺椅上。 白鹅孵蛋一般,窝在了他的腿边。 孟亦边动作悠然地冲泡清茶,便嗓音清澈道:“你究竟是公是母。” 大白鹅装作害羞的样子,将头埋进了一旁的草丛中,声音换成了魔修低沉的嗓音:“公的。” 孟亦眉目微弯。 这时,原本窝在地上,隐了一双脚蹼的白鹅从草丛中抬起头来,将翅膀展开,摊平在身体两侧:“小亦儿,方才那人,是害你之人。” 虽说是问孟亦,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白鹅不等他回答,又道:“你可想过报仇?” 繁树苍翠,草木清香,孟亦拿着杯子小口小口饮着刚刚冲泡好的茶水,神情惫懒,半掩着那双淡漠眼眸,道:“我打不过他们。” 闻言,白鹅晃到了孟亦面前:“如此,用不用本尊帮你杀了他?” “不必。” 即便需要动手,也不必他人帮忙。 那白鹅还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有人传了传音纸鹤来,便只好打住。 见着纸鹤,孟亦还以为是薇罗仙子有事传讯,没成想打开来,却是灵芮的声音—— “柏函哥哥,芮儿这段日子先不能去看你了,我要闭关了,要抓紧修炼,这样才能保护柏函哥哥。” “柏函哥哥一定要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等我出关。” 传话结束,纸鹤化为光点,消失在了原地。 灵芮之执着,孟亦一直想要劝说,她能潜心闭关修炼,追求大道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果剔除其中缘自己而起的偏执,恐怕于成仙之路要更好些。 这般想着的同时,孟亦却再次感知到了身上自己隐隐运行起来的奇异灵力。 他经脉中灵力稀薄,往往稍稍使用便会枯竭,顶多只能用来打开一些储物法器,再多用便会经脉绞痛,酸疼不已。如今,那奇异的灵力却像是由他空旷的丹田溢出,然后游走于经脉之中,仿佛在滋补他虚弱已久的身体。 他的丹田明明空无一物。 这灵力来的莫名,自他之前去了几次主峰,为灵芮祛毒之后,便仿若感知到了某种共鸣一般,似有似无于他体内悄然滋长。 第29章 孟亦屏息凝神,微抬手掌,感受着经脉内流淌着的灵力。 一旁的大白鹅虽然没有感知到孟亦体内灵力的运行流动,但看他此时掩眸凝神的样子,也知晓他此刻或许有所悟。尽管有些疑惑,也不再打扰他,独自安安静静地寻了另一处地方窝着。 魔修将自己加持于白鹅之上的神思散去,只给它下了“不许惊扰孟亦”的命令,便抽回了神识。 那鹅深知自己使命,孵蛋般窝在草丛里,再没有动弹,若不是能偶尔看见它呼吸起伏,洁白真实的羽毛随风飘动,还以为是个极为逼真的玩偶。 孟亦早已放下了手中茶杯,整个人陷入玄妙的境界内,即便因着修为尽毁的缘故,神识不能使用,竟也可以“内窥”灵力走势与滋长。 那灵力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时而于全身静静流转,时而从他丹田某处溢出。 孟亦不敢大意,并不冒然运行控制那股灵力,免得导致反噬之类的后果。 —————— 童衡归来的时候,孟亦已经放下了那令人在意的灵力,有些疲乏地于躺椅上睡了过去。 此时正值正午,晴光大好,碧空如洗,偶然拂过的清风也是温暖怡人,惬意的紧。若是外面并不阴凉,多沐浴着日光对先生的身体有益,于是童衡并没有将他抱回屋内,而是步伐匆匆回去拿了轻薄的软毯出来,轻手为孟亦搭在了身上。 童衡立在孟亦身侧,用不会吵到孟亦的声音,低声道了一句:“先生,童衡将东西买回来了,现在去为先生准备午膳。” 说完,他深深凝视了一眼孟亦恬静美好的睡颜,将储物袋放置于藤桌上的茶杯旁,便转身去准备中午的膳食。 . 约摸一个时辰后,孟亦迷蒙着双眼,缓缓睁开。 暖阳斜照,由于巨木繁茂枝叶的遮挡,零零碎碎洒在面颊上的日光温热,且不那么刺目,舒服地令人昏昏欲睡,醒不过来。 童衡做好了饭食,用绝热保质的屏障将其存放在伙房,自己则拿了蒲团,守在躺椅另一侧,安静地打着座。 孟亦睫毛轻颤的同时,童衡便注意到了他微小的动作。 他看向躺椅上的孟亦,虽然先生此时神态还有些初醒时可怜的迷茫,却切切实实是醒了。 童衡见状立时站起了身,立在孟亦身侧,并不言语,安静等候孟亦彻底从困倦疲乏中清醒过来,才躬着腰问道:“先生,午膳准备好,先吃饭吧。” 孟亦点头,将坐起身,将身上软毯拿了下来,童衡自然地上前接住,将软毯收了起来。 午膳过后。 孟亦坐在石凳上,童衡将之前放在藤桌上的储物袋拿给了他,道:“先生,这里面有您要的朱砂和符纸,以及掩饰修为的法器玉珠。” 那掩饰修为的法器是孟亦拿给童衡的,童衡洗髓之前,不过是炼气五层的修为,此时却忽然有了筑基初期的境界,难免惹人怀疑。若是遇到先前不认识他的人倒还好,若是遇上认识的,必然会觉得他是得了什么机遇,万一起了歹心,恐怕不妙。 因此,在遣童衡去宗门外购置物什之时,孟亦便将其拿给了童衡。 童衡天资不佳,悟性却是奇高,心性沉稳,自然知道其中利弊,便将玉珠贴身放置,掩饰成了炼气期修为,这才下山而去。 孟亦听闻童衡将玉珠也放在了储物袋中,便运转体内奇异灵力,将那玉珠拿出,动作随意抛给童衡:“掩饰修为的玉珠你且先拿着,平日里去宗门其他地方拿去峰上物资之时,也好做些遮掩,不被他人发现修为上的异同。” 童衡颇有些手脚忙乱地接住。 不等童衡再说些什么,孟亦又问他道:“你给自己挑选的,是何种法器。” 童衡闻言,手上凭空变出一柄长枪,双手握住递到孟亦面前:“先生请看。” 孟亦定睛看那长枪,那长枪通体铁青,看着颇有些分量,并非是某属性灵根专用的法器,乃是通用之法器,适合筑基期使用。这柄法器虽不如何出众,然作为筑基期可用的法器,仍是用尽了童衡这些年攒下的灵石。 孟亦点头:“也可,你若喜欢舞弄长枪,这柄威风凛凛倒暂时可用。” 正好他那里也有些使枪的功法。 听到先生认可,童衡终于舒开眉头。 —————— 宴客峰。 凌霜剑宗宗主柳坤抚须笑道:“闲龙长老,久别未见,修为又有所进境啊!” 闲龙大能忙道:“不敢当,柳宗主也是灵力修为越发浑厚,望尘莫及,望尘莫及。” 两人也算是旧相识,虽不能说关系有多亲近,但你来我往寒暄几句之时,倒不会显得那么生分。 柳释也跟在一旁,恭敬道:“闲龙长老。” 闲龙长老自然夸赞道:“如此年纪便能有化神修为,实乃后生可畏。” 柳坤闻言笑着摆手,谦虚道:“犬子不过如此,比起鸿衍宗几名天纵奇才的骄子,还差了些心性。” 柳释安静站在一边,听着两位长辈寒暄,时不时跟着附和,心中却一直在思索着旧友之事。 这几日他都是如此,心绪总不能平静,无论是打坐修炼,或是拜访他人,都会倏而心中抽痛,眉头紧皱。隐约间,他总觉着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而那事情,恰好与柏函有关。 “释儿。”柳坤严肃的声音打断了柳释的思考,“你在走什么神儿?” 柳释赶紧朗笑加以掩饰,拱手道:“父亲,释儿昨日偶有顿悟,于修行有益,方才在思考其中关窍。” 听见与修行有关,柳坤立即不再木着脸,虽然言语还是在教训他,眼中却有了满意的笑意:“有所悟是好事,只是如今我们在迎接闲龙长老,你如此分心,实在不敬。” 柳释朝着闲龙拱手:“闲龙长老,晚辈失礼了。” 闲龙摆手道:“无碍,若是有所悟,还是赶紧找个僻静之所,静下心来打坐为好,莫错失了机缘。” 柳坤也道:“既然闲龙长老说了,你还不快去。” 柳释恭敬谢过两位长辈,这才离去。 第30章 柳释离开柳坤住宿之所,站在宴客峰山脚下, 听着清风吹过茂密枝叶的沙沙声, 定在了原地, 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理智上, 他应该顺着刚刚与其父和闲龙大能说的那番话,假意找个僻静之所,闭关修炼, 免得与方才所言不符。 只是好不容易从日日忙碌中抽出身来,有些空暇时间, 他更想去见见孟亦。 看看自己牵挂的旧友近日可还安好。 这几日, 他又得到了不少天材地宝,里面有些调养身子的丹药,药性温和适宜, 想必适合柏函使用。犹记得他前些日子见着柏函的时候,发觉他身子实在虚得很, 明明是那般淡漠慵然的样子, 却消瘦羸弱地让人忧心,总觉得他身形过于单薄, 仿佛下一瞬就会泯灭于世间。 恨不能将他放在眼前好好看着,心中的胆颤担忧才会稍稍消下去些。 然而想到挚友如此, 还是他造下的孽, 柳释便又愧疚不已,有些怯于去见他。 尽管柏函看向自己的通透眸子无喜无悲,疏离漠然, 甚至没有怨憎与恨意,可正是他眼中什么都没有,柳释才更加不敢去看他。 或许,只有自己先将这十年来,不翼而飞的那些礼物之事理清了,弄清楚其中关键,再去见他才是最好的选择。然上次他去找了应霜平,应霜平一口否认并无此事,甚至开始啜泣起来,直教柳释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也罢,还是先去将要拿给柏函的东西整理出来,将这十年前亏欠于他的,全都补齐,再去见他为好。 另一边,柳释走后,柳坤与闲龙相聊片刻,柳坤便忽而压低了声音,问道:“修为高远如玄宗主,可是许多不见人影了。” 闲龙听闻他问起来宗主的事宜,虽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丝毫未显露出来,只笑了笑道:“宗主尚在闭关。” “闭关,散源大能寿辰亦不出现?”柳坤故作玄虚问道,“莫非,玄宗主他……” 闲龙大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摇头道:“柳宗主,这你可就难倒我了,宗主闭关所谓何事,哪里是我能知道的。” 柳坤也朗笑道:“你毕竟是鸿衍宗四大长老之一,不问你,我可真就不知到底该问谁了。” 闲龙闻言,继续与他聊说,却绝口不提玄温闭关究竟是否在冲击突破渡劫。 见从闲龙口中问不出什么话来,柳坤只好换了个话题,道:“那宗主的的亲传弟子应霜平,现在可好?我那不孝子,日日夜夜惦记着他,我听说两人是两厢情悦……看这架势,颇有非卿不娶的模样,让我这老头子可操碎了心。” 数百年前,柳坤便知道柳释与鸿衍宗吟风剑孟柏函走得近,那时他只觉得妥善。孟亦是鸿衍宗宗主的亲传大弟子,人品、资质各方面皆为上佳,两人相交也有利于加深他们凌霜剑宗与鸿衍宗的关系。 后来听闻柳释爱慕上了玄宗主的小弟子应霜平。 一开始,柳坤还以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将自己精心培养的爱子迷得七荤八素,没成想后来才知晓那人无论资质还是悟性皆是平平。柳释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是凌霜剑宗唯一的少宗主,怎可与那般之人结合。两名男子倒是没什么,修真界有的是秘宝令人孕育下一代,但是如果其父资质实在平庸,孩子的资质便不好掌控。 因而,那时柳坤是反对的。 后来听闻孟亦出了事,柳坤遣人打听过后后,才知晓,那孟亦的元婴竟然是移植到了应霜平的身上,吟风剑孟柏函已废。 如此一来,释儿再与孟亦此人相交,便得不到半点好处了。 然而释儿那时从鸿衍宗归来,整个人浑浑噩噩,像是中了邪一般,整日里将自己囚困在屋中,嘴中念叨着些什么,不再修炼,也不与人交流。 一开始,柳坤并不当回事,只以为他是修炼遇到了阻碍,自会调整突破了去。 没成想两月过去,他还是如此,仿佛痴傻了般。 这下,柳坤坐不住了,来到了柳释住处。 进入屋中,打开门的刹那,便扬起了漫天灰尘。柳坤朝房间正中央看去,只见柳释蓬头垢面,脸色憔悴苍白躺在地上,没点修真之人的样子,嘴中还痴傻般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了,我没有想这么做的,你的心……” 一时间,柳坤怒其不争,将他提起来,一掌扇了上去:“逆子,你看看你如今想什么样子?修者,本应该眼观八方,心向仙界。他人的元婴而已,你既然做了,那掏了便是掏了,又为何因此陷入魔障!” 柳释充耳不闻,满面萧瑟。 柳坤又是一巴掌打过去:“做是你,悔是你,心性如此不坚定,还怎么成就飞升?!” 柳坤还在震怒,却见柳释确确实实已经自我屏蔽,陷入癫狂,再听不得外界声音,只好一脸怒容带他入了宗陵,喂他吃了五千年静心莲。 五千年的静心莲,可拂去人心底最大的痴狂与魔障。 自此,那柳释虽心中还记得当年那事,也心怀愧疚,却忘了孟亦的心,是他亲手挖出来的。 如今应霜平身上移植了孟亦的元婴,想必资质能有所提升。再加上柳坤偶然听闻了玄温即将突破渡劫,踏入飞升期的传言,便想着即使那应霜平达不到自己要求,也可以后期用天材地宝将养,眼前之急是要赶紧将鸿衍宗主峰这一门亲事定下来。 那玄宗主对应霜平如此看重,若是成了这门姻缘,也就多了位飞升期绝顶大能作为靠山,岂不美哉。 而闲龙闻言,只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我座下也有数名顽徒,自己的亲传与普通弟子尚且教导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关注他人弟子?” 柳坤闻言只好笑道:“是这个道理。” 两人又你来我往寒暄片刻,闲龙这才告辞离去。 柳坤独自坐下,抚须心道,嚼不烂的家伙。 —————— 九曲峰上。 童衡前往纳物阁取他们峰头这个月的资源份例,孟亦则一人坐在摇椅下昏昏欲睡,半醒半梦。 倏而,原本惬意躺着的孟亦睁开眼,坐起了身。 孟亦只觉体内突然一阵灵力激荡,令他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坐起身来内窥自己经脉。 正当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甚至看不清楚周遭事物。短暂的眩晕过过后,孟亦感到九曲峰上四周空气一阵激荡,恍惚间半空之上那似无形玻璃一般笼罩着九曲峰的的屏障霎时间完全碎裂开来。 孟亦眯着双眼仰视头顶,似乎还能看到位于九曲峰峰头之上的屏障破裂、四溅,最后幻化成零碎光点的样子。 火树银花,声势宏大。 不过一瞬的时间,原本笼罩在九曲峰山顶的禁制整个破碎,化为了虚无。 孟亦轻抚自己丹田的位置,受禁制震动破碎的影响,那里隐隐传来灼热的感知。 与此同时,与九曲峰相隔百数重山的丹岩峰脉,主峰上被仙器护着的鸿蒙殿内,玄温心绪震荡,威压外放,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威严无情的双眸中荡起一丝微光。 马上,就要成功了。 —————— 九曲峰上,经历过禁制屏障破碎的孟亦站起身来,掏出原本在身上放置的铭佩。 只见那铭佩已然碎成了两半。 蹲在草丛里佯装母鹅孵蛋的大白鹅,此时也有所感知,站起身,扬起了纤长洁白的脖颈,警惕地看着空中。 半晌后,并没有其他怪异的事情发生。 孟亦将破碎的铭佩放在一旁藤桌上,自己则缓步走向了不远处的栅栏门。 往日里,人若是进入禁制内,即便只是隔着一扇栅栏门,禁制外的人也会看不清晰那禁制内的人。人站在山脚下向上望去,半山腰往上,能看清山峰矗立的形状、草木苍翠的颜色,被禁制笼罩其间的修者却是看不真切的。 不仅仅是因为繁茂的树木的遮挡,还有那禁制的原因。 而从里面,也难以看清外面的景象,只是并不一定要出去,站在栅栏门里侧,就能知晓外面是何人来访。 身上没有佩戴铭佩,修为低于玄温的人是无法通过栅栏门、进出九曲峰峰头的地界。 如今,将铭佩置于一旁的孟亦,却直接抬脚通过了栅栏门,看来,禁制果然凭空消失了。 孟亦脚下微滞,丹田中再度灼热发烫,涌现丝丝灵力。 九曲峰禁制消失,最可能是那玄温老贼出关或者遇事。那白鹅极有灵性,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它立时用特殊术法将这个消息传给了远在西陆的魔修沈五渊。 玄温有异,就说明他们马上就要有了潜入他修炼之地,寻找神药的机会。很快收到消息的沈五渊旋即给大白鹅下了指令,命它在玄温闭关的峰头附近查看,别离得太近,免得露了马脚,自己则立即从西陆动身往这里赶。 孟亦刚理顺了丹田中的那股灵力,回头却发现大白鹅不见了踪迹,稍微想想,便能知晓禁制消散,玄温闭关恐有异动,那魔修怕是就等着这一刻。知道它是作何去了,孟亦索性便不去管它。 九曲峰禁制已破,日后恐怕并不安宁,孟亦却依旧是不急不躁,视若寻常的模样。 此时的鸿衍宗,除了身处九曲峰的孟亦与白鹅,以及那玄温本身,再没有人发觉九曲峰禁制之事。 一切安静如常。 孟亦退回到院中,思索着自己早些年外出历练时偶尔得到的法器中,有没有具有护山大阵能力、且能被筑基期的修者激活的物件,用以暂时当做禁制屏障。 若是以往,这护着九曲峰的禁制破了就破了,孟亦自不会去管他。然而如今,他们峰头着实热闹,总有人有事无事便往九曲峰跑,大多时间赶也赶不走,在他暂时还在九曲峰待着的时候,着实聒噪的紧。 这么想着,孟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非自然的风声。 他转过身看去,便见那宿歌倏而落在了他身后。 宿歌俊逸冷然的脸上写满焦急,等见着孟亦完好,才舒展眉峰,道:“柏函,我过来,是欲将拭净的储物袋还于你。只是方才正行至九曲峰山下,便发现这里的禁制威压消失一空,还以为你出事了,遂匆忙赶来……” 解释了一番,宿歌将孟亦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确认他无恙后,才继续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此时的孟亦却全然未听进去他方才说的话。 孟亦只感觉到自己丹田中有炽热灼烧之感,不算疼痛,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然而不过须臾,那灼烧之感便遍布全身,游走于经脉血液之间,使得他原本应虚弱而苍白至通透的面颊染上了灼灼红意,如同冬日初雪时光悄然而绽的一点红梅,好看的紧,也撩人的紧。 渐渐地,他形状姣好的双唇也染上了淡淡的桃粉色。 宿歌注意到这一点,竟是一不小心看入了神。 由于身子过于虚弱的缘故,灼热燃烧之感虽能忍受。但那陪伴自己数十年的困倦之感,却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翻涌席卷而来,比往常的每一次都要来的猛烈,令人疲乏晕眩,双眼渐渐看不清眼前事物,身形也有些虚晃。 孟亦蹙着眉摇了摇头,想要抵挡那股难以言喻的乏累之感,却终究没能忍过去,禁不住阖上了双眼,向一侧倒去。 宿歌尚在出神之际,却见着眼前这人竟是倏而闭眼,向旁边倾倒而去,他心下一跳,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他。 他感知不到孟亦体内游走的灼热灵力,只觉得怀中之人虽面若桃焉,双颊透粉,看起来有些热意,触手却是全然冰凉。 体温这等冰寒,已然不似活人。 宿歌顿时慌了神,身为冰灵根修者,他生平第一次惧怕起了寒冷。 他将孟亦紧紧拥在怀中,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低声叫着孟亦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为其把脉,也寻不出原因,心中想着或许是与禁制消失有关,慌忙之下,召唤出御风灵剑,抱着孟亦一跃而上,便往自己居住的苍殿飞去。 九曲峰外,童衡领取了九曲峰的物资,正在归来的路上。 忽然之间,他心中觉得慌乱,隐隐觉得似乎有事情发生。 如此想着的同时,他加速了脚下的步伐,步入人少的山林之处,干脆将筑基期的修为全放,脚下御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九曲峰。 方行至九曲峰山脚下,童衡便深觉不对。往日从山下昂首向上看去,峰头虽能看到葱翠景象,却没有如今这般清晰,总觉得隔了一层薄且坚硬透明的屏障。再者,那一直以来如巨鼎一般压迫着四周的威压也消失了,空气中只弥散着些许威压残存的点点气势。 童衡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脚踩疾风一般冲向了山上。 禁制……果然消失了。 先生,先生在哪里? “先生,童衡回来了。” 无人作答。 童衡回过神,还以为先生睡了,然而之后他将九曲峰的山头都找了个遍,甚至去了先生从不踏步的九曲殿,却都寻到没有先生的影踪。 一时间,童衡俊毅面容肃穆,体内那不知变异成何种灵根属性的灵力在经脉中翻搅,使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大有吞天噬地之意。 先生…… —————— 宿歌抱着昏睡过去的孟亦一路行至自己的苍殿,将他放置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苍殿虽然被称之为“殿”,实则只是普通的一栋五层楼阁与其深处的一处洞府,没有那般的华丽堂皇,不过是冠了个名头。宿歌素来冷漠,对居住之所也没什么大的执着,比起殿舍,他更愿意在洞府内设下冰室内居住打坐。 幸而即便如此,屋内依旧施了清洁的术法,几月都不曾落灰,床榻被褥皆是干净整洁,不染纤尘。 宿歌看着床上孟亦紧闭的双眼,担忧的唤他道:“柏函?” 孟亦睡的昏沉,自然无法作答。 宿歌急了,他轻触孟亦手腕,为其把脉,诊脉后只能觉处孟亦体内虚空,灵力全无,身体虚弱,却算不清楚他究竟因何而昏厥。 昏睡中,孟亦蹙起了眉峰,额间溢出冷汗,沾湿了屡缕缕柔顺青丝,看起来格外脆弱。眼见着孟亦脸上颜色渐渐消散,变得比往常更加苍白,触手可及的肌肤也变得愈发冰冷,宿歌心中急切,为他盖上一层灵蚕金丝锦被,便转身而去,匆匆离开了房间。 刚踏出房间,他便与迎面而来的淡蓝纸鹤打了个照面。 那纸鹤乃是薇罗仙子传信,令宿歌速去见她。 薇罗仙子传信,是想看看自己爱徒心魔是否已解。 自那日,自己与宿歌说了那番话,他便纵身离去后,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未现面。薇罗素来疼爱这个天资聪颖,自小在自己身侧的徒弟。爱徒修为停滞在元婴后期许久,一直未能突破,如今又生了心魔,她自然放心不下,寻了些清神静心的极品天阶丹药,欲拿给宿歌,助他抑制心魔。 恰好,宿歌正要去找自己的师尊,便直接去到了薇罗仙子所在的峰头。 薇罗仙子尚在打坐,见着宿歌前来,便放下盘着的腿,看向他。 薇罗仙子拿出自己的罗扇,摆出惬意的模样,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宿歌上前两步屈膝跪了下来,冷峻面容肃然,眼中压抑着担忧急切,道:“师尊,弟子恳求您救救孟亦。” 说着,宿歌俯下身,额间狠狠砸地。 薇罗仙子本是想将清神静心的丹药拿给宿歌,却见到宿歌如此言语动作,紧接着还不待她思考孟亦发生了何事,就被宿歌这一磕头震惊。 看来,自己这爱徒,这次确实没躲过情劫。 记忆中,他太久未行过如此大礼了,无论对谁。 足以见得,孟亦在他心中的分量。 薇罗仙子柳眉微扬:“你先起来,与我说说,孟亦发生了何事?” 宿歌闻言,忘了起身,挺直脊背,立即说道:“师弟他忽然昏迷过去,沉睡不醒,浑身冰凉。” 薇罗仙子轻抚鬓侧垂发,若有所思。 半刻钟后。 苍殿内,薇罗仙子放下孟亦素白手腕,轻叹一声对宿歌道:“造孽。” 宿歌急忙道:“师尊,柏函如何?” 焦急之下,他竟是忘了在师尊面前称孟亦为师弟,索性薇罗仙子并不在意。 “他这副身子,亏空虚弱的很,不能受凉,不能劳累。寿元看起来绵长,生机却荡然无存。”薇罗仙子蹙眉道,“若为师没猜错,他这昏睡的病症,是五十年前……便有的,一经睡去,还是不要轻易叫醒的好,且等他自己慢慢醒来,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恐怕于身体更加不妥,届时醒来,恐怕神魂不凝,面色灰白,甚至状若死人。” 神魂不凝,状若死人? 宿歌心底一片冰凉,嗓音哑然:“可有根治之法?” 薇罗仙子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之态,只得叹然:“并无。事实上,就连普通纾解困倦的方法也无。就他如今这副身子,怕是有时比凡人还不如,修者界常用的丹药,他一律不能轻易使用,不然则会虚不受补,气血汹涌……须知,元婴与心齐失,这可不是普通病症,其厉害程度与元神毁损、灵根被剥相当。话说回来,没了心与元婴,寿元却还如此绵长,想必已经是宗主念及旧情。” 薇罗仙子并未发觉孟亦体内流转的灵力,那些灵力已然蛰伏在了他的体内,教他人寻摸不到。 宿歌听闻薇罗仙子一番言语,神情迷茫,眸中尽是无措。 他竟然现在才知道,因为五十年前的那件事,孟亦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如此地步——不能受凉,不能劳累,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昏睡过去。且一旦睡过去,便是天昏地暗,无论如何都是叫不醒,若是强行将他唤醒,只会令他唇色苍白,神情恍惚,仿佛失了七魂六魄,只余一副精致的壳子。 也是,那般的磋磨,失去的又何止是仙途坦荡,更是性命安康。 只是以前的“宿歌”自我蒙蔽,故作不在意,没有看到而已。 薇罗仙子道:“如今这般,也非我所愿。” 在许久之前,薇罗仙子便发觉自己爱徒总是若有似无地将视线转到孟亦身上。 自那时起,她便知宿歌已是对孟亦有所在意,情根深种不过早晚的事。也是,那般风姿出众,气度雍容的人,莫说是与他同辈的宿歌,就连几位长老,也总是对他频频称赞,言道修者界代有才人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其后不久,薇罗仙子发现原来孟亦也对宿歌有些情愫,甚至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之间,便放了心。 她一直以为既然二人彼此有意,即便自己爱徒迟钝了些,也能迟早修成正果。却不想,自己徒儿心念过重,造成了如今这般结果。 时至今日,薇罗依旧欣赏孟亦。 若非那事,他该是多么惊艳四座的后辈。犹记当年,她原以为玄温之后,再无来者,千万年后,鸿衍宗可能要失去东陆第一宗门的宝座,这时,玄温却领回了孟亦。 造化弄人。 这么想着,薇罗仙子便将自己心中所想,当年所见所闻,包括孟亦曾经所做之事,全都说与了宿歌听,试图敲打于他。她仍旧希望孟亦能与自己徒儿结成道侣,只要找到重塑元婴的仙药即可。 这也是根治宿歌心魔,最好的办法。 至于宿歌,听了薇罗仙子一番淳淳教诲,只觉恍然如梦,脑海中渐渐想起自己曾经历练过的那些惊险之处。 穷凶极恶的魔族地界,万蛇翻涌的荒野毒窟,冰天雪地的九天玄冰……孟亦因为担心自己,曾一次次用外出历练的名义,将自己从些穷凶极恶之处救出。他知道自己心高气傲,不会愿意为他人所救,便仅仅只是将自己救出,却没有出面,只教他以为那一次次险象环生,都是他自己挣扎着逃了出来。 为此,孟亦的身上大大小小伤受了不少,也险些死在那些险恶的历练之地。 而他,却让那本该被自己捧在心尖,溺着宠着长相厮守的仙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攥紧了怀中那属于孟亦的储物袋,不无绝然地想着,现在醒悟,是否来的太晚。 那边薇罗仙子又为孟亦把了把脉,一旁的宿歌见状,立时问道:“师尊,他可还好,何时醒来?” “还好,待他自然醒来便好,”薇罗仙子说完,转头见自己爱徒这副痴痴的模样,往日的冷漠孤高全都散了去,知晓他终是陷了进入其中不可自拔,于是便又想将自己早前的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为师早说过望你……罢了罢了,再说下去,你无甚反应,为师自己听着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薇罗仙子今日已经是叹息再三,然而无论再如何叹惋,她都是不会让自己爱徒出事,毁于心魔一途的:“为师派人去打听打听何处有修补元婴的丹药。” “不用,”宿歌面容严肃,冷漠中夹杂着一丝阴测的狠厉之意,“我去把应霜平的元婴,挖出来。” 那个占有了孟亦元婴的人,不该如此完好的活在这世上。 孟亦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属于他的。 肮脏低贱的人,不配拥有。 薇罗仙子闻言大怒,纤纤素手指着宿歌,厉声厉声斥责道:“你……简直胡闹!” 宿歌凝视床上躺着的孟亦,神情平静:“我是认真的。” “荒唐!你以为你这么做,应霜平被你挖了元婴,出了事,他日宗主出关,会放过你,会让你好过?!你有几条命能让那半步飞升的大能斩杀?!”况且,宗主下一次出关,那“半步”二字,恐怕就要划去。 愈想愈是娇颜愠怒,自收了宿歌为徒至今,薇罗仙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责备教训于他:“当初那事你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谁先提出刨元婴的?是宗主。难道这还不足以见得他对应霜平的看重?你若是真这么做,就是在找死,东陆内,还有谁是宗主的对手?!” 宿歌却已然不顾,决然道:“那也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好一个不得不做,”薇罗仙子怒极反笑,“我的好徒儿,你仔细想想,当初对孟亦下手的,可不是应霜平,是你们几人。” 宿歌闻此,峰眉拧起,心下大震,道心险些不稳,喷出一口血来。 薇罗仙子虽说怒极,却又不可能不顾忌爱徒。此刻见他眸中雾气弥散,立时执起了他的手腕查看,发觉他经脉丹田内灵力紊乱,心中大骇,往他体内输送着淳厚的冰灵力,旋即又喂他吃了颗极品定心丸。 宿歌心魔稳住。 薇罗仙子这才松了口气,只得好言道:“就算不为别的,为孟亦着想,你也不能对应霜平下手。先不说我们有没有宗主的能力,将他人的元婴无排斥地移入另一个人的身体中,便假设我们成功了,你以为宗主出关之时,既是不放过你,又怎会放过孟亦?” 见宿歌神情终于有所动摇,听进了自己的言语。 知晓徒儿如今软肋便是孟亦,薇罗仙子便又说道:“等到那时,宗主震怒,平了九曲峰与苍殿,你说说,你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宿歌明白,无论师尊薇罗仙子说何作何,都是为了他好。 从薇罗仙子的角度而言,她本是可以斩草除根,直接杀了孟亦了事,然而这并非治本之法。先不说那玄温宗主究竟还在不在意这个被他亲手废掉的徒弟,只说孟亦的死亡,给宿歌带来的不一定是清醒与冷静,而是有可能让他心底的痴念发酵成为不可控的癫狂。 这也是为什么,五十年后的她仍旧问了宿歌是否想要与应霜平结为道侣的问题。她那时便告知他若是选道侣,自己看着孟亦处处合适。 从根源上解决宿歌心魔的手段,就是他能与孟亦两厢厮守,共度茫茫此生,若是有幸成就飞升,自是更好。 宿歌听闻薇罗仙子劝说,忆起当年,那宗主玄温衣衫缥缈,神情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徒应霜平身体有碍,需替换元婴以保性命。应霜平的资质乃是风属性单灵根,若要换元婴,则需换取同为风属性单灵根之人的元婴才可。 没错,应霜平也是风属性单灵根。 只是他的灵根十分细弱,灵根不纯掺有杂质,且悟性天资不佳,因此,好好的上等天灵根资质便成为了中等品质的普通灵根资质。 话说到替换灵根之事,单灵根这等资质本就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就连鸿衍宗这般扬名万里的一等宗门,待到每回招选弟子之时,也并非可以次次都招到单灵根的弟子,更遑论是变异属性的风灵根。 宿歌脑海中,风属性单灵根的人,细数附近无数宗门弟子与散修,拢共也就孟亦和应霜平二人。 宗主玄温乃是火灵根,他座下三名亲传弟子,只有灵芮是与他同属性的火灵根资质。 于是宿歌猜测,玄温是要挖出自己大弟子孟亦的元婴。 果然,那玄温面容平静雍然,对他道:“你欠我一条命,帮我擒住涵儿可抵。” 看看,说着这般绝情绝义的话,却还敢叫那人“涵儿”。 那时,宿歌也有想过,凭借玄温渡劫后期大圆满的修为,抓一个刚刚踏入元婴后期的孟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为何却如此兴师动众,不仅找了他,还找上了凌霜剑宗柳释,一齐动手。 但是修真之人最看重因果之论,他欠了玄温人情,修者若是欠下因果,于修行无益,于大道无益,还是早些还清为好。再加上自己心底那不可明说的丑陋心思,他不敢面对本心,怯于承认倾慕了孟亦,甘愿蒙蔽自己。 于是他选择听从玄温要求,擒住毁掉孟亦,抵做人情。 后来之事,如今的他不敢再深想。 薇罗仙子确认宿歌冷静下来,不会做出不理智之事后,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极品静心丹药拿给了宿歌:“这个你先拿着,心魔翻涌之时咽下一颗,能压制心底魔障。为师归去后,便会遣峰下势力去四处找寻关于重塑元婴丹药之事。” 宿歌闻言,朝着薇罗拱手:“弟子谢过师尊。” 他也会遣自己座下人脉,不惜一切代价,在这茫茫修真界中找寻重塑元婴的丹药。 如若有可能……如若有可能,也要寻到能塑心的神药。 他想让孟亦眼中有自己,哪怕的憎恶的、厌恨的,也比如今看向自己的那般无情无念、淡漠疏离的眼神要好得多。 至少,他在看着自己,而非彻底的无视。 “散源长老之寿辰,一旬后便将如期进行,届时必然声势浩大,修者界四面八方的修真者皆往来于此,其中不乏强悍之人,你莫要过于痴念,到时坏了事。” 薇罗仙子不放心一般,再度如此叮嘱了一番。 宿歌闻此,只道谢过师尊,心中却知晓,如今什么重大之事,什么四海八荒,在他心底都比不过孟亦一皱眉,一抬首。 临着离开前,薇罗仙子将一些寿辰事宜录入竹简之中交于宿歌:“即便你如今心绪如何不定,这些该你做的事都要做的圆满,莫让我失望,让宗门失望。至于孟亦,该清醒时自会清醒过来,你不必多虑。” 宿歌最后谢过,薇罗仙子这才拂袖离去。 薇罗仙子走后,宿歌转身,走至床侧,凝视孟亦睡颜。 看着他沉睡时精致好看的侧脸,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宿歌只觉着自己的心尖儿都在随着他微小的动作牵扯。 他是那般的人物,那么好看,苍白着面颊,漠然慵懒,熟睡之时,眼角上还带着一抹温润的红媚,令人移不开眼。宿歌想碰触他,想亲吻他淡色的、形状姣好的双唇,想褪去他的衣衫,将他单薄微凉的身子紧紧钳在自己怀中,密不可分。 想的心神俱颤,想的心尖儿疼。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怕惊到了孟亦。 师尊说,柏函身子不好,如果在沉睡时被人扰醒,便会通身冰凉,四肢无力,神识不清,仿佛失了七魂六魄。因此,宿歌待着这屋子中,靠近了孟亦之后,甚至不敢呼吸过沉,生怕惊扰了他,惹他难受。 那样他会心疼。 而他最心疼的,是柏函如今这幅样子,是他造成的。 宿歌不施任何护体法力,屈膝跪在孟亦床前,挺直了脊背,漠然凝视着他的面容。 从他的头发丝儿看到了露在外面那点光洁莹白的脚尖儿。 真是。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出众的人。 第31章 鸿衍宗中每座峰头风景之各异,境况之不同, 全因峰头主人性格与喜好决定。 譬如九曲峰上, 总是草木茂盛, 清幽宁静, 拂来的风都是悠然惬意;而丹岩峰则威严壮阔,高耸入云,单单是站在山脚下, 便能感到一阵威压。 与之相对,苍殿则屹立在一片较为荒芜的峰头之上。说是荒芜其实并不确切, 只是草木稀少了些, 靠近山顶的位置,甚至有积雪笼罩,长年不消融。峰上温度也比其他峰头要低得多, 偶尔扬起微风,亦夹杂着寒冬的气息。 苍殿内有些微凉的温度令畏寒的孟亦睡的并不安稳, 然而即便难受, 甚至于睡梦中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他却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宿歌本是痴痴凝视着孟亦, 片刻后发觉他似乎并不好受,有些慌了神。 他伸手轻触孟亦额头, 触手是阵阵寒意, 凉至骨髓。 宿歌心下疼惜,轻声问道:“柏函,是觉得冷吗?” 孟亦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宿歌焦急, 转身去寻找可以取暖的法器,最终找到几颗炎陵珠,将其放置在了房间的不同角落。 炎陵珠散发着淡淡的红光,渐渐地,暖热的感知蔓延至房间各处,驱散了原本的阴寒。 宿歌看向床榻,孟亦的眉头舒展开来,姣好的面容上是安恬睡意。 凝视他的酣甜睡颜,宿歌终于放下心来。 孟亦这次的困倦乏累之感持续了许久,一直睡到了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 而宿歌就这么在孟亦熟睡的床榻前,不施加任何法力地跪了一日一夜,也看了一日一夜。 四周空气暖热温和,孟亦侧身向外,于睡梦中悠悠醒来,朦胧视线渐渐清晰。待到他彻底清醒,便看见宿歌跪在自己睡着的床榻一侧,正呆愣愣地凝视着自己,全然没有了平日了冷漠拒人千里的神情。 孟亦平静与他对视,从床上坐起了身。 三千青丝顺着孟亦的动作滑落,零落披散于肩头,展开圆润的弧度,使得他原本清冷的气质被弱化,与他苍白姣好的面容相衬,颇有几分扶风弱柳的病美之感。 孟亦看了看房间四周,知晓自己不是在九曲峰地界。 他无视一旁凝视自己的宿歌,低头往床榻一侧寻找自己的靴袜。 昨天宿歌将他放在床榻,盖上锦被之时,便帮他脱了靴袜,此时它们就被放置在床边。找到靴袜后,孟亦从锦被中将脚探了出来,欲穿上鞋袜,好离开这里。 一直注视着他动作的宿歌见状,立刻伸手想要执起孟亦玉白脚掌,欲为他穿起鞋袜。 孟亦眉眼淡薄,神情冷清,躲开来。 即便屋内有了炎陵珠,孟亦赤着足停在空中,脚掌隐隐也有了凉意,寒意令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微微透着粉色的脚尖。宿歌见着,手鬼使神差地触碰到了孟亦脚尖,眼底隐含痴迷,似乎想要将其握至身前,用鼻息去嗅孟亦散发着淡淡清冷香气的一双足。 孟亦皱眉,收回了脚。 宿歌道:“柏函,我帮你穿靴。” “不必。” 孟亦说话时,原本清冷透澈的嗓音中夹杂着昏睡过久的哑然,有莫名诱人的质感,令听见的人无端陶醉。 孟亦身体虚弱,若是宿歌强行要帮他穿戴,他自然不是宿歌的对手。然而宿歌因为担忧他的身体,也怕他会厌恶自己,话都不曾说重了去,那里又敢做什么其他动作。只是他看孟亦脚尖浅淡的粉色快要蔓延至玉白脚背,想要将他的脚尖捧在手心、为他穿戴的想法便更加剧烈。 然而,就在他将要捉住孟亦脚尖的时候,孟亦将右足垂在了床边,左足则轻轻一点,赤脚踩在了宿歌右肩上。 宿歌本就是跪着的姿态,此时,孟亦玉白脚掌带着清冷的气息踩在了自己右肩头。 这本是羞辱一般的动作,然而孟亦足部微凉圆润的触感透过极薄的蚕丝外衫传至宿歌肌肤,却只让他觉得浑身经脉乃至大脑都被那种奇异的感知填满,令他的心头微震,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孟亦坐在床榻边缘,一只脚踩在跪在床边的宿歌的肩头,神情淡薄,居高临下,再度淡声开口:“我说,不必。” 宿歌看的入了神。 他开始奢望了。 若是,若是那时自己没有听从玄温的话,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与决定。那么,如今孟亦脚踩在自己肩头,好看的眸子看向自己时的神情,或许大不一样,想必是温朗和煦中带着情绪浅淡的矜持,眉眼弯弯,如黛如画。 光是想着,心底便泛起了暖热之意。 趁着宿歌失神之际,孟亦弯身穿好了鞋袜,起身朝外走去。 宿歌见状,立刻上前,拦住了他,问道:“柏函要去哪里?” 孟亦目视前方,神情慵然:“回去。” “回去?”宿歌尽量放柔了声音,“留在苍殿内吧,我和师尊已经遣下面的人去打听重塑元婴的丹药了,相信不久就能有消息,届时……” “届时,你为我重塑元婴,我对你感恩戴德?”孟亦打断他的话,抬眼看他,“宿歌,你活了数百年,许多事情,却仍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宿歌知道,孟亦说他想不明白,不仅仅是字面意思。他是在说自己,时至今日,还是喜欢自欺欺人。 曾经的他欺骗自己对孟亦无意,如今的他欺骗自己,只要他将孟亦身子治好,孟亦便还会如以前那般待他。 明知道以孟亦的性格,爱憎分明,倾慕时全心全意,失望则断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一丁点的念想。他这般的人物,从前便是风光霁月,朗润浩然,如今变的是淡薄的性子,可那一身的傲骨和果断却从未改变。 因此,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他的眼中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宿歌眼中微动,嗫嚅片刻,道:“至少,至少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孟亦闻言,仍旧是那句:“不必。” 孟亦抬脚又要往外走去。 这时,薇罗仙子来信,命宿歌过去一趟。 宿歌简短看过了传信,以为是与重塑元婴之药相关的东西,面上立时带着喜悦之情,他凝视孟亦,却不敢碰他,怕惹他厌烦,只道:“师尊传信于我,或许是有重塑元婴丹药的消息,我这就过去。柏函,你且在苍殿中等着,我去去马上就回。” 说着,他也知道孟亦不可能在苍殿等着,便挥手打出一件法器,笼罩住了苍殿极其之外庭院的一方天地。 孟亦抬头看向天际,隐隐有灵力波动于其间。 自己这是被囚困起来了。 宿歌又叮嘱了几番,孟亦全然没有听进去。他只好挑了几名仆从跟在孟亦左右,令他们护好了他。 而后才飞身离去。 孟亦将手放在自己丹田,那里隐隐传来比之前更加深厚的灵力。 也罢,他早晚可以自行离去。 —————— 九曲峰上,童衡浑身颤抖,青筋暴起,几乎不能控制体内灵力的游走。 大白鹅去了丹岩峰后又归来。 尽管九曲峰上的禁制已经破碎,但那丹岩峰上的仙器打造的屏障却是十分牢固,滴水不漏。想要进入,还是要等那玄温老贼出关方可。 不过既然九曲峰禁制已破,就说明那老贼当时道心激荡、灵力失控,不是遇到瓶颈,就是快要突破。 这么想来,离他出关的日子想必不远了。 大白鹅思考之际,方进入九曲峰地界,便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狂乱地吸收着四周的灵力。它忆起孟亦,只道不好,以为是他出了事,立刻飞身朝山上跑去,其速度之快,丝毫不像一只富态丰满的鹅。 来到九曲峰上,果然感知不到孟亦的存在。 而那曾经日日跟在孟亦左右,悉心照料的仆从似乎变异了一般,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经脉暴起,仿佛刻画着奇异的纹路。围绕于那仆从四周的灵力,正以他为中心,狂乱放肆地涌进了他的体内,如旋涡一般的灵力气场几乎肉眼可见。 “先生,先生……” 大白鹅站在童衡身前较远处,依旧能听到他口中执念一般的喃喃自语。 —————— 薇罗仙子将宿歌叫过去,的确是知晓了一些有关于重塑元婴丹药的消息。 然而散源大能寿辰在即,宿歌作为如今的宗门大师兄,若果不在各个重要的场合露面,实在说不过去。只是宿歌这副模样,显然是除了孟亦,其他全不放在眼中,于是薇罗仙子只道,他先将该做的事情做了,自己自会将消息告知与他。 反正她已经遣人去看了那消息传来之处,那丹药跑不了。 于是一日忙碌过去,薇罗仙子将消息告知了宿歌,说完,她道:“你先不要急着邀功,等寻到了丹药,再去九曲峰找孟亦,才为上策。” 薇罗仙子还以为孟亦醒来后,必然是回了自己的九曲峰,却不想自己爱徒却告诉自己,他将孟亦拘在了苍殿内。 宿歌已然不清醒,薇罗仙子却还明白的很,以孟亦的性格,拘着他,绝对是最不正确的做法。于是,她先将宿歌训了一番,告知他心急无事于补,顺其自然方得始终,然后便起身前往苍殿,欲将孟亦放回去。 薇罗仙子为自己这不懂情爱的徒儿,也是操碎了心。 然而她却未曾料到,苍殿外的庭院中,孟亦竟是正坐在树下,饮着茶水,神情自在悠然。 薇罗问过仆从,才知晓原来这一日,孟亦被宿歌拘着,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苍殿的范围之内,却自始至终不急不躁。一日过去,吃的时候则吃,不喜的饭菜并不将就;睡的时候则睡,仿佛不过是来别人家平平常常做个客而已。 薇罗仙子心中怪异,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要将孟亦送回九曲峰,只摇着罗扇问道:“你怎如此看得开。” 孟亦闻言,第一次在薇罗面前轻笑出声:“仙子的意思,是要我求你们吗,求你们放了我,给我自由,你们拒绝,于是我断水绝食,誓死不从?” 说着,他面上笑意越发柔软,如山间积雪消融,畅意流淌,明澈通透:“做错事的不是我,我没有受罪的理由。” 不远处,跟从师尊匆匆而来的宿歌听着这句话,只觉心中绞痛,难以平复。 第32章 薇罗仙子不禁心道这般豁达心性,果真无人能及, 或许比起重塑元婴之药, 他们更应该寻来的, 是塑心之药。否则以孟亦如今这般无情无爱, 无心无念的心境,看似随遇而安实则坚定自若,自己爱徒在他眼中, 恐怕还不如困倦乏累时倚着的躺椅来的重要。 薇罗仙子挥手收回了宿歌设下的法器结界,转身看向身后跟来的宿歌:“徒儿, 你将孟亦送回九曲峰。” 宿歌握紧了拳头。 想起师尊说, 情之一字,心急不得,以柏函脾性, 强求恐怕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然而软磨又能如何, 他眼中还是没有自己。 如此挣扎片刻, 宿歌还是走到了孟亦跟前,轻声道:“柏函, 我送你回去。”这次,他绝不会让柏函在飞剑上受了凉, 要用作为屏障的法器, 将他好好安置起来,为他遮挡风寒。 孟亦道:“不必,孟某自有坐骑。” 说着, 孟亦不与两人多费口舌,从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中拿出一枚干净洁白的羽毛,指尖轻点,往其间输入一丝灵力。霎时,那羽毛便朝外飞了去,飘于空中,顷刻间消失不见。 这羽毛是那魔修与孟亦说笑的时候,忽然让大白鹅好一阵抖动所得。当时白鹅抖出无数羽毛,那根根分明的洁白羽毛有思想一般,漫天飞舞后,自行叠在一起飘在了孟亦手边。 而后,魔修笑了笑,道你若是有什么事,而肥鹅又不在身边,便将灵力输入羽毛,大白鹅自会来找你。 如今结界已经撤去,他可以离开苍殿,便想起了这几根羽毛。 不知那呆鹅有没有做完自己的事,若是没有,孟亦深觉自己或许可以先往九曲峰的方向,徒步行走片刻。 薇罗诧异于孟亦还可以使用灵力。 孟亦察觉后,只道:“见笑,孟某还不算完全废了。” 想到修者不止丹田内可以吸聚灵气,经脉中也可以储存少许,薇罗便也没了怀疑。 一旁的宿歌见孟亦如此举动,知晓他是在召唤灵兽过来接自己,立时上前道:“灵兽坐骑来的恐怕缓慢,不如还是让我送你一……” 然而他还未说完,就听到一声高昂鹅叫,宿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形正冲刺般疾驰而来。 不过几瞬时间,白鹅停在了孟亦脚边。它静下来时,全然没了刚刚那副动作迅速的样子,一摇一摆霎是呆愣,如以往一样围着孟亦转着圈。 “这……灵兽,”薇罗仙子见着白鹅,只觉奇异,“好生威风。” 白鹅挺了挺胸膛。 孟亦见着白鹅,对薇罗道:“既是孟某灵兽已到,晚辈便不再多留了。” 说完,他低首看了白鹅一眼。白鹅心领神会,体型倏而变大十数倍,体态巨大顿时如苍鹰一般神武。它俯下身,让孟亦乘坐在自己背上,而后便振翅而起,于天际翱翔。 陆上,宿歌望着天际一点白影,久久回不了神。 柏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好吗,仙器法宝,天材地宝,奇珍仙果……什么都好。 只要你说要,我什么都为你寻来。 离开了苍殿,大白鹅驮着孟亦,缓缓降下来于低空慢速飞着。因着白鹅飞行高度不高,速度也不快的缘故,孟亦只觉四周刮过来的风清爽柔和,怡人的很。 白鹅开口说话,自然是魔修的声音:“小亦儿可怎的跑那么远,让本尊好找。” 孟亦闻言,道:“你过来是收到了羽毛传信?着实快的很。” “也是,也不是。”白鹅解释,“本尊方才回到九曲峰,便察觉不到了你的踪影,本尊如此喜欢你,自会怕你出事,出来寻找。找到一半,便收到了你用羽毛传的讯息。” 孟亦道:“多谢。” 白鹅喉咙发出一声愉悦轻笑:“不过话说回来,小亦儿怎知本尊可以当坐骑使,本尊可只是区区一只肥鹅而已,你这可是在奴役幼小灵兽。” 尽管白鹅平日里看着呆傻,但它毕竟继承着魔修的能力,又怎会只是一只普通的鹅。没有哪个普通灵兽能把整个鸿衍宗都快搜查了个遍,却不会被任何修者发现,整日优哉游哉,游水捉鱼。 这样厉害的灵兽,若是连个人都驮不动,着实不大可能。 这道理孟亦知道,白鹅自然也知道,此时说出来,不过又是与他逗笑罢了。 孟亦摸了摸白鹅柔顺光洁的羽毛,掩着眸子道:“我便是奴役了,你当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白鹅道,“小亦儿高兴就好,本尊在这儿呢,任你奴役。” 白鹅虽是形态呆憨讨喜,修为到底不同凡响,即便飞行速度舒缓,未有激烈之感,转眼,却已经飞过了将近一半的距离。 寻着孟亦,确认他无事,白鹅才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不过,你那九曲峰的仆从,似乎出了些问题。” 孟亦闻此,道:“出了何事?” 白鹅如实告知:“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成因怪异罢了。本尊大抵有些猜测,但因为担忧你,便直接将他打晕了,之后再议。” 片刻后,回到九曲峰地界,孟亦才知道这魔修的“打晕”是个如何打法。 只见童衡倒在院中巨木不远处的地上,侧脸朝下,半边脸上沾的都是灰尘,显然是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了下来。 孟亦看向白鹅:“如何让他清醒。” 这时,魔修低沉的嗓音却从孟亦身后传来:“本尊吃味了,你更在意这仆从一些,都不问问本尊何日归来。” 孟亦看向白鹅,便见它已然静止了动作,不似之前呆愣却淘气的样子。扭头朝身后看去,果是那魔修本尊,沈五渊归来。 沈五渊含着笑意盯着孟亦瞧了一会儿,随后才看向倒在地上的童衡。 童衡身上青筋已然消退,肌肤却还留有浅淡的奇特纹路。魔修招了招手,那白鹅便走了过来,化为牛马大小,将童衡背至身上,驮进了童衡平日居住的木屋内。 白鹅归来后,沈五渊对孟亦道:“白鹅当时打晕这奴仆,是因他身体有异,却硬要冲出去寻找你。且等着,到时奴仆自会自己醒来。” 魔修既如此说,想必虽是有异,却无甚危险。 知晓孟亦会问自己那仆从发生了何事,沈五渊先一步说道:“那仆从身上发生之事本尊也很感兴趣,然而此时本尊更想知道的是,你如何到了其他峰头上,莫不是被那傻子一般元婴期小儿劫了去?” 见自己问了片刻,孟亦却八风不动,神态如初,沈五渊颇有些无奈。 须臾,沈五渊想起西陆一行,转而故作神秘对孟亦道:“此次西陆之行,本尊找到一样东西。” 孟亦心中不甚在意,开口问道:“何物。” “你给些反应,本尊便告知于你。”沈五渊边说边叹息一声,神情委屈状,“本尊如此高龄,还专程跑去西陆那荒芜之地奔走,就是为了给你拿来这样东西。” 孟亦闻言,沉思须臾,一双清然眸子看向沈五渊:“你想要何种反应。” 沈五渊见他仿佛真的在思考如何反应一事,顿时被逗乐,不再与他说笑。他走到孟亦身前,挥手打出一道蕴含渡劫后期大能深厚灵力的隔绝屏障,便将收在储物戒中的灵玉匣子拿了出来。 灵玉,比上品灵石所含灵力强了近百倍,但是因着其稀少珍贵,却是百颗上品灵石换取不到的。修真之人在修炼或是布置阵法时,若是使用灵玉而非灵石,其灵力之强盛、之精纯,无可匹敌。 修为大幅精进,阵法耐久牢固是必然之事。 然而此时,如此珍贵的灵玉却被大量融合在一起,制成了一个匣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那匣子外感知不到灵力波动,想必灵玉浓郁纯净的灵气都被锁在了匣子内。这种构造,一般是为了保护匣子内盛放的物什,用至纯至精的灵气滋补将养。 由此可见,这匣子里面放的东西,是何等珍贵。 沈五渊将匣子放在了藤桌上,问孟亦道:“小亦儿,猜猜这里面是何物什?” 孟亦回答:“神药无念。” 沈五渊闻言,摇头失笑:“此乃天地之源。” 无念神药最可能被藏匿的地方,便是那玄温所在之地,玄温老贼当鸿衍宗宗主已经几千载年岁,怎么可能不知晓有神药藏于鸿衍宗深处的禁制内。退一万步,即便神药如今不在玄温老贼手中,他那里也必定有什么线索。 因此,沈五渊跑去西陆,是为了此时手中的天地之源,并非是如他所说为了神药。 孟亦敛眸重复:“天地之源?” “嗯,天地之源,可活心脉,生根基。”说着,沈五渊将匣子又拿在了手里,正对着孟亦打开来,“这一枚,是风系天地之源。能生根基,便是能在你丹田之中,生出元婴之形,他日修行些时日,根基扎实元婴凝练,自可走上重新修炼之大道。” 孟亦定睛看去,匣子中,一团由风组成的圆形物质置于其中。在沈五渊打开匣子之后,那物质漂浮了起来,散发着点点微光,其中蕴含的风属性能量浓郁到几乎化为了实质。 沈五渊寥寥数言,却令孟亦立刻知晓了这物什的贵重,想必光是天地之源便已是极其难寻,更何况是风系天地之源。 “本尊此次西陆之行,便是为了取此物,为你重塑元婴。” 即便知晓眼前之物是可能修复自己元婴之重宝,孟亦眼中却还是无欲求,无喜悲,只平静问道:“为何?” 魔修调笑:“当然是因为本尊喜欢你。” “那便不必了,我没有等价之物与你交……” 仿佛知晓孟亦会拒绝,沈五渊俊美面容上挂着的笑意不变,手上却直接将那天地之源抓了过来,在孟亦话还未说完之时,推进孟亦丹田处,等待其与孟亦丹田融合。 然而,令沈五渊意想不到的是,那天地之源竟然排斥进入孟亦体内,被弹了出来。 前所未闻。 “天地之源自会被丹田内空无一物的人所吸收,而后幻化成为新的修者根基,若是它排斥你,应该是你丹田内元婴完好才是……” 沈五渊英挺眉峰拧起,执起孟亦手腕,为他诊脉,却诊不出缘由,不由自语道:“这是何种缘由?” 第33章 天地之源虽是不好找,但是有记载、有传说的故事中, 还没有见过谁丹田中空空如也, 却会被天地之源排斥的。 事实上, 若真想重塑根基, 天地之源的属性是否与自己原本灵根属性相符,都不是必要之事。即便天地之源属性不同也能在修者丹田内生出根基,只是初期恢复需要多加修炼, 加以转化罢了。 既然如此,那情况相符、属性想和的风系天地之源, 没道理会被孟亦的身体排斥。 沈五渊再三确认, 仍不能从孟亦经脉中得出什么关于他身体情况的讯息。把脉诊断所得结果,无非就是孟亦如今身体羸弱,丹田空虚空无一物, 必然是数十年前失了根基,仅此而已。 此刻, 那魔修面上终于没了总是调笑的神色, 神情严肃,拧眉思索着。 孟亦倒是自始至终没什么情绪, 仿佛游离于事件之外,他抽回了沈五渊握着自己的手, 只道:“凡是必有因果机缘, 若是我用不上这天地之源,只能说明它于我无缘。你的一番好心我心领了,这贵重之物, 你还是拿回去为好。” 说完,孟亦想起自己体内莫名的灵力。 不知天地之源抗拒自己,无法进入自己体内,和这股灵力有无联系。 沈五渊活了近万年,不说将大千世界都游了个遍,却也算是遍历修真界绝险河川,见多识广可见一斑。 如今世间已知的修者大能,沈五渊自认为,能与自己修为见识相较高低的,也就是玄温了。他原本比玄温高了一个境界,只是如今自己飞升失败境界跌落,而玄温潜心闭关已有数十年,待那老贼出关,两人交手,却不知是何等光景。 沈五渊搜尽了脑海中的讯息,也不能判断如今的状况成因是何。风属性的天地之源毫无问题,那么出了问题的,应当是孟亦的身体。 “孟亦,你莫要动,待我查看你腹中丹田。”沈五渊修魔,为人也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总没个正经,如今却如此认真严肃地叫了孟亦全名,可见他此时极为认真。 孟亦也不知自己的身体究竟有何异常,思考灵力一事时,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血液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了奇特强大的治愈能力。关于自己血液之事,他一直以为是玄温有愧,拿无数丹药吊着自己性命,才产生的异变。 此刻仔细想一想,或许血液、灵力以及被天地之源排斥之事,三者之间都有所关联。 孟亦思考的时候,沈五渊已将天地之源塞回了灵玉匣子中,再将其放到藤桌上,而后伸出右手,虚空放置在了孟亦腹部的位置。 一阵白亮舒缓的温暖光芒于沈五渊的掌心释放。 那光热穿过虚隔的空气,传至孟亦腹部,渗入空荡的丹田之中,带来阵阵温热之意。片刻后,沈五渊将手掌向上移动,而后停在了孟亦左胸口的位置,白光不散,热度持续渗入孟亦体内。 “有趣。”沈五渊收回手掌,如此说道。 孟亦只道他知晓了其中缘由,便直直地看向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谁知沈五渊竟是态度随意地耸了耸肩,摇首:“有趣,本尊竟是不知晓其中缘由。” 说着,沈五渊抱臂,绕着孟亦走了两圈,继续道:“本尊确确实实感知不到你元婴的存在,也感知不到你心脏的跳动。你的身体没什么异常,若是这样,那天地之源仍旧排斥于你……莫不是因为你其实已经魂飞魄散,站在本尊面前的只是个幻象?” 孟亦抬眼,见着这魔修抱臂围着自己不住转圈的模样,淡声道:“我是不是幻象不好说,你被那白鹅附身了倒是真的。” 沈五渊闻言放声而笑。 孟亦趁着他笑着的间隙,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五渊见状赶紧道:“你去作何?” “休憩。” 闻此,沈五渊看向桌上摆着的灵玉匣子,扬声道:“那天地之源呢?” “你自行收着,”孟亦步伐不急不缓,“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沈五渊叹息一声,笑道:“本尊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孟亦闻言并不回头,只道:“现在有了。” 沈五渊将那灵玉匣子拿了起来:“也罢,本尊先帮小亦儿拿着,等本尊找到你身体与天地之源无法融合的问题的解决方法之后,再将它送与你。” 既然是送给了孟亦,无论如今能不能用得,沈五渊是极想将这天地之源放在他手中的。 然而,天地之源这等连大乘期、甚至渡劫期大能都不见得见过的宝物,直接放在几乎灵力全无的孟亦身上,恐怕招来不测。天地之源被盗事小,孟亦受害事大,要知道,有的是修者宁愿自毁元婴,也要在体内种下天地之源。他毕竟不能时时刻刻待在孟亦身侧,大白鹅终究也只是一只继承有他部分修为的灵兽,只偶尔会被自己控制,并非万能。 如此看来,这物什暂时还是放在自己这里,较为安全。 这么想着,沈五渊将匣子收进储物戒中,又恢复了往日里没个正形、自由散漫的邪佞模样,跟上孟亦的步伐,与之谈聊道:“我们九曲峰上的人可真是人才辈出,个个不一般,竟还有不能融合天地之源的存在。” “没有人才辈出,九曲峰上,只有两个人。” 沈五渊挑眉:“我和你?” 孟亦语气平淡:“我与童衡,最多再加一只鹅。” “哎,明明小亦儿之前还说要奴役我,怎么,现在便又不承认我是这九曲峰上的人……”沈五渊面上挂着笑意,说话间却故意透露着些被人抛弃的怨妇口气,“小亦儿,这始乱终弃,可要不得。” 孟亦懒得再与他说道,唇角却微微扬起。 天色渐暗,孟亦去看了眼童衡,确认其无碍,这才回到了自己屋中睡下。 童衡自少年时,便被分配到了他这九曲峰,自那之后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他一个废人十年时间,令自己日子过的着实清闲幽静。童衡一直叫他先生,而他不过随意教导了他几句罢了,其实从不值当什么。 后来,孟亦思及自己身子不好,恐怕某日就去了,魂飞魄散,再不能在这世间留些什么,这时便想到了童衡。在他看来,童衡就像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尽管他才是被“孩子”照顾的一方。于是,孟亦便去取了归元洗髓丹,只道自己若真的散了神魂,这全心全意陪了自己多年的忠仆,能在修行一路上,走得更坦荡些。 如今看来,却不知是福是祸。 见孟亦沉沉睡去,沈五渊放了心,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未曾食寝,此时自然也不需睡眠,便翻身去了九曲峰后禁地之中,再探曾经藏了神药的洞府,或许另有蛛丝马迹可寻。 至于大白鹅,则展开翅膀飞上了笼罩着躺椅的巨木树杈之上,一动不动,隐于巨木的繁茂枝叶之间,守着九曲峰。 —————— 苍殿中,九天玄冰筑成的冰室内,丝丝寒气凝成了实质的雾气,萦绕飘散在室内各处,连呼吸间沁入口鼻的气息都带着冰寒之意,侵入五脏六腑,冷彻骨髓。冰室正中央,宿歌坐在一块蒲团上,闭着双眸,极力压制着心底越发猖狂的心魔。 心魔于神海间翻滚,令宿歌冰灵根属性的身体竟是生出灼热之意,经脉中渐渐滋生火毒。 宿歌的意识已经迷乱,恍惚间,只觉孟亦正素衣青衫站在他身前,俯首淡漠地看着自己。 “对我笑一笑,柏函。 求你了,对我笑一笑。” 然而,无论他如何祈求,身前之人却还是那冷然疏离之态,明明看着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摸不到碰不着,与他似乎隔了天堑。 “你不看我,不念我,也不允我爱你,不允我触碰你,眼中没有我这个人都没有关系,至少让我知道,我在你这里还是有用的。 柏函,你告诉我,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告诉我,你还用的上我。” 不然如今才幡然悔悟的我,究竟是为何而活。 然而这次,识海深处的孟亦甚至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念至痴狂,宿歌竟是在幻象中,都没有进入孟亦几步范围之内的勇气,只敢眼睁睁看着他潇洒离去,眼角眉梢都未曾因为自己留下丝毫痕迹。 最后,孟亦连身形都淡了去,似是不愿出现在自己幻想的场景之中。 倏而,宿歌睁开了双眼,朝前喷出一口滚烫鲜血。他企图压下的心魔愈发顽固,眸中已经不仅仅是被浓雾包裹的幽深,而是已经转变成了几欲滴血的鲜红,眼球上遍布血丝,眼角欲裂,额头间有青筋浮起。 这番几近癫狂的模样,与他扬名在外冷漠拒人的宗门大师兄形象大相径庭。 然而,早已被心魔侵蚀的宿歌此时全然顾不得这些。 宿歌只觉自己脑海中无数道声音回响,时高时低,扎根于神魂深处,驱散不得。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又仿佛有无数道影像回旋交错。有时是孟亦笑的温润有礼喊他“宿师兄”的样子;有时又成了孟亦眉眼淡然地站在那里的消瘦身影;有时又变成了孟亦躺身血海之中,看着他,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最后,那些声音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句话:想要他原谅你,唯有一死。 宿歌嘴角溢出鲜血,眸中红光闪动。 唯有……一死吗。 第34章 薇罗仙子本在自己殿内打着坐,忽觉心神不宁。 这情绪来的突然, 却无比强烈, 令她无论如何集中不了心力放在修炼打坐一事上, 同时, 灵气也不能顺畅吸入进入体内。如此片刻,薇罗只觉得心绪难平,焦躁难安, 隐隐觉得将要有事发生。 既是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打坐修炼,还是莫要强求, 免得修行出了岔子, 气血凝阻,灵力不通,恐怕不妥。 思及此, 她略显烦躁地站起身,揉了揉眉间, 在屋中踱步。 倏而, 她忆起什么,立时脸色大变, 转身进了放置她各个弟子命牌的房间。 有关命牌此物,每个内门弟子哪怕只是记名弟子, 在拜入师门后, 都会被其师尊取一滴心间血做成命牌,陈列在一处。修着之人时常外出历练,处处凶险, 机缘与生死相依,这样做可保证师尊及宗门能知晓门下重要弟子的安全。 薇罗已是许久未进入放置命牌屋舍,此时她踏进屋内,抬眼看去,只见属于宿歌的那枚命牌,竟然隐隐有破裂的迹象。 此乃性命垂危之兆。 薇罗仙子心下大骇,只道怪不得从刚刚开始就心焦难安,这分明是与她爱徒因果相牵,感知到了其此时正身处危险之中,性命难保。 一时间,薇罗再顾不得其他,立刻从储物戒中拿出了寻踪罗盘,将宿歌有了裂口的命牌置于其上,急于寻找自己徒儿位置。 那罗盘转动片刻,片刻后将有关宿歌身处何处的消息虚空显示在了罗盘之上。 这地点……竟是在苍殿内? 荒唐! 有哪个胆大妄为之徒,竟敢在他们鸿衍宗内门中,对长老爱徒痛下杀手?! 然事出紧急,由不得薇罗仙子再细想其间缘由,她将灵盘随意收回储物戒中,身形一晃便朝苍殿飞去。 到底是大乘期的修者,宿歌所在峰头又与她峰头离得不远,前后不过几息时间,薇罗仙子便抵达了苍殿,跟着寻踪罗盘的指示往其深处走去。 又是几瞬时间,她便行至了冰室门前。 还未踏入冰室,薇罗仙子便闻到一股刺鼻至极的浓郁血腥之气,被九天玄冰冰室中的寒气裹着,扑面而来。薇罗仙子越发担忧,再不迟疑,立时进了冰室内。 看清室内景象的刹那,薇罗仙子被那场景惊得愣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冰室正中央,宿歌正躺倒在地上血泊之中,满身都染上了刺眼的鲜红色。他的腹部被剖开,那样貌神态都肖似宿歌的元婴被生生剜了出来,血淋淋地跌落在一旁的地上,灵力虚弱。宿歌脚踝与手腕处也被人用利刃切开,手脚筋则被蛮力扯断,伤口狰狞外翻,可怖至极。除此之外,宿歌满手是血,一柄灵剑落在他身侧,其上也沾满了鲜血。 冰室内没有其他修者的气息,宿歌手脚腕的肌肤却是他身旁跌落的灵剑切开的,那跌落在地的元婴上也有被宿歌手指掐过留下的伤痕…… 不难看出,这遍体的伤痕,都是宿歌自己弄的。 缘由,无非是情至深,悔至极,心魔难控。 想通其中关窍,薇罗仙子气结,不知是该惊该怒。然而宿歌性命垂危,薇罗仙子也顾不得其他,立即用术法将宿歌心脉护住,又将被他自己剥离出来的元婴封存在灵池之水中,保其灵气与活性。 随后,薇罗仙子使出悬空术,将宿歌移出了冰室,使他躺在了苍殿寝室内的床榻上。盖因宿歌此时身上无任何灵力运转,元婴也被掏出身外,经脉又被挑断,即便他是冰灵根修士,此时躺在九天玄冰所筑的冰室内,也难抵渗骨冰寒。 薇罗心力交瘁,使出浑身法术,用了无数秘宝,这才将宿歌元婴归位,经脉连接起来,方才护住他的修为和性命。 也幸好她发现及时,元婴强行离体时间不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做完这一切,薇罗仙子亦不敢离开此地,又挥手在宿歌床榻四周布了无数聚灵阵法,这才守在一边,生怕他醒来心魔微消,再对自己下手。 那副狠厉血腥的场景,是真想致自己于死地的人才做得出事。 薇罗救治及时,不过一夜过去,宿歌便醒来。 他面色苍白如土,浑身钝痛,不能动弹。经脉暂时阻塞,稍稍运行便觉痛的刺骨,浑身痉挛。 薇罗仙子虽然气愤,但是知道宿歌这番作为乃是心魔所致,到底心疼。 此时,见宿歌醒来,薇罗仙子正想好好告诫他,让他好生休养,却见他躺在床上,疼痛致使双眼朦胧,嘴角竟然挂着不自知的浅淡笑意。 须臾,宿歌伸出手,拉住了薇罗衣襟,痴痴道:“师尊,我看见柏函了。” “师尊,元婴掏了,筋也挑了,柏函是不是原谅我了。” 说完,宿歌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筋已被接上,元婴也归了原位。 意识到这一点,宿歌眼中惶恐蔓延,眼球渐渐又覆上红色血丝,显然是心魔又起。 奈何他身体动不了分毫,无法再起身将自己元婴挖了去,便只能峰眉拧起,喃喃道:“师尊,您怎么把我治好了,如此不可,如此,柏函不会见我的,他不会见我了……” 薇罗仙子闻言浑身一滞,而后徒然苍老。 一声叹息。 自欺欺人,痴狂至此。 —————— 柳释近几日又陷入了忙碌之中,然而繁忙之中,他仍旧不忘要给孟亦送珍宝之事。 经过几日的悉心准备,他终于将自己想拿给孟亦的那些珍宝都分门别类地收进了各个储物袋中,面上这才有了笑意。 希望柏函能用得上。 然而以柏函性格,柳释料想自己去往九曲峰,他必然不会收到自己的东西。 恰在此时,又逢柳父柳坤忽然传信,要他今日一刻钟后一起去摆放华天仙宗的宗主。 柳释思索片刻,便叫了名年龄稚嫩的炼气期忠心随从,命他乘着灵兽将东西送到了九曲峰。 他想着,若是令稚嫩孩童去送,想必柏函不会过于愤然,也更可能接受那些东西。然而柳释想了想又觉不妥,便再叫了两名化神期的修者跟在随从左右,免得他修为不高却揣着珍宝,在路上被人劫了去,只是护送便好,不要进入九曲峰。 清晨,随从动身之前,柳释千叮咛万嘱咐道,要把九曲峰那人当自己来尊敬,不得不敬亵渎,送完立刻离开,莫让那人将东西退了回来,若是他不让你进入那九曲峰的禁制,你也可能有任何性子,只管乖巧地在外候着,莫要扰了九曲峰清净,等到什么时候事成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随从闻言,点头应答,一一记下。 然而,小随从行至了那九曲峰的栅栏门前,却没有遇到如柳释所说的、进不得的禁制,而是左右张望后,直接踏步便跨了过去。 小随从深觉奇异,还以为是自己寻错了峰头,可那斜插着的一块木板上也确确实实写着“九曲峰”三个字。既是想不通,随从索性不想了,或许柳少宗主口中所言的禁制是个有时效性的阵法,此时不见了也不足为奇。 况且,如此一来自己直接通过禁制,上了峰头,岂不是能更快完成少宗主的任务,赶紧回去领取奖赏。 这么想着,稚幼小童顿觉心中欢喜,步伐越加轻快。 两名化神期修者则隐在了山下。 小随从心情愉悦,方才沿着山路走了几步,便瞥见一处空旷的院子,和不远处的木屋。他笑开来,正想再往前走,却被忽然从天而降的白色身影扑倒在地,砸了个正着。 随从仰躺着被扑倒在地,眼冒金星,刚想呼救叫嚷,便被一团白色羽毛糊住了嘴。 定睛看去,扑倒自己的竟然是一只大白鹅,鹅屁股正正当当地坐在了自己的下半边脸上。灵兽一般都有灵力,平日里干净得很,坐在他脸上倒也没什么,但是随从还是觉得浑身难受。那只鹅重的很,坐在他脸上不仅让他说不出来,更是让他起都起不来。 小随从挣扎片刻,平摊开四肢,放弃了。 躺会儿吧,这只鹅想必是九曲峰的灵兽,等九曲峰的主人醒来,必会把它弄开,随从这么安慰自己。 白鹅见他不再挣扎,就定定地坐在他脸上,合了眼打起盹儿来。 孟亦睡至清晨朝露散去,暖阳高照,才迷蒙转醒。 知道自己身在九曲峰,近十年的习惯使得他在朦胧之际,不由得轻唤了声“童衡”。片刻后,他才想起,童衡身体有异,尚在昏睡之中。 彻底清醒后,孟亦穿了衣衫出了屋门。 外面晴光正好,那魔修不在附近,孟亦倒不觉得稀奇,沈五渊此人本就是这样,向来是个来去无踪的。此时不见人,想必又是去了何处寻找线索。 孟亦方打算朝童衡昏睡的房间走去,看看童衡如今情况,却忽然发现,那院中的大白鹅并非如平日那般窝在草丛里,它身下,明显还压着个人。 那随从被压住了嘴,眼睛却未被遮挡,他远远地见着孟亦,立时双眼晶亮,哼哼起来,企图说话。 少宗主遣他来的时候,未给他看九曲峰峰主的画像,只叹然道峰主其人气质超然,容貌出众,恍若仙人,你去了便知道了。 随从原本还不懂什么意思,只道修真界哪个不是气质超然容貌出众的,然而此时,他见着孟亦,才了悟,可不就是仙人吗。 孟亦看了白鹅一眼,阖眼打盹儿的白鹅便有所感般,移开了压着随从的鹅屁股,坐在他胸前,仍是不让他起身。 那随从年龄不大,脑子却转的极快,刚被大白鹅松开了嘴,便唤道:“仙人!仙人!在下并非坏人,在下是奉了我家少宗主柳释之命,来为仙人送东西的!” 柳释? 孟亦闻言,神色不变,平静地转过了头,一言不发,继续朝着童衡房间走去。 随从见状急了,一边心道仙人不理他可如何是好,一边焦急唤道:“仙……” 他这一个“人”字还没说出口,便再次被大白鹅一屁股坐下,堵住了嘴,只能发出不满的呜呜声。 大白鹅始终阖着眼,昂着雪白长颈,矜傲自若。 今日,也是一只合格的灵兽。 第35章 孟亦踏入童衡屋内,只见童衡尚在昏睡, 但胳膊上的诡异纹路已经基本消褪, 气息也逐渐平稳, 看样子不久便会清醒。 孟亦放下心来, 虽不知道童衡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与自己令他吃下归元洗髓丹有关,但只要于身体无碍, 于修行无碍,便好。 具体情况, 恐怕还是要等他醒来才能得知。 如此, 孟亦便又踱步出了木屋,去了院中。 他边走,边拿出了身上的储物袋打开, 捏出一粒辟谷丹,正准备用其来果腹, 便瞧见不远处的石桌上正摆放着清淡的饭食, 透明的半圆形屏障将整张石桌都罩了起来。 孟亦将辟谷丹收了起来,走到石桌前。 只见半透明的屏障上还有字迹呈现, 分分明明地写着“早点”二字。 孟亦伸手触碰屏障,屏障感知到他的温度, 自动消失, 字面的青菜与灵米粥的热量散放了出来。蒸腾的雾气带着食物淡淡清香。他坐下来,便发现盛了粥的碗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他抽出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若是打开了屏障, 记得趁热吃,莫要等它凉了。 本尊这几日可能不在此地,那只肥鹅仍旧留在你这里,想本尊的时候,便随意差遣,平日里拿来打趣也使得。” 孟亦已经自动忽视了魔修惯例的调笑,从这留下的字条中,可以得知沈五渊暂时又离开了的消息。想必是他昨夜不知何时回来了一趟,因为遇上了些事需要处理,便留下这些东西又匆匆离开。 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其实,真实境况是沈五渊是昨天夜里去了躺禁地,在其间转了几周,又去了趟隐秘的洞府之后,忽觉自身境界不稳。修为境界有松动的预兆通常来讲是好事,然而沈五渊的境界松动,却不是即将突破导致,而是有境界往下跌落的趋势。 此事非同小可,怕是当时飞升失败留下的隐患。 如此一来,沈五渊便更要急于寻到神药无念,修复神魂。然而在那之前,他需得先寻一处僻静之所闭关些时日,将境界稳住才可。 思及此,他立刻返回了九曲峰,为孟亦做了早点,留了纸条便匆忙离去。 自己情况特殊,虽说只是稳定修为境界,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是闭关过程中不知会发生何事,如果引来奇异现象,可能会暴露自身。因此,还是莫要离鸿衍宗太近,免得被将要出关的玄温发觉,届时再难接近神药。 至于为何不在留下的纸条上说出自己消失的实情,只是因为沈五渊想着,自己这些糟心之事,用不着去烦扰孟亦。孟亦只管如现在这般,每日清闲悠哉,隐于山上,不问世事,而后等自己寻找神药,也寻找到治好他身体的方法便可。 却说孟亦看了那纸条后,就将其收了起来,坐在石凳上。 不远处,小随从还被大白鹅压着。 鹅压在自己身上,疼倒是不疼,也不算难受,就是重的很,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活泼好动如他,着实觉得憋得慌。 此刻,随从见仙人走出了屋子,在石凳上坐下,显然是要用早点,立时朝仙人投去了晶亮目光,眼巴巴地望着他。 孟亦见状,对肥鹅道:“放了他吧。” 大白鹅闻言,提起丰满的鹅屁股,晃晃悠悠从小随从身上滚了下来,头着地。它不甚在意,站起身,张开翅膀,晃了晃脑袋,又是一只精神抖擞神神气气的白鹅。 小随从终于被放开,差点喜极而泣,想起少宗主交给自己的任务,翻身连滚带爬朝着孟亦跑了过去。 记着少宗主的叮嘱,小随从言语动作丝毫不敢怠慢,在离孟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弯腰拱了拱手,尊敬道:“见过仙人,小童是奉凌霜剑宗少宗主柳释之命,来给仙人送东西的。” 说着,小随从从怀中掏出一方储物手镯,双手捧着往前走了一步,低头道:“这就是我家少宗主要送与仙人的礼物。少宗主说,手镯里面另有储物袋八、储物戒六,分门别类装了些适合仙人用的符咒、天品丹药、极品药草等等。除此之前,其间还有其他各种有趣的物件与法器,天地玄黄各个品级皆有,望仙人……” “拿回去吧。” 说罢,孟亦拿起碗筷,用起了早点。 “啊……啊?”小随从还在低头闭眼细数着手环里面包含的珍宝,生怕说错或是少说了些什么,却听仙人语气平静让他将东西拿回去。 小随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呆愣。 白鹅十分应景地扇动翅膀,发出簌簌声响。 小随从回过神来,面露难色:“这……” 犹记得当时少宗主不停嘱咐他,什么时候九曲峰上的人收下这份礼物,他什么时候再回去,他还有些纳闷。这礼物的分量,已经堪比他们宗门给鸿衍宗过寿辰的那位散源大能拿的贺礼了,只是阵仗不大,就遣他一人来送而已。 要知道,这储物手镯里有他听过却不敢想、也没能力见的极品法器丹药,譬如天绝丝帕,醉梦仙魂钉,风雷法衣,化元回春莲……同时,更有许多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稀世珍宝。小随从本就怀疑少宗主是不是把全部身家都塞进了这储物袋中,一路上骑着银龙狼,都胆战心惊的,生怕手镯丢了,一百个自己拿命来赔都还不上,少宗主居然还怕被送之人不肯收下这些珍宝。 小随从是打心眼里不信的。 然而现在,发现眼前仙人般的修者是真的拒绝收下这些东西后,小随从茫然了。 小随从隔了两步远的距离,看着仙人吃早点的样子。 若说仙人是少宗主的旧识,想必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即便他身上修为不显,气势未曾外放,像凡人一般,也可能只是刻意收敛。毕竟大多数的境界高深的大能,都喜欢掩饰修为,只是他印象中,还不曾见过哪位大能食用早点。 而眼前这位九曲峰的主人,明明气质如此绝然,却像个凡人一般,平静淡然地用着早餐。 最奇异的是,小随从发现仙人用饭的模样竟无半点违和。 明明是如此染了凡尘气息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半点不显得俗气,生生带了些别然的气度,清贵出尘。 小随从瞧着瞧着,甚至觉得舍不得再开口说话,扰了仙人吃饭。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孟亦已然用完了早点,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小随从红了脸。 须臾,小随从意识到不对,自己似乎忘了此行来的目的,是帮少宗主送珍宝…… 想起这一点,他又将那手镯双手托着举到了孟亦面前,重复:“仙人,这是我家少宗主要送与仙人……” “我说了,”孟亦淡声道,“你拿回去吧。” 小随从闻言,红了眼睛:“仙人,小奴就是个来送东西的,少宗主说了,若是仙人不收,小奴就别想回去了……” 说着,小随从眼眶里泪汪汪的,直打转,仿佛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出声来。 一旁的大白鹅踱步过来,发出不屑的声音,也不知是瞧不起小随从胆怯,还是嘲笑柳释此番作为。 孟亦敛眸不语。 小随从见状,立刻将那手镯放在了孟亦面前的石桌上,深鞠躬道:“仙人,请您收下,麻烦您了,小奴叨扰了,告退!” 说完,他再不敢看孟亦一眼,转身使出了自己炼气期的全部修为,风也似的跑下了山。 孟亦看了白鹅一眼,大白鹅心领神会,伸长了脖颈叼住了石桌上的手镯,咽进腹中的储物空间中,又顺便扇动翅膀收拾了桌上碗筷,这才快速倒腾着两只橘色脚蹼,悄悄跟在了小随从后面。 呆鹅跟着小随从走了之后,九曲峰终于清净了不少。 屋内,童衡倏而睁开了双眸,双眼迷蒙看向屋顶,嘴中不自觉唤道:“先生……” 下一刻,他坐起了身,俊颜肃穆,身上纹路再度浮现,于肌肤间若隐若现。 童衡衣服都来不及整理,便冲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童衡正欲寻找先生影踪,便见他正悠然地坐在院中石凳上,下掩着眼眸。 晴光方好,四周万籁俱寂,无风无云,连声鸟类鸣叫都未曾听到,时间仿佛至此静止,世间万物都失了声与色,唯有此时眼前的人,如此鲜活,令人见之不忘。 “先生。”童衡在较远的地方站定,神情恍然如此呢喃着,悄然握紧了拳头。 没事就好,先生还在就好。 以为先生不见了的心情,他此生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比起童衡此时的思绪纷乱,孟亦倒是神色平静,只想到了童衡此时的身体情况。 沈五渊前一日说童衡身体无碍,等醒来再与他说道,今日消失不见后,纸条上不曾提及,想必是忘了此事。 “嗯,你醒了,”孟亦道,“过来。” 童衡尚未理清脑中纷乱思绪,便下意识听话地走到孟亦跟前。 “手给我。” 童衡应声伸出手臂。 孟亦有些微凉意的手指搭上了童衡手腕,令童衡轻颤了一下,无所适从。 孟亦坐在石凳上,童衡站着,如此近的距离,低首看去,能看清孟亦纤长睫毛投射在下眼睑处的光影,零碎宁静。 孟亦击中心神为童衡把脉,片刻后蹙眉,童衡体内灵力运行正常,经脉畅通无阻,并无任何不妥。 不,应该说,童衡的身体好的出乎意料。 然而,这才是最古怪的事情。 —————— 宴客峰。 柳释随父拜访过华天仙宗的宗主后,急匆匆回了自己休憩的院落。 小随从已经归来,见着柳释,对他拱手,尊敬道:“禀少宗主,小奴已经将东西送到。” 还不待柳释露出宽慰笑意,便见门外匆匆进来一名仆从,定睛看去,那仆从手中正拿着个储物手镯,说是刚刚突然出现在院落门口。 小随从一见那手镯,顿时懵了:“少……少宗主,小奴明明……” “无事。”柳释拧眉摆手,“如此,我亲自去一趟。” 哪怕柏函不想见着自己,柳释还是想将这些东西都交到他的手上。 第36章 大白鹅偷偷摸摸跟在仆从身后,避开了两名化神期修者的神识, 从腹腔储物空间中突出储物手镯, 用嘴叼着它, 放在地上, 轻轻一顶,便使其像轮子般滚动到了柳释暂居院落的院口。 周遭的护院修者没有一个人发现还有只鹅在这附近,只道这储物手镯是忽然出现在院落门口的。 柳释拿着手镯, 定睛沉思,他知晓定是柏函遣了谁将此物又给他送还了回来。只是没想到, 柏函即便是只遣个人过来, 都不让那人露面。 足以见得,他有多么不想与自己有所牵扯。 这般想着,柳释心中顿时只觉苦涩难言, 他皱眉抿唇,攥紧了那手镯, 周身升腾起了淡淡威压。 小随从见手镯被无知无觉地还了回来, 本还担心少宗主会责罚于自己,没成想少宗主竟是要亲自去一趟九曲峰, 势要将珍宝送到那仙人的手中。 且观少宗主此番模样,更像是在自己生自己的气。 意识到这一点, 小随从立刻闭紧了嘴, 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什么,惹祸上身。 然而下一刻, 小随从便想起,自己当时拜见仙人见得十分轻易,未遇到“禁制”阻拦,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就向柳释禀明了此事。 “禁制消失?”柳释闻言骇然,刹那间化神期威压全放,焦急道,“柏函呢,有没有出事?” 小随从被他的威压震慑,跪在了地上,身子俯爬,浑身发抖。 猜想少宗主口中所说的“柏函”,便是那九曲峰的仙人峰主,小随从使劲摇头道:“仙……仙人无事,小奴去的时候,仙人方起床,之后惬意悠然地用着早膳,瞧着好的很……” 他原本还想说仙人看起来气色不错,可是转而想到当时仙人并不如何精神,面色较寻常修者要稍稍白了些,唇色也更为浅淡,便不敢如此说。他生怕少宗主去看过仙人后,发觉仙人气色不如想象中那般红润,会拿自己是问。 柳释听了随从之言,总算收了四散的威压,吩咐其他人道:“若是有人前来拜访,只说我外出不在。” 说罢,便转身去了内间。 修真之人,境界达到柳释这个地步,身上早就不染尘埃,且他身着衣衫乃是特殊冰蚕蚕丝制成,水火不侵,灰尘更近不得,干净的很。 即便如此,在前去见孟亦之前,柳释仍旧觉得自己需要清洁沐浴,换身衣裳,再去见他方好。 —————— 九曲峰。 大白鹅归来后,在孟亦腿边转了两圈,用行动告知自己任务完成,便扇着翅膀左右摇摆的跑下了山。 想必是去九曲峰脚下那溪流甚至更远处浮水捕食去了。 孟亦已然松开了童衡的手腕,问道:“你可知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童衡闻言,集中精力努力回想。 时光回溯,思绪流转,他只记得自己从纳物阁领取了他们峰头的这个月的资源后归来,便发现山上禁制突然消失,先生也不见了身影。慌张之下,他气结于心,满峰头的寻找先生影踪,焦急至极,心智渐渐不甚清楚,眼前一片模糊,最后彻底没了意识。 童衡将自己忆起之事,尽数都告知了孟亦。 孟亦听完后,仍旧不能确认童衡身上发生的异变是突然而成,还是由于食用了归元洗髓仙丹,灵根变异的原因。 “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上曾经泛起的奇怪纹路?” “纹路……”童衡不解,“童衡不知,何种纹路?” 孟亦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在童衡肌肤表面浮现纹路,青筋暴起之时,他的意识便已经陷入了混沌。 孟亦缓缓站起身:“去屋中,再为你测一次灵根。” 童衡闻此,亦步亦趋地跟在孟亦身后,欲言又止,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更想知道的是先生之前为何消失,去了哪里,可有受伤。 似乎是看出他的忧虑,孟亦边走边淡声道:“我无事,禁制消失也与我们无关,你无需始终所有担忧。” 童衡应声。 走进屋中,孟亦拿出了测灵石。 不用孟亦吩咐,童衡便将手覆在了测灵石上。 片刻后,纯白色的石头变成了散发了淡淡光亮的灰色,一根粗壮的灵根虚影漂浮于侧灵石之上。 孟亦道:“与上次显示的灵根资质一般无二。” 旋即孟亦在心中将许多不同的灵根属性都想过了一遍,仍旧猜不到灰色灵根是个什么资质。他有预感,童衡身体上发生的异变,与他这奇特的灵根有着某种关联。 “童衡。” 童衡闻言,立时回道:“先生。” “随我来。” 说罢孟亦走到一处柜子旁,将其间的一枚储物戒拿了出来,递给跟在自己身后的童衡:“我灵力不足,你帮我将里面的一些玉简书籍都取出来。” 童衡接过储物戒,依照孟亦所言,将其间的各种玉简书籍都取了出来,摆放整齐,置于一旁的桌子上。 “将这些书籍玉简大致翻看过,”孟亦道,“或许能找出些线索,知晓你身上是何种灵根。” 童衡此次异变非同小可,若是不解决他身体的问题,恐怕日后还会生出诸多不测。 童衡本人虽不知晓自己失去神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从先生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自己之前行为有所异常,身体浮现异样纹路,不似寻常。他明白,如若自己的异变是个隐患,那么,只有将隐患的根源寻找到,方可以避免不可控之事再度发生。 否则,若是有朝一日,再有不可控之事发生,伤了先生哪怕一分一毫,他都非死不能谢罪。 查看玉简需要神识,耗费身上灵力,孟亦灵力甚少,此事便交于童衡完成,自己则翻开纸质书籍,寻找蛛丝马迹。 良久,孟亦放下手中书籍,食指指节轻轻敲击了一下木质桌:“或许,是我开始想的便所有偏差。” 童衡奇异灵根出现之始,孟亦深觉修真界浩淼神秘,会出现他不认识的体质与灵根属性,并非稀奇之事。因此他笃然认为是服用了归元洗髓仙丹的缘故,才筑成了童衡如此奇特的灵根。 “先生何意?” “丹药的作用是固定统一的,被不同的人服用,却可以有不同的体现,这很寻常,只是这种‘不同’会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孟亦解释,“书上记载,归元洗髓丹,仅能将灵根杂糅,剔除杂质,提纯灵根,有几率消去斑驳较细的灵根,却没有使灵根变异的作用。” 这意味着,童衡灵根会变异,已经超出了归元洗髓仙丹服用后产生不同变化的范围。 灰色资质的灵根真正成因与丹药无关,而与他自身有关。 孟亦微微侧头,思索片刻,继而道:“或许,不是洗髓丹改变灵根,进而灵根又改变了体质,而是你本身的体质影响了归元洗髓仙丹的洗髓作用,才导致了如今这等奇异灵根的形成。” 童衡悟性奇高,一点就通,立刻便明了孟亦所说,是指自己身体有异,才会使得归元洗髓仙丹的洗髓效果如此奇异。 孟亦又道:“只是你的体质究竟有什么不同,我还并不知晓。” 童衡闻言,如实回答道:“童衡资质平庸,无父无母,从未察觉自己身上有何异于常人之处。” “不必焦急,你的体质先天便有还是后天而成,仍未可知。” 说罢,孟亦又拿起一本古籍准备翻开,却听外面忽然有人扬声道:“凌霜剑宗柳释求见九曲峰峰主。” 显然是柳释的声音。 孟亦恍若未闻,翻动书页的声音轻微,使人心宁。 如今九曲峰禁止不在,以柳释化神期的修为,如何能不知孟亦此时就在屋内,只是懒于理睬自己罢了。 于是,柳释再度扬声喊道:“凌霜剑宗柳释求见九曲峰峰主。” “凌霜剑宗柳释求见……” “……” 同样的话语一遍一遍重复,中气十足,不厌其烦,大有一直如此喊下去的势头。 孟亦将手中书放下,揉了揉眉心,对童衡道:“书籍玉简收起来。” 凡间蚊虫也是如此,总是黏在身上嗡嗡地叫,甩也甩不掉。 童衡并不愚笨,隐隐猜测到外面之人与先生的关系。想到先生曾说过的“挚友”,他的心底匿藏杀意,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先生,曾经遭受之事,所谓“挚友”也该经历一番。 童衡随孟亦出了屋门。 柳释站在院中,看见孟亦出来,面上立刻露出欣喜神情:“柏函,近日可好。” 孟亦看他,并不言语。 “我今日倒是忙得很,如今也未能查到为何之前那些年我送与你的礼物去了何处……不过不用担心,我这些天重新准备了许多柏函或许可以用得上的东西。”说着,柳释将那被退回的储物手镯从怀中掏了出来,“之前派来的小随从不懂事,恐怕惹了你不开心,你才将这手镯送还,如今,我亲自来送,还望柏函收下此物。” “不必。” “柏函,我……”柳释喉头哽涩,“当年那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从不曾想过要与你刀剑相向。我知你怨我,不愿见我,只希望你能收下这些东西……” “随从很懂事。”孟亦如是说道。 言下之意,不懂事的,是你。 总有人,用一句不得已便企图潦草带过他人所有不如意的岁月。 第37章 柳释闻此微愣,而后苦笑道:“没错, 那小随从机敏伶俐的很, 是我不懂事, 是我惹了你不开心, 我日后再不会惹你生气,无论何时何地,柏函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完, 他又拿起手镯,企图将其送于孟亦:“柏函, 这手镯……” “我说了, 不必。” 说这句话时,孟亦的语气比以往的平淡冷清更多了几分不容反驳的决然,看来着实是被柳释烦扰到了。 柳释闻言, 心底越发苦涩。 若说以往,柳释总觉着有愧于挚友孟亦, 无颜来鸿衍宗见他, 可如今再度相见,他的心底更多的却是一种没由来的恐慌。惶恐的时间长了,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许多事情都看的并不真切,似乎被蒙上了奇怪的薄纱, 遮掩了真相。 甚至于, 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心悦应霜平,也想不真切五十年前那日究竟是如何情景。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却了什么。 这股恐慌感, 令他整日魂不守舍,思绪纷乱。他寻不到根源,唯有四处搜集各式各样的珍宝,想着要将它们送于孟亦,然后再令自己陷入日夜的修炼忙碌之中,才将将好受些。 而最更能够抵消这种恐慌的办法,则是见到孟亦。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都觉得心神宁静。 先前他总怕即使自己来了九曲峰,也会被禁制阻拦,进而被拒之门外,不得见到孟亦。如今禁制消失,于他来讲,或许是件好事。 九曲峰上只有一名境界低下的仆从和没有修为的挚友,以他化神期的修为,若是没有原先的禁制阻拦,岂不是每当他想要见到柏函的时候,便可以毫无声息地潜入九曲峰来,隐在暗处悄悄打量? 这么想着,柳释心底略有释然,对孟亦笑说:“无妨,若是柏函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收下我赠与的礼物,那我便下次再来拜访你。” 孟亦听他此言,也知晓了他心中所想。 过往数十年,孟亦之所以始终待在九曲峰上,并未有过离开之意,无非是因为他虽容貌不变,但身体却亏损至极,也羸弱至极。他总以为自己不日就会寿元用尽,倏然而逝,便觉着没了离开的必要,反正在哪里泯灭不都是一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如今,孟亦想到自己体内的灵力——离开鸿衍宗之事,或许可以有所谋划了。 否则,无论有没有禁制的存在,都总会有人不厌其烦地过来,扰了他的清净。 柳释心情甚好,不介意孟亦冷淡,自顾自地说道:“既如此,柏函你……” “咔嚓——” 一旁较远处的茂盛树木后忽然传来异动,树枝被踩断的声响清脆,生生打断了柳释的话语。 柳释警惕地朝那边看去,眸中是凌冽杀意:“什么人?” 大意了,方才自己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孟亦身上,竟是没有察觉到四周还隐藏着其他人。 一旁的童衡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孟亦面前。 “是我。” 一道的声音响起,应霜平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他面容俊秀,伸手拂了拂衣衫下摆,便踏过草丛,朝几人走来。 柳释皱眉,面上不喜:“你来此处作甚?” 应霜平闻言笑道:“柳大哥能来,我如何不能来?” 柳释眉峰皱的更深,心中隐隐有反感和嫌恶,这些情绪令他越发地自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慕过应霜平此人,这么想着,他声音不由得冷硬道:“实话实说,我没有时间与你纠缠。” “好罢,不与柳大哥说笑了,”应霜平道,“我此次来,是与柳宗主有关。” 柳释皱眉:“我父亲?”这人何时与他父亲还有了牵连,如果柳释没有记错,父亲明明并不喜应霜平。 比起柳释的怀疑和诧异,应霜平倒是一丝窘迫也无,从容淡然的很:“令尊方才找我谈聊了半个时辰,问我愿不愿与柳大哥结为道侣。” “什么?!”柳释闻此,只觉心中一阵抗拒,气势大放,“是不是你与我父亲说了何话?” 被威压所震慑,应霜平瑟缩,似乎是被柳释吓到,言语中却并无惧意:“柳大哥,你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拒绝了令尊的提议。然而令尊对我言道,是你有意,他才找了我。” 柳释一时语塞,怒视应霜平不知该说些什么,对应霜平有意?他似乎确确实实对父亲说过此话。 可是如今,这种爱慕是真是假,柳释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与他结为道侣。 见柳释不语,应霜平又道:“令尊还言道,若是柳大哥没有异议,那么散源大能寿辰结束之后,他会向鸿衍宗提出此事,趁着其他各大宗门与家族之人尚未离开之际,将你我婚事昭告修真界。” 柳释闻此,再待不住,狠厉双眸看向应霜平,徒然升起欲将他杀死的念头,他回头对孟亦急急说道:“柏函,我与应霜平并无瓜葛,我这就去找父亲说清楚,之后再来看你。” 说罢,他狠狠瞪了应霜平一眼,便身形一晃,离开此地,朝宴客峰飞去。 父亲究竟想做些什么? 柳释走后,应霜平顿时没了刚刚瑟缩的神情,转过头来,凝视孟亦。 孟亦平静回视。 倏而,应霜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了笑。 见他这般令人摸不清心思的举动,孟亦想起许多过往之事,其实他们二人当初关系也是颇近。 犹记得九曲殿初建成之日,紫霞光照,天地通蒙,八方修真者来贺这年纪最小的金丹真人。那时,身为孟亦师尊的玄温亲手为这里题上“九曲”二字,孟亦以为这便是师恩,自己或许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却不想多年后小师弟应霜平则是直接住进了鸿蒙殿。 然而那时的孟亦却并无嫉恨,或者说,他那时是欢喜且爱护自己这名小师弟的。 因为他有与孟亦相同的境遇。 应霜平此人和自己一样,都是玄温外出历练,寻找突破渡劫期机缘之时遇到,而后带回宗门的。说起来,玄温的三名亲传弟子,只有灵芮是七岁时被家族送来鸿衍宗,通过了宗门选拔考核,以单火属性的天灵根资质被同是火灵根的玄温收为亲传弟子,其他二人,都是“捡”来的。 孟亦初入宗门时,仅是个五六岁的稚童,应霜平初到之时,却已经十三四岁,是知事的年纪。 那时的应霜平瘦弱沉默,不善言语。他的灵根虽说是单灵根,却因为灵根斑驳,最后评定的资质并不多出众,在一众天资卓越的内门弟子中,显得平平无奇,也总被人私下里拿出来说道。 灵芮初入师门之时,孟亦便担起了大师兄的责任,对她多有照顾,因为是女孩子的缘故,更多了一分千依百顺的溺宠。 后来应霜平成了他的小师弟,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相待。 他知晓应霜平的资质并不多好,也听过门中弟子对其的窃窃私语。毕竟是自己师弟,日后或如灵芮一般相伴百年,且应霜平年少乖巧,孟亦心中多有叹惋,以为应霜平少年时期沉默寡言,不喜人群,有无法融入宗门与自卑的缘故。恰好他们二人同为风灵根,孟亦便在修为上对应霜平多有教导,有了他的指点,应霜平修为进境快了许多。 平日里,有什么适合自己这个乖巧沉默的小师弟可用的丹药法宝,孟亦也会毫不吝啬地往他那里送。与此同时,他还禁止门内其他弟子议论宗主关门弟子的悟性资质之事。 这样一来,有时连灵芮都吃起了醋,赖在九曲峰说什么也不走,道他偏心。 实则,孟亦对自己的这两名师妹师弟用的心思是一般多的。 渐渐地,应霜平不再如之前那般阴郁,性格稍稍明朗了些,总喜欢跟在他身后“师兄”、“师兄”的叫个不停。 后来不知何时,应霜平忽然不再跟随自己。 孟亦只以为他长大了,自有一番心事,与师兄疏远,就像凡间孩童会渐渐疏远父母一样自然。却不知他是开始与柳释深交,又频频追随宿歌,门中甚至传出他要与宿歌成为道侣的传闻。 再相见,已是陌路。 “师兄。”应霜平定定地看着孟亦,他说话的声音极轻,这两个字念在嘴里,仿佛被吃进了腹中,只剩叹然无奈的尾声。 孟亦眸中毫无波动:“我已不是你的师兄。” 应霜平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凝视了孟亦片刻,而后抬头看着九曲峰的天空,叹息道:“师兄这里,师弟我已有许多年未曾来过了。” 那消失的禁制困的是孟亦,防的却是他们所有人。外面之人进不去,而他,过去五十年,甚至连九曲峰山脚下的地界都跨越不得。 这般想着,应霜平继续自语道:“还记得,那时候我被师兄感念,性情逐渐开明,修为进步甚大,平常有事无事总想着往九曲峰跑,还被师尊训斥了。” 说到这里,应霜平看向童衡:“你是师兄的仆从?” 说罢,他状若腼腆地笑了起来,问道:“你会一直陪在师兄身边吗,绝不背叛他,绝不欺瞒他。” 对于他这番没头没脑的问题,童衡漠然道:“与你无关。” 他会誓死陪着先生一直走下去,是他自己之事,轮不到先生不喜之人在这里说道。 “呵。”应霜平轻笑。 童衡神色不变,疏离冷硬道:“修者若无事便请回,免得扰了九曲峰的清净。” 对于童衡不客气的送客行为,应霜平并不在意,他再度将视线转向眉眼间都是冷然的孟亦,叹然道:“师弟偶尔甚是怀念当初与师兄感情深厚的日子,那时的师兄温朗极了,着实教会了师弟许多东西。” “所以,你又想在我这里等到些什么。”孟亦平静道,“我以为,我已经没有你可以觊觎的事物了。” 应霜平闻言,嘴角笑意变的苦涩,令人读不出其中意味:“师兄,我就是想看看你罢了。恐怕日后,你我师兄弟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你我之间,本不该有相见之日。” 过去是,而今亦如是。 应霜平闻言默然良久,扯着嘴角笑道:“师兄说的对。” “既如此,师兄,今日,霜平便先告辞了。” 言罢,应霜平背过身去,背影萧索而孤寂,似乎又成了当年那个初入鸿衍宗时,孤僻寡言的瘦弱少年。 他步伐缓慢而又沉重地朝山下走去,最终离开了九曲峰。 第38章 柳释飞身来到宴客峰,步伐匆忙进入到柳坤所居院落, 行了拱手之礼后, 便道:“父亲, 您这是何意!” 柳坤不明所以, 只道:“何意?你急匆匆来找我,是想问些什么。” “方才我遇上应霜平了。”柳释想起应霜平话中言语,眉头紧皱。 柳坤闻言先是一愣, 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本座刚刚与他聊了来日你二人结成道侣一事, 他便忍不住去找你了?我说你们二人, 感情好是好事,只是还是要稍加收敛,未昭告修真界之前, 莫让他人看了笑话。” 说完,想到日后玄温成就飞升, 而释儿和又他最疼爱的徒弟结成道侣, 自己便可以拥有玄温这等靠山,柳坤面上喜意更甚, 低笑两声便端起一旁灵酒欲饮。 “父亲!”柳释声音冷硬,“我和应霜平没有关系。” 柳坤闻此神情稍顿, 面上笑意收了起来, 放下手中酒杯:“什么意思?” “我与应霜平无意。” “无意?好一个无意,我倒成了恶人。”柳坤怒极反笑,“你当初日日念着他, 还总与我说你心悦于他,现在,告诉我你与他无意?别告诉我你当初年少无知,少不更事。柳释,你是化神期的修者,你自己数数,你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柳释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知道与应霜平结为道侣绝无可能。 见柳释冥顽不灵,柳坤眉间沟壑愈深,他神情威严,开口道:“你是不是去见孟亦了。” 柳释不语。 见他如此,柳坤便知自己果然猜得不错,转而他看到柳释手中还攥着一只储物手镯,心中倏而升起怒火:“莫非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想着要给他送珍宝过去?” 柳释闻言惊异,父亲如何知道。 知子莫若父,柳坤一眼就猜透他心中所想,哼笑一声道:“一开始我确实并不知晓,你竟然日日想着要把好东西都往鸿衍宗送。你如此作为,是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不需灵石资源、丹药法器供养,还是嫌我凌霜剑宗底蕴深厚?若不是玄宗主将你送过去的东西又都送了回来,我还不知道我的好儿子竟是如此慷慨。” 终于知道真相,柳释立刻反问:“玄温……送回来的?” 柳坤道:“一开始是,不过后来你送去的东西,都没有出了凌霜剑宗的宗门,我替你收了起来,等你日后拿来取用。” 修真界中,有听过为了资源大打出手甚至大开杀戒的,却没见过蠢笨到将自己手里的好东西都往外送的。幸而当初给柳释服下了静心莲,除了愧疚,他倒是还未曾有过其他不利于自己修行的情绪。只是如今,看见自己儿子这般恍恍然的模样,柳坤知道,这是静心莲效用所能维持的时间将尽。 静心莲,是凌霜剑宗禁地中独有的一种灵药,能使人忘却最令自己痛苦的事情,可谓奇药,只是维持的时间较短,仅仅只有五十年光阴。 五十年,于修真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当初,柳释状若癫狂,柳坤知道事情始末后,喂他吃下了静心莲。 在柳坤看来,做了便是做了,修真之人哪个手上没有沾染过鲜血?若是柳释当真狠厉,对自己相交百年的友人都下得去手,柳坤高兴还来不及。他一直认为,心性至狠才能懂得取舍,只要不被愧疚缠绕,心中不生了魔障,为人心狠何尝不是道心坚定,不为俗情拘泥。 哪知道柳释竟是因此疯癫了起来。 于是,一株静心莲入腹,柳释便忘了自己曾剜过孟亦的心,也忘了那日是何等的血流满地。 “怪不得,怪不得柏函对我如此冷然,”柳释喃喃道,“原是我从没能将歉意及时送达……” 柳坤闻言,却轻笑出声:“他冷然,非是你歉意未曾送达,而是没了心。” 果然,柳释闻此立时道:“父亲这又是何意?” 柳坤拿起酒杯,将其间酒水昂首饮尽,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柏函明明只被人取了元婴,取婴之人乃是宿歌,这点我记得清楚,”柳释满面不敢置信,“怎会,怎会又被人剜了心……” “哼,逆子,”柳坤轻嘲道,“他那颗心,可是你亲手挖的。” 既然如今静心莲的作用渐渐消失,柳释过不了多久会慢慢想起来剜心一事,还不如自己亲口全告诉了他。 他若是想起了当年事情原委,又成了当年那副鬼样子,大不了再喂他一朵静心莲便是。 忘了一次,就可以忘了第二次。 当然,若是柳释自己想通,自然更好。 他柳坤之子,不能是个被一丝愧疚便随意左右的废物。 柳释闻言不假思索地否认道:“不可能!” 然而,与他言语上之断然不同的是,当他听到父亲这句话的时候,心跳竟是倏而漏了几分,心中升起确实如此的荒唐认同之感。 “你看看你,”柳坤深觉柳释应该全在自己掌握之中,不教训不成,此时又厉声训斥他道,“一个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人,凌霜剑宗的堂堂少宗主,我柳坤唯一的儿子,却整日被些情情爱爱乱了心神,成何体统!” 说罢,柳坤只觉脸面尽失,恨铁不成钢,挥手一道风掌过去,将柳释打倒在了一旁的墙上:“当年你与孟亦交好,我不管你;后来你说你心悦应霜平,我不管你;之后你又挖了孟亦的元婴和心,我也不管你。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以为你还算是个聪明的修真之人,知道什么才是我们究其一生追求的东西,是大道,是修炼成仙!” 柳释跪坐在地上,唇角溢出血来,看起来似乎受了伤,实则柳坤并没有在方才那一掌用多少灵力。他之所以始终跪坐,只是因为被柳坤的所言震慑,呆愣住,一时间忘了动弹,脑海中不断回响其父那句“他那颗心,是你挖的”。 与此同时,耳边,柳坤还在斥责:“可你呢,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些无聊的情爱之事,乱了阵脚和心神。自己决定对鸿衍宗下手,却又因为挖了他的心而陷入了疯魔,傻了一般,你以为你是在忏悔?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不可能……”柳释声音弱了下来,“如若,如若我真的……那我为何会没有半点记忆。” 柳坤厉声道:“道心不定,心性不坚,是弱者的表现。修真之路道阻且长,情爱不过过往云烟,在大道面前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希望你这一次,不让再让我失望,你自己好好想想。” “至于你与应霜平结为道侣一事,散源长老寿辰后,我自会通知到众家族与宗门。” 说罢,柳坤挥袖将柳释关押在了屋内,省得在静心莲效用失效后,他未能想通,坏了事情。 —————— 应霜平走后,孟亦敛眸,略有沉思,事情似乎并不如他原先想的那般简单。 童衡见状,沉默地守在一侧,并不打扰他。 九曲峰上万籁俱寂,晴空朗煦,两人的沉默使得此刻的幽静达到了极致,落针可闻。良久过去,孟亦终于开口道:“走罢。” 便转身走进了屋内。 童衡步伐顿了一瞬,而后看了一眼山下的位置,这才跟随孟亦朝屋内走去。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生活着的九曲峰,忽然闯入了越来越多的不速之客,且每一个人都对先生心思不纯。 他想拥有强大的力量。 进入屋中,孟亦动了动有些乏累的身子,对童衡道:“将之前的书籍玉简取出来,继续方才的事。” “好。”童衡走过去,往储物戒中输入灵力,将他们之前看了一半的书籍玉简又取了出来,整齐地放在桌上。 有了先前的翻阅经验,这一次,两人查看资料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童衡便发现了玉简上记载的一处异闻,与他如今情况有些相同之处。 他将那玉简中的信息用神识复刻在普通的竹简上,而后拿给了孟亦:“先生,此处记载的事物,或许有些用处。” 孟亦闻言,接过竹简,打开来细细阅读。 只见那上面记载了一件数万年前发生之事。 却说数万年前,有一资质普通的修者日日修炼,却进境极慢,几十载的年岁,仍旧卡在炼气期十二层大圆满的境界,无法突破。后有一日,机缘巧合之下,他偶得一极品筑基丹,本以为服下丹药,自己仅仅只是进境会有所突破,成为筑基修者,没想到那之后,他的灵根竟也发生了改变,变异成了他自己从不知晓的灵根属性。 那人害怕至极,以为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虽是修炼起来突飞猛进,但到底心虚,便四处寻找缘由。 这记载的事件并没有将当时之事说的极为清楚,最后只道那人寻到了原因,原来是他自己体质特殊,异于常人,需得有极品丹药促使身体异变,便能拥有不同寻常的卓绝资质。记载中还说道,这体质乃是天生,若是有幸拥有并激发,好好修炼,大道有望。 至于这修者最后行踪,却是再没有多提及。 孟亦将竹简放下,道:“看来,你灵根的异变确实与归元洗髓丹无关,只是那归元洗髓仙丹恰好是极品丹药,催生了你体质的转变而已。” 与他之前的猜测相似。 从记载中看,体质的转变似乎并非坏事。然凡事无绝对,或许体质本身并无不妥,但是他们对其知之不深,如果修炼过程中出了岔子,恐怕危险重重。 因此,还需谨慎而为。 孟亦提点道:“这等体质我未曾遇到,不能帮你些什么,你要于修炼中自行摸清其玄妙之处,顺势而为,切莫让自己的心境歪了去。除此之外,你需得将神识练的凝实强悍,如此,才不会如上一次一般,被体质所控。” “童衡知晓,无论什么体质,什么血脉,皆当视若寻常,将其以为己用,而非被其所控制。” 孟亦颔首。 这番忙碌结束,已是午后,童衡收起了满桌的书籍,做好了晚膳。 在屋中用过饭,一阵困倦之意袭上心头,孟亦轻声道:“乏了。” 说完便兀自走向床榻,更衣缩入锦被之中。 童衡收拾了碗筷,躬身退出屋去。 “先生好眠。” 第39章 第二日,孟亦起床用过早膳后, 拿出了前些日子令童衡帮忙买来的朱砂与符纸。 他坐在窗边的木椅上, 将画符所用的东西尽数摆在桌子上, 趁着斜射进来的暖亮的阳光, 重复地画着晦涩难懂的文字符号。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孟亦觉得随着那股灵力时有时无地出现在丹田,而后游走全身, 他的身体似乎也不像以往那般虚弱。还是偶尔嗜睡,却渐渐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 在忽然感到一阵困倦的时候, 也能稍微清醒,有时间做些动作,不会立时昏厥。 正因为身体渐好, 灵力有所储存,他才教童衡买来符纸。 符纸和朱砂也分等级, 不同等级, 能画出的符咒不尽相同。这次,孟亦令童衡买的下品符纸和朱砂, 可以用作画一些常见的符咒,例如火焰符、破雷符、聚水符之类。 许久不曾画符, 起先还有些生疏。幸而孟亦在这方面天赋不错, 在渐渐回忆起当初的感觉后,他下笔越发熟练起来。 孟亦画符之时,一开始并没有使用神识向符中注入灵力, 只是单纯地用朱砂描绘着符咒线条,感受着那些玄而又玄的意境,每一笔都认真沉着,从稍有生疏到一气呵成。随着笔触越来越纯熟,终于,在画最后一道破雷符的时候,他放出神识,将自己体力中储存的灵力尽数输入了其中。 灵力融入笔触,顺着朱砂描绘的玄妙线条留于明黄符纸之上,最终一笔提起,符纸散发出一丝的紫色雷光,破雷符便成。 画完这道符,孟亦将沾了朱砂的毛笔放在一边,坐了下来,揉了揉手腕,略有疲乏。 一道拥有攻击或防御能力的符咒,其成符的质量与画符者的神识、体力灵力的纯度,以及下笔时的熟练程度脱不开关系。 孟亦的神识并没有受到损伤,只是一直以来没有相应的灵力支撑,导致他的神识无法运用。如今,他将这些日子储存在体内的灵力全都用了去,调动神识,才勉强使这道符纸成为真正的符咒。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够画符成功,也想知道游走在自己体内的这股灵力是否精纯。 休憩片刻后,他拿起那符咒,左右看了看,确定这张破雷符有上等的品质。 孟亦虽是储存了许久灵力,却到底匮乏勉强,其实还不足以完美地画完一道符咒,那符纸中所能承受的灵力还可以更多些。这意味着,若是孟亦能用体内灵力将符纸填满,这道破雷符便能成为极品符纸。 如此看来,孟亦体内的灵力十分精纯,如他当年一般无二,或许,与他身体尚好之时的灵力同根同源。 这令孟亦不禁默然。 修真界有着自己的规律和玄妙法门。 最初修者引气入体之时,往自己体力聚集的那一丝灵气,经过日积月累的磨砺和修炼,聚集成团,此乃炼气。成团的灵气达到极致,压缩凝结成纯度更高的水滴状,此乃筑基。水滴状灵气继续聚集,突破后凝结成丹,此乃金丹。丹破而生道胎,此乃元婴。 之后,元婴便会成为修者根基,关乎修者境界乃至性命,一旦被伤,关系重大。失去元婴,就等于失去了吸收天地灵气的根本,体内再无法储存过多灵气。 然而,如今的孟亦身上明明已经失去了这个吸收储存灵力的根本,却仍有灵力游走周身,仿佛有什么游离于他身体之外的东西,正在他体内产生聚集的灵力。 他的身体为何会变成这般状况。 仔细想想,当初孟亦被剜了元婴给应霜平替换,续命之后,他便躺倒在九曲殿中,昏睡过去。思绪茫茫之间,不知昏迷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的性命无了大碍,腹间和胸口的伤口也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淡的痕迹。那样的痕迹对修真者来说着实不算什么,用些上好的丹药涂抹过后,便能完全褪了去。 孟亦从昏迷到醒来,整个过程都没有见到玄温其人,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伤是玄温治好的。 因为太熟悉了。 如今,自己的身体出了此般异常,静下来思虑片刻后,孟亦隐隐觉得,是玄温五十年前为他缝合治愈伤口时,在他身上动的手脚。 结合昨日应霜平怪异的行为,孟亦陷入沉思。 他之前一直认为,自己会被擒住,并遭受一番磋磨,不过是情不深,识人不清,因此玄温偏心,宿歌敌视,柳释倒戈。 现在看来,这中间似乎有其他不纯的目的。 玄温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孟亦思索之际,童衡走了进来。 “先生,该用饭了。” 孟亦闻言,轻应一声,将脑海中思虑暂且放下,拿起那道画好的符咒,走出了屋子。 这时,大白鹅摇晃着身子从山下走了上来。它的肚子比消失之前胖了一圈,走着走着还停下来打了个饱嗝,这才继续晃悠着富态的身子缓慢前进,乌黑眼中满是醺醺然的神情,看起来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也不知溪水里又有多少鱼虾遭了殃。 孟亦眼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情绪,将手中的破雷符直接扔向了白鹅。 白鹅上一秒还在悠然地摇摆消食,似醒未醒,下一刻睁大了眼,惨叫一声,连跑带跳躲开了破雷符。那破雷符瞬间在它脚下不远处爆炸,几丝凌厉的雷电缠绕其间,发出“滋滋”响声。 孟亦知道,由自己打出的破雷符,也就是炼气期境界的功力,即使直接砸在大白鹅身上,对它来说,也只约等于挠痒。 大白鹅也知道,但是依然十分气愤,它张开翅膀一摇一摆跑到孟亦身边转来转去,绕了好几圈,怒目而视,想狠啄他泄愤。看了看胳膊,不行,刚吃饱懒得跳那么高;看了看腿,不行,啄疼了怎么办;看了看脚,也不行,自己的嘴这么坚硬,隔着靴子也会疼…… 最后,大白鹅丧气地垂下了头。 惨败。 孟亦不语,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大白鹅被他安慰到,心情瞬间转晴,抬首挺着圆滚洁白的腹部趾高气扬地走到了放了膳食的石桌前。在孟亦的注视下,它用翅膀扫了扫石凳,而后看向孟亦,示意擦干净了可以坐,千万不要过于感谢本鹅。 有趣。 下一道符咒画些什么,聚水符似乎不错。 —————— 柳坤将柳释关在了屋中,设下结界,令他无法逃离此处,便挥袖离去。 事实上,柳释脑海中思绪纷乱,现在也没有逃离的想法。 他始终无法相信父亲所言——自己曾经剜掉了孟亦的心。 这怎么可能,柳释将自己的记忆翻来覆去的查看,都没有想起柏函曾经被人剜了心一事,定是父亲在欺瞒自己。可是,父亲又何故要拿这种事来骗自己,即使愤怒自己想将资源尽数拿给孟亦,也不需编造件“剜心”之事来教训他。 抱着这种想法,他坐在房间角落,低着头,将面容隐在了阴影之中。 一刻、两刻…… 随着时间的推移,柳释渐渐开始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那事。 与此同时,似乎真如父亲所言,他的记忆只是服下药草后暂时忘却,此时,被封存在深处的记忆缓缓苏醒过来,脑海有总有些画面倏而闪现又消失,一时间难以捉摸。 记忆苏醒的过程漫长而难熬。 曾经被刻意抹除的画面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缓缓塞满了柳释的脑海。 新旧记忆混杂在一起,纠葛缠绕,辨认不清,有与孟亦初见时的场景;有后来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把酒言笑的场景;也有他数百年后第一次见到应霜平时的模糊印象……最后,他看到自己手中正拿着一柄剑,自我挣扎,迟迟下不了手,却不知怎的,那剑自己脱离了原本的轨迹,刺破了一个人的胸膛,又轻轻一搅,一颗心便被完整的剜了出来。 红光弥漫,满地的血红色,曾经的挚友孟柏函躺在血泊中,双目弥散失神。 耳边有谁说道:“时间紧急,霜平病疾又发,已不能多等,我需得现在就为他移花接木,换了元婴。” 然后柳释看见“自己”一听说那应霜平病疾发作,便心急如焚,不再看向那躺着的人,魔障一般急匆匆跟着玄温,带着刚取出的元婴去为应霜平治病。 被人为扭曲的真相,是残酷的血色。 柳释坐在墙角,只觉头部一阵剧痛,如同被人拿着武器撬开了脑壳翻搅着。他的面容变得狰狞,额间汗流不止,喉咙中发出阵阵压抑痛苦的怒吼。 良久,磨人的疼痛过去,柳释在剧痛过程中散开的头发被汗浸湿,披散在额前,他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窗户的眼睛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终于,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的,不仅仅是被静心莲抹去的回忆,还有被表象所笼罩的真相。 原来,他一直欢喜的、爱慕的,都只是孟亦而已。 他所有自以为是的真情,都不过是被人为转移了对象。 怪不得,怪不得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心悦应霜平的,也想不起他们之间有什么或刻骨铭心、或平淡悠长的回忆。因为所谓的“感情”都是虚假的,本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又哪来的回忆。 自己潜藏在心中数百年的对孟亦珍视爱护,满腔热血与隐忍的爱意,都在某一日忽然转变成了对应霜平没由来的喜爱。 像疯了一样,再记不得情之所钟。 为什么,自己会将对孟亦的感情忽然转移到应霜平身上…… 想到静心莲,柳释几乎是立刻便便猜测到,他可能被人用了药,移情之药。 柳释深觉自己应该对静心莲心怀谢意,正是因为静心莲失去效用的过程,令自己记忆混乱重组,他才能想起了一切,否则真相不知要被掩盖到何年何月。 柏函。 想起昔日旧友,柳释捂住胸口,急火攻心,唇角溢出鲜血。 说好的一生得一挚友足以,说好的碧落黄泉永为知己,说好的真心相待绝不欺瞒……曾经闲时把酒问月得意消遣,后来的自己却手持武器,挡了他的退路。 满目血红啊…… 他的挚友,他默默守了数百年的人,他引以为傲的吟风剑主孟柏函。 怎的一朝,便躺在了自己的刀锋之下? 能移情的丹药或蛊毒非是普通修者可以拥有的,究竟是谁,对他下了此类迷咒,目的又是什么……柳释忽然觉得自己正身处一场巨大的骗局之中,局中网线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将他们笼罩围困在一起。 而设局之人的目的,是孟亦。 —————— 次日,便是散源大能寿辰。 届时,修真界四海八荒内有名望的家族与有地位的宗门,皆会派遣长老或弟子聚于散源大能峰头,共庆盛事。柳坤自是要提前一天放出柳释,并加以训诫,免得寿辰当日他精神不振,被其他人看了笑话。 柳坤方走到囚困住柳释的房屋前,却猛地发现,自己那儿子,没踪影了。 举目看去,屋内满是废了的法器、符咒,地上除了被烧焦的黑色痕迹之外,还有猩红血迹蜿蜒流动,可见柳释为了逃出此地,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命都不要。 九曲峰上。 柳释身形狼狈,破旧的衣衫上遍布灰尘与血色,跪在木屋前,眼中是无尽的悔意。 他声音低哑,声声唤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窝在草丛中的肥鹅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孟亦缓步走出木屋。 柳释见着他,眼中有希冀的光芒闪过,立时朝前跪行两步。 “柏函,我知错了。” 风拂草木。 许久,孟亦淡声道:“难为你了。” 第40章 丹岩山脉的主峰之上,天际原本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却忽然之间, 密布厚重黑云。 一时间, 电光霹雳, 狂风呼啸,轰响而震人发聩的雷鸣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天幕低垂昏暗, 整座威严高耸的峰头都被乌云笼罩起来,不时有粗细不一的紫色蜿蜒雷光闪烁其间, 令人望而生畏。 因为声势浩大, 少时,这里的异常便被附近的人察觉。 那些内门弟子见状先是骇然,面露不解, 随即便是满脸震惊,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直到那压山黑云中降下一道粗壮的紫色雷电, 直把天空劈成两半, 冲向了宗主所在主峰,而自己身上也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 那些内门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这明显是突破历劫之兆啊! 需知, 在主峰历九天雷劫, 还能有如此声势,除了传说中的一宗之主,再无他人。 较远图源峰上, 散源大能正着手准备明日寿宴之事,却也立即感受到了忽然出现的天际威压与空气中漂浮着的丝丝雷电之意。 不多时,便有他座下亲传弟子急匆匆赶来,满面焦急,似有要事传告。 不待那弟子说些什么,散源大能便问道:“天有异象,此为何事?” 那亲传弟子显然是惊异过度,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急切道:“师尊,突……突破了!” 散源大能眉头皱起,斥责道:“好生说话,什么突破,如此大惊小怪?” “丹岩峰……玄……玄宗主他,突破了!” 那散源大能闻言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便立刻站了起来,眼中骇然,询问道:“突……破了?!” “是!是!此时正厉雷劫!” 玄宗主是什么修为境界? 渡劫后期,半步飞升。 虽说是半步飞升,但是到底不是飞升期,鸿衍宗宗门上下等这“半步”等了数百年,如今终于有了音讯……当下,散源大能再顾不得明日便是自己五千岁寿辰之际,命人去告知其他三大长老与十二大峰主,便飞身朝丹岩峰而去。 顷刻间,宗门上下以及那些八方来贺散源寿辰的宾客,几乎便尽数知晓了鸿衍宗宗主正在历劫,恐怕要成为传说中的飞升期修者。 鸿衍宗内,无数道人影飞驰而过,朝着丹岩峰的方向御风而去。 丹岩峰上,乌云间开始降下一道道极粗的紫色电光,主峰已被生生劈开,方圆百里草木皆化作灰烬,天地为之变色。 —————— 且不说丹岩峰之事如何惊动,凌霜剑宗宗主柳坤却全然不知,他此时正忙着寻找自己那失踪的儿子。 思来想去,那逆子最有可能在的地方,便是孟亦所在之地。 因此,柳坤寻了人问清了孟亦所在,朝着与众修者不同的方向奔去。 九曲峰,柳释仍旧跪于此。 难为你了。 孟亦只轻描淡写四个字,便教他顿时无地自容。 柳释扬首看向孟亦,红了眼眶。 自应霜平此人出现至今,不过兜兜转转八十余载,却颠覆了多少是非。即便如今柳释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即便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瓮中之人,是被人设局才落得如此下场,他却不敢奢求孟亦原谅。 被人陷害也是他自己设防不够,能力不足,才中了圈套。 虽憎恨下药之人,然他对柏函造成的伤害却也已经成了定局。 昔日旧友元婴被掏是真,自己剜了他的心也是真,那日九曲殿内刀剑相向、阻拦退路的确确实实是他本人,无法狡辩。且无论成因是何,于柏函而言,那些痛彻心扉、绝望至极的时光无法抹去,心上的伤痕也不会消逝。那日他流的血,经受的苦楚与漠视,都烙印在彼此心中,至死亦不会休止。 他该是如何绝望,一夕之间,所有亲近之人倒戈相向,拔剑逼迫。 还有这不闻不问的五十年,都是自己的过错。 此时,柳释又忆起自己曾经所想——柏函拥有不世之材,心性坚定,勇而无畏,且元婴失了也有再补之法,必不会因为磋磨而折服,他日亦可重登仙途;而应霜平资质普通,一心向道,若是出了事,恐怕难以熬过。 呵。 见了鬼的心性坚定。 明明是自己下决心守护的人。他用了百十年时间,好不容易与他相知相交直至相惜相伴,彼此放下芥蒂,可以欢欣畅饮互诉衷肠,也可潇洒仗剑比肩而战,却如何在后来竟是舍得他受如此磨折。 可笑五十年来,他还一次次地以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以为只要为柏函养好身体,便可以一切如初。 做出这番事的自己,是被孟亦如何看待,柳释已经不敢想象。 只看着如今眼前这人满面冷然,情绪浅淡,再找不到当初温朗和煦的恣意之态,且身体虚空,数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柳释心中钝痛,几乎呼吸不得。 心疼。 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柳释昂首看着眼前之人,言语哽涩,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所遇之事。 讲自己倾慕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孟亦,讲他与孟亦相知的数百年,一直将倾恋之心隐于心底,只敢与他以友相交……更讲他忽然恋慕应霜平,不过是被人所害,食用了移情的丹药,将满腔热忱转移到了他身上,这才不能自已,做出那些混账事来。 孟亦静静地听着,却不曾多说一句话。 最后,柳释只能一遍遍道:“柏函,你信我。” 然而无论如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伤害是既定的事实,就如同柏函所说,难为了。 难为了……啊。 柳释苦笑,俊毅面容上血汗交织,狼狈不堪。他跪在地上,孟亦自始至终站的如松挺直,俯视他,眼中风轻云淡,无喜无悲。柳释凝视孟亦,似乎想透过如今他清冷的双眸看到如百年前一般的亲近笑意,却始终未果。 倏而,柳释眼含宠溺地笑了起来。 “柏函,我将元婴还你好不好。” 言罢,他没有召唤自己的本命法器,只跪趴在地上,拿起不远处的一节树枝,不施加任何法力,突然用其狠狠捅向自己的腹部。 霎时间,鲜血四溅。 柳释自切腹部的同时,童衡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孟亦面前,免得那血秽污了先生。 浅翠青草上都覆上了艳色血迹,柳释已然将自己的腹部剖开,伤口狰狞外翻,他双手鲜血淋漓,出剜内里元婴。他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不看被自己掏出的元婴一眼,只望着孟亦道:“柏函,你看,我将元婴还你,好不好?” 说完,柳释捧着鲜血淋漓的元婴又朝前跪行两步,却见孟亦微微蹙眉,亦后退两步,避开了他的接近。柳释见他如此动作,神情惶然,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看,好让他相信自己是真心悔过,更让他知晓自己心中之人究竟是谁。 想起心,柳释倏而顿住。 “是啊,我还欠你一颗玲珑剔透的心,那,我将心也还你,可好?” 下一刻,殷红血液再度溅起。 一颗仍在鼓动的心被柳释自己生生用手掏了出来。 元婴早已被仍在一边,柳释捧着心脏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将那颗心递到孟亦面前,道:“你看看,看看我有多爱你。” 孟亦半敛双眸,再度后退了一步。 柏函没有说话,柳释却深觉,他是在嫌自己脏。 是啊,是脏,自己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脏透了,尤其是这颗心。思及此,柳释疯魔了一般笑了起来,他眼中模糊,胸前腹中各有狰狞伤口,湍湍向外留着滚烫血液。他全身的灵气正如被抽离般渐渐消散,脸色苍白,生命迹象渐弱,性命垂危。 下一刻,柳释将手捧的心脏,狠狠扔在了地上。 他不要你,他不要你。 你还有何用处? 既然他不要了,那就丢掉好了。 柳释用最后一丝力气唤出灵剑,欲将其斩成两段。 天际,柳坤匆忙而至,远远见此情景,心头大骇,厉声喊道:“逆子!” 随即一道银光闪过,打掉了柳释手中灵剑。 柳坤落地,将被柳释自己剖出的元婴和心脏护住,调动一股灵力输进跪着的柳释的经脉之间,待归去后再闭关将其元婴与心脏归于原位。 做完这一切,柳坤将目光转向将死都不忘看着孟亦的柳释,哪里还能猜不到此间缘由,一时间,他怒从心生,召唤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指向孟亦,对其子柳释道:“好,好,好得很!今日,本座便将此人杀了,也好教你从此全然没了念想,一心修道!” 说罢,便要挥刀朝着孟亦砍去。 童衡立时挡在孟亦身前,要以身护他受此一击,肌肤上奇异纹路隐隐闪现。一旁的白鹅见状,也偷偷张开了翅膀,准备暴露自己。 哪曾想柳释已是如此落魄,躺倒在地,却还有力气喊道:“父亲!若想伤他,便从儿子的尸体跨过去。” 柳坤怒极:“不过一个被鸿衍宗抛弃的废物,竟值得你如此忤逆于我,今日,本座还非杀不可!” 正在此时,天际忽然降下一道威压,四周的空气似乎凝滞,沉闷至极,极高境界的威慑力令人心慌胆颤。柳坤身为一名大乘期的修者,竟是也被这等威压震慑住,握刀的手不自觉颤抖,几乎站不稳。 下一瞬,便见一道白色身影落在此处。 鸿衍宗宗主,玄温。 第41章 威严高远,气势凌人。 此乃柳坤见到玄温的瞬间, 心中所想, 他在感受到玄温威压之时, 便意识到, 此人已经突破。 一般情况,大宗门的宗主是不会轻易露面的,犹记数百年前, 玄温尚在渡劫后期大圆满,因宗门之事, 柳坤曾见过玄温一面。那时两人修为虽然也是相差悬殊, 却不像如今这般,仅仅只是站在其浅浅释放出来的威压范围内,便有些狼狈地直不起腰身, 不自觉想要臣服。 这便是传说中的,飞升期修者——离登仙不过一步之遥, 其后年岁, 只需待在这修真界潜心磨练,积蓄灵力, 等待仙界召唤。 因为这修真界已经有数万载不曾有过成功飞升的修者,故而, 在世的修真之人都未见过真正的飞升期大能, 只能凭借书籍记载或是先人流传,得知飞升期修者之二三事。据记载而言,大多数在世修者, 只知晓修真之人踏入飞升期后,留于修真界的年月不定,但少说能有百年光阴。 当然,数百年甚至千年者,也有记载。 时间不可谓不长。 飞升期的大能,能为宗门带来的资源与好处,数不胜数。如此一来,鸿衍宗这东陆第一宗门,甚至是修真界第一宗门的位置,便能坐的极稳妥了。 意识到这一点,柳坤先是震惊,而后便想起其子柳释可能与玄温最宠爱的弟子应霜平结成道侣一事,心中稍定。 与柳坤被震慑,却能无碍不同,一旁柳释却是被玄温周身威压震慑,口中再度溢出鲜血。童衡始终挡在孟亦身前,额前也因此气场滴落冷汗,臂膀肌肉鼓起。原本将要暴露自己不是普通灵兽的白鹅也掩息不动,它清楚,此刻并非冲动的时候。 柳坤反应过来之后,即便顶着巨大的气势压迫,仍旧拱手笑吟吟道:“玄宗主,恭贺突破!” 玄温看向他。 柳坤与其对视,感到莫大压力,不知该作何动作。 随即,柳坤想到倒在地上的儿子,又用余光看到一旁的孟亦,他早先便知晓孟亦此人五十年前就被玄温安排在此处,不过是个弃子,于是对玄温拱手道:“不知玄宗主为何突破便到此地来,实在是巧得很,巧得很。” 说罢,他笑了笑,继续道:“犬子先前想找鸿衍宗旧友叙旧,本座自然应允。没想到不过少时,便感知犬子性命有异,于是本座匆匆赶来,就见其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若是本座记忆无甚差错,这孟后辈,乃是宗主之徒?” 如此一番话,不过是柳坤欲将其子受伤之事完全推脱于孟亦身上,想要利用这种办法令玄温知道他儿子在鸿衍宗地界上受了此等伤害,意图唤起其歉意,哪怕只是假意的歉意。 要知道,即便孟亦已被放弃,即便他一个废人根本无法对化神期的柳释造成伤害,只要他还是鸿衍宗的人,那柳释所受伤害便尽可以算是鸿衍宗之错。在柳坤看来,凌霜剑宗少宗主与鸿衍宗被放弃的废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玄温总该给他个交代。 至于柳释与应霜平结为道侣之事,此事过后也可提他一提。 没想到,玄温闻言,只是看着柳坤并不言语,随后云淡风轻地伸出了右手,轻轻一捏。 “砰——”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 柳释的肩膀被整个卸了下来。 柳坤瞠目:“玄宗主!这为何意!” 玄温充耳不闻,只挥手,定住了柳坤动作,而后便转身,看向孟亦。 魔修沈五渊也是境界深厚,比突破前的玄温还要强悍,然而他即是为寻神药而来,自然不可能气势外放,被他人所察觉,因此,这是孟亦隐居五十年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压迫。即便经脉与血管都因为境界上的压迫而曲张凝塞,有胀痛之意,孟亦却依旧不以为意,坦然回视。 五十年,二人再度相对而视,一人气势可畏,一人神态疏离。 掌管鸿衍宗数千载,再加上修为境界高深的缘故,玄温之威严肃穆,令人有种时刻被其俯瞰的渺小卑微之感。奇异的是,孟亦与其对面而站,神情上却全然没有被压制之感,仿佛同辈同境界点头之交。 玄温与他对视少顷,依旧是轻描淡写地抬手,缓缓一抓。 原本挡在孟亦身前的童衡被折断了两条手臂,抛向木屋的方向。 轰隆隆一声巨响,木屋应声倒塌。 孟亦蹙眉。 远处传来童衡低沉无力的闷哼声,巨大的压迫以及砸在身上的长木,令他几乎动弹不得。尽管如此,童衡却依旧挣扎着想朝外爬去,眼中渐渐泛起异样颜色,隐在衣衫下的肌肤上,如之前一般无二的纹路若隐若现。 玄温并不在意,始终微微昂首,眼中是极致的虚空,毫无焦距,仿佛眼前所有人,都不过是他面前匍匐的渺小蝼蚁。 他面对孟亦,再度抬手。 一旁的白鹅见状,以为他要对孟亦下手,魔修如今尚在闭关,不知何时能得到消息赶来,白鹅再顾不得那么多,就要冲上去阻止玄温,与其打作一团救下孟亦。正当此时,它却突觉周身一顿,身上仿佛压了千万斤重的鼎,再动弹不了,甚至连开口都做不到,身上羽毛抖个不停。 随着玄温的手抬起又放下,孟亦脸色忽然变得比往日更白,唇间唯一的浅粉血色也荡然无存,面容苍白如纸。 孟亦只觉周身冰寒,随后便倏而失去意识。 玄温似乎早有所料,身影虚晃,便瞬移到了孟亦身后,接过他的身体。 被卸掉肩膀的柳释见状,眼中发红,喉咙中发出痛苦的低吼声。他知晓了,他都知晓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玄温设计的。 “玄温……”柳释拼着最后力气满含杀意地说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说完,他的嘴边便淌出更多滚烫血液。 玄温闻言,终于低头,看了柳释一眼:“你不需要知道,因为,你已没了用处。” 一旁的柳坤见此情景,完全不明白如今发生了什么,但是思及性命垂危的儿子,柳坤还是顶着压力,将柳释护了起来。 “柏函……”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玄温并没有对柳释完全施压,使其无法说话,因此,被护住的柳释仍是不死心地唤着孟亦的名字,似乎企图将昏过去的孟亦叫醒。 “柏函……”如此声声唤着,柳释几乎快要没了力气。 在玄温眼中,柳释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此刻任由他蹦跶,只是检验看看结果罢了。 至于结果是什么,只有玄温本人知晓。 正在此时,天际接连飞来数道光影,落在这九曲峰上。打头的是那散源大能,及其他三大长老。 此后,后面接连有门内弟子与宾客前来。 却原来,他们正是到了丹岩峰不远处,漂浮在空中,观看着万年难得一见的突破飞升的景象。 当时天际之上数十丈粗的紫色雷光一道道劈下,那场面,声势浩大壮观至极。同时,那降雷中蕴含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力量也令围观者不由暗忖,这雷劫怎么看都是九九天劫,威力无比,甚是可怖,修为低些的内门弟子,连方圆百里内都不敢接近,这玄宗主能否熬到雷劫结束? 就在他们如此思索之际,天际雷劫来的越发强劲骇人,丹岩峰上早已被劈的寸草不生,荒凉焦黑一片。 围观修者皆肃然起来,鸿衍宗宗内长老与弟子自然是期盼宗主可以成功渡劫,令他们宗门如虎添翼,至于其他人,便不得而知。 在最后一道雷劫降下之后,天际间乌云却没有立时散去,云层间仍不时有雷电之意闪过。 众人屏息,等待答案。 “是宗主!” 不知是谁如此叫喊一声,众人视线随之看去,正看到一人周身沐浴雷光,漂浮于被劈开的主峰之上,就在众修者要凝视去看之时,却见那人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于是,便有了如今众人随散源大能飞至九曲峰的场景,散源大能他们中是唯一能隐约看清玄温行动轨迹之人。 不多时,九曲峰上便落了一众修者。 众人来到这里,看见如今景象,一时无言,皆不知是不是该拱手祝贺玄温突破成功之事。 此时,不知是谁将一名筑基期修士从人群中推了出来,那修士跌撞几下后站定,朝着玄温拱手道:“恭贺师尊成功突破,实乃我鸿衍宗一大幸事。” 正是玄温的亲传弟子,应霜平。 应霜平态度恭敬,自被人推出来,便没有多看一眼,只低着头。 玄温将目光移向薇罗仙子,薇罗仙子脊背泛起凉意,猜测他想必知道了是自己将应霜平推了出来,当真是一宗之主。 幸而,玄温并没有看薇罗仙子太久,只对应霜平说道:“决定后,告知我。”此话意味不明,众人摸不着头脑,似乎只有玄温与应霜平二人才能懂得其间含义。 说罢,他便要抱着孟亦扬长而去。 “玄温你……放开他,吟风剑主!”焦急之下,柳释仍不放弃,脱口而出。 视众人为蝼蚁的玄温,面上终于有了意味不明的情绪,他眯起双眸:“你叫他什么?” 柳释和孟亦曾是至交好友,自然知道孟亦有一柄本命法器,名曰吟风剑,更有一套自创的吟风剑法,缥缈潇洒,剑意凌风,可越阶斩杀修者。记得那时,柳释偶尔会开玩笑叫孟亦“吟风剑主”,每当他这么叫他的时候,孟亦都会笑着看他,眼中是明朗和煦与凌然正气。 柳释觉得他很喜欢这个称呼,私底下便经常这么叫他。 此刻识破玄温真面目,唯恐他要拿孟亦做什么,柳释救友心切,便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柳释面对玄温质问,柳释即便狼狈,依旧怒目而视。 玄温眼中情绪褪去,问柳释道:“你可知,我的字是什么?” 柳释不明所以。 这修真界,大多数稍有名望的修者才能知道鸿衍宗宗主姓“玄”,知晓“玄温”二字之人都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其表字。 玄温抱紧了怀中昏迷的孟亦,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玄丹吟。” 说罢,他尚觉不足,又补充道:“吟风剑的吟。” 第42章 霎时,柳释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 他来不及多想, 便急火攻心, 昏死过去。 他昏睡过去之前, 双眼模糊间,隐约见到应霜平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中,全然没了先前叫他“柳大哥”时的怯懦和柔弱, 而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森然,仿佛另一个人。 “释儿!”柳释惊呼出声。 再怎么气愤柳释所做之事, 始终还是自己儿子, 见其昏死过去,柳坤自然再顾不得其他,朝众人有礼作别, 便带着昏死的柳释离开了此处。 与玄温作别时,柳坤心中压抑怒气, 盖因他处置孟亦也就罢了, 竟然也对自己的释儿出手。然而玄温此时境界,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柳坤即便再愤怒,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 如此, 柳坤面上不显分毫, 心中却积怒更甚。 好一个玄温。 柳坤柳释之事并没有引起在场围观众修士的注意,毕竟比起那些子女后辈间的小小恩怨,他们东陆出了飞升期修者一事, 才是重中之重。 散源大能看向玄温,拱手道:“恭贺宗主突破。” 其他三位长老也依次上前恭祝,等到鸿衍宗四大长老皆尽贺过一遍,其他宗门与家族的长者这才一一笑着上前。 这等场合,自然没有其他小辈说话的机会。 然而,还不等各个宗门家族的长者逐一恭贺结束,玄温便敛眸,墨色双眼扫过众人。 一时间,众修者只觉背脊发凉,身形僵直,竟是再说不出话来,更不要说走到玄温跟前去祝贺。 玄温看向散源:“安排妥善。” 说完,便在一众修者注视之下,抱着孟亦,飞身离开了此地。 与此同时,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终于消失,胸闷沉闷之感消失,众人得以缓了口气。 飞升期大能,着实恐怖。 散源大能听闻玄温所言,一言不发目视其离去。 散源虽不知宗主何意,但是仍旧按照玄温的吩咐,对其它众人道:“宗主匆匆出关,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境界也需稳固,今日不便招待众人,怠慢了。” 散源嘴中说着怠慢,在场众人哪该认同,皆道:“应该的,应该的,玄宗主方突破不多时,是需要稳固境界,是我等叨扰了。” 谁都没有提被玄温带走的人,以及受伤的柳释和远处坍塌的木屋。 又有修者道:“玄宗主此时稳定境界,还不知需要几日,散源大能寿辰却在明日了,我等还是要祝贺的。” 散源大能闻言道:“寿辰如期进行,届时,还望众修者来我峰头一聚。” 如此这般,各个年岁至少上千的长老大能们彼此来往寒暄片刻,这才陆续离开了九曲峰。 众弟子也随之离去。 最后只剩下鸿衍宗四大长老留于此地。 薇罗仙子扇不离手,挥动间带起冷冽风霜:“你们说,宗主此举何意?”竟是带走了孟亦,还对柳释下了手,难不成是恍然大悟忽然发现孟亦比应霜平更重要了不成? 想到孟亦,薇罗仙子不禁想起被自己关在苍殿内休养的宿歌,不将他关起来,还不知心魔侵入神识之后,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此时玄温心思变幻莫测,自己便更不能放宿歌出来。 散源大能道:“无论宗主何意,我等都不需过问,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木犀与闲龙道:“合该如此。” 薇罗闻言,指着那边坍塌的木屋:“那……” 散源意会,只道:“既是宗主没有下杀手,则不需管。” 闲龙闻此,不甚在意道:“扔进后山禁地中便罢。” 散源点头:“也可。” 于是,脏腑俱裂的童衡被闲龙打晕,扔进了后山的高级秘境中。秘境之门关上,闲龙料想,以这仆从的修为,恐怕至死,都出不来了。 至于一旁的白鹅,几人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它是普通灵兽,怕是连心智都未开化。 一旁的木犀大能手一挥,残破倒塌的木屋整个消失一空,再寻不到影踪。 做完这些,他们才一一离去。 被玄温威压限制的白鹅等这几人都离开后,才挥动翅膀,十分焦急,飞也似的消失在原地,朝宗门外而去。 此番情形,必须要寻了主人。 —————— 丹岩峰被雷劫所毁,主峰裂成两半,沟壑中灵脉湍湍溢出浓郁成雾的灵气,将山峰笼罩。灵气生灵,却不能使被九重雷劫灼烧到荒凉贫瘠、草不生的山峰恢复原状,足以见得天劫之威力。 抱着孟亦,玄温撕裂空间,几乎是一瞬间,便回到了主峰。 玄温立于虚空上,高于峰顶,低头看着破败荒芜的山峰,衣袂随风而动,发出猎猎响声。 他单手揽着孟亦,另一只手伸出,朝向主峰的位置。 有素白荧光从其掌心间释放,以极快的速度流于山峰之间,刹那间,被雷劫劈成两半的主峰便合为了一体,严丝合缝。从山脚到山顶的开始,破土生长出无数浅绿色嫩草,不多时,便有翠绿树枝也探出焦黑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成长,此过程中,枝干褪去绿色,逐渐变为棕褐色,并分叉处无数旁支,枝干上逐渐挂满苍翠葱郁的树叶,密集茂盛。少顷,甚至有鸟兽开始穿梭其间,传来清晰的鸣叫声。 万物竞长,生机勃勃,绿意从山间一路蔓延至山顶,覆盖了焦灼的黑色。 待生长结束,山顶的位置,被雷劫毁损的鸿蒙殿拔地而起。 玄温收回手,打下一道禁制,便闪身进入了鸿蒙殿之中 孟亦朦胧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浮于半空之中,周身萦绕着诡异的力量,将他托起,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他睁开眼,宏伟高大金碧辉煌的殿顶便映入了眼帘。 玄温一直背手站在他身侧,看到孟亦醒来,也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后,完全清醒的孟亦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漂浮着。他似乎处在一道透明的罩子中,无数明亮线条围绕着他的身体,时不时探入他的腹中。那些莹白线条侵入自己身体的刹那,孟亦只觉得腹中燃起一阵灼热之意,丹田竟是隐隐有灵气盈满之感,暖热感顺着经脉,在全身游走,不断充盈着他虚弱不堪的身体。 如此看来,那些线条当是浓郁灵气而化成的实质。 孟亦微微侧头,眸中无有悲喜,看向一旁的玄温。 两人对视片刻,孟亦语气平静问道:“你想做什么。” “你身子转好,自会知晓。”说着,玄温打出一道光圈,那光圈在触碰到透明罩子的同时化为了无数线条,潜入其中,补充着被孟亦的身体吸收掉的灵气。 时至今日,孟亦越发看不懂玄温所作所为。若是先前,他只以为五十年前之事,不过是玄温心有偏袒,现在再看,或许他是另有筹谋。玄温对自己的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孟亦不得而知,观此刻玄温言行,恐怕问他,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 既然如此,不若阖眼休憩,免得因旁的人而耗费心神,浪费口舌。这般想着,孟亦当真回头闭上了双眼,呼吸轻缓。 见孟亦如此淡然,随遇而安,不曾有半分惊怕恐惧,玄温竟是勾起了唇角。 可惜孟亦早已闭眼凝神,没有看到。 恢弘大气的华丽殿内,孟亦阖眼浮于空中,玄温站在一侧负手而立,时不时挥手朝着透明圆罩中扔去一道光圈。 气氛静谧,意外地安恬平和。 倏而,玄温想到了柳释那一句“吟风剑主”,周身气势不觉更加威严:“涵儿,吟风剑在何处。” 孟亦闻言,缓缓睁开了双眼。 吟风剑。 孟亦初踏入筑基期之时,不过十余岁的年纪,正是热忱明朗的少年时光。 修真者,尤其是天赋出众的修真之人,自然少不了一把为其量身打造的本命法器,本命法器融入神识,往往与修者相伴一生。彼时,玄温用万年风魄融入乾元乌金,耗时数月时间,亲自为他打了一柄本命法器,乃是一把风属性灵剑,其品阶可随修为的增长而变化,从适合筑基期使用的下品灵剑逐渐变为仙品法器。 当真贵重珍贵至极。 玄温将灵剑于孟亦初成筑基之日,赠于了他。 孟亦惊喜又不失敬意地接过此剑。 玄温道:“日后,此剑便是你的本命法器。” 彼时孟亦尚且年少,得此剑自然喜悦,心中想着他此时境界浅薄做不得什么,日后必要报答师尊。 喜悦之时,孟亦不忘问道:“师尊,此剑名为何?” “尚未命名。” 孟亦握拳行礼:“此剑为师尊赐予我,当由师尊为其命名。” 玄温向来威严,令人不敢轻易接近,与他说话都觉得如负重鼎,然面对孟亦时,却如同良师益友,此时听他所言,便道:“为师名温字丹吟,涵儿乃是风灵根,此剑亦为风属性,不若,就叫吟风剑。” “吟风剑?”少年顿时笑逐颜开,眉眼弯弯,面上清浅梨涡若隐若现,明澈眸中满是孺慕,“好名字,此剑当与徒儿一生相随。” 回忆戛然而止。 孟亦目视高大华丽的殿顶,淡声道:“玄温,你究竟想于我身上得到什么?” 是不是,自当年他收下自己之时,便已经开始设下此局,不动声色布下天罗地网。 玄温答非所问,只是又问了一遍:“涵儿,吟风剑在何处?” “吟风剑?”孟亦扭头看他,眼中通明,“葬了。” “葬了?” “五十年前,葬于天地间。” 第43章 孟亦被玄温捡到的时候,还是个五岁大的孩童。 且, 长于凡世之间。 彼时玄温修为境界已然步入了渡劫后期巅峰, 只需领悟天地间一点玄妙之理, 便可突破渡劫后期巅峰, 跨入飞升期。 众修者突破大境界之时,皆不易,有时熬到寿元将尽, 也未能突破。在这临门一脚上,即便强悍如玄温, 也堪堪停留了百年之久。 修真者, 与命数相斗。 渡劫期大能便是寿命绵长,乃至万年,也终有燃尽之日, 时间耗不得,唯有自行找寻机遇。 为了找寻这一线突破的契机, 玄温将宗门大事暂时交于四大长老管理, 便离了宗门,在大千世界内四处云游。 修真界与仙界隔有一道云霄, 唯有踏入飞升期,方可等待召唤, 越过云霄, 登仙而去。同样的,修真界与凡人界,也有一道天堑, 尘世间的凡人大多不可通过,甚至不知晓天上一层乃是修真界,但是修真界的修士则对凡人界了解甚多。 境界越高,看到的也就越多。 世间万物皆有规律,若想从修真界通往凡人界,自然有些要求。 譬如化神期以上的修为,以抵挡通过天堑之时,能将人搅碎的罡风;同时,那名修者还要知晓天堑之所在。若是修为不到化神,也有穿过之法,世间总有玄妙地界,沟通四方,但如何寻到此种地界,便要看个人机缘。且修者通往凡人界,不能大肆使用术法,亦不允许在下界造次,乱了凡人界的规矩,否则便要承受天罚。 不知不觉,百年过去,玄温几乎游遍了修真界,却仍未寻到那一丝了悟。 此时必要另想法子。 身为渡劫期的修者,玄温要寻找到下界与修真界的接连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是某日,他挥了挥衣袖,便跨过天堑,去到了凡人界。 凡人界的人烟比修真界多出不知几何,却到底灵气稀薄到几乎没有,此种环境,致使其间天材地宝少之又少,有灵根者更是只有寥寥,且即便有了灵根也是斑驳不纯。久而久之,下界的人中再没有出现过修士,而修真之人一心修炼,只往那灵气浓郁的地方呆着,自然甚少进入凡尘,于是,修真者便成了凡人界传说中的能御风而行、法力无边的仙长。 玄温降临之处,乃是一处离凡间京都较远的县城。 当时那一带正值三年大旱期间,土地干涸皲裂,秋季颗粒无收,饥荒使得平民百姓了无所依,病死饿死者比比皆是。平民流离失所,许多流民熬不住饥荒,几经辗转到了较为繁华的县城,想要寻求一线生机。 然而,那县城内,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玄温缓步走于县城街道中,道路两旁角落找那个,时不时便有瘦的不成人形、皮包骨头的难民倚墙坐着,面黄肌瘦,哀哀叫嚷。 玄温目不斜视,面容肃然,浑然不生任何怜悯之心,隐了自己的身形,兀自走着。 生死由命者,恒亡之。 行走片刻,玄温忽然顿住了脚步,朝斜前方看去。 只见一处阴暗角落,有个衣着破烂满面脏污的男童孤身一人坐在那里。饥饿所致,那男童瘦弱至极,面颊上手上看着都没有血肉一般,墨黑圆润的眸子在消瘦的脸上显得又大又圆,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明明隐了身形,虽然是最低级的障眼法,可这孩童却能看见自己……思及此,玄温掩眸,朝男童走了过去。 果然,玄温走向男童的过程,男童一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天真的双眼中还带着惊叹和好奇。 男童缓缓站起身,声音稚嫩,昂首问道:“您可是仙长?” “不是。” “可是,您和我们都不同。” “如何不同。” 男童闻言,挠了挠头,他年岁太小,知之不多,想不起合适的词语,半晌过去,只道:“我……我不太清楚,但是您刚刚从那边走过来之时,便与众人不同。” 玄温闻言,低首凝视枯瘦矮小的男童片刻,见他干渴饥饿到嘴唇开裂,不自觉伸手掐指算了算,沉声道:“凡人界,此地今日降雨。” 孩童闻言,眼中顿时溢出光亮:“仙长,您要施法降雨吗?” “不是我。” 这时,天际缓缓变得阴沉,远处有成片的墨色乌云堆积,凉风吹起,吹来的方向正是那片乌云所在。街上原本死气沉沉的人们见此情景,全都颤抖着双唇站了起来,彼此搀扶,指着远处的墨色云层,激动地快要说不出话来。 “下……下雨啦……”有人哆嗦着双唇,如此说道。 一滴雨水打在地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接连不断的毛毛细雨。远方厚重的门墨色云层尚在随风而至,想必不多时,便会降下倾盆大雨。 街道两旁屋中的人也都走了出来,有人喜极而泣,众百姓跪在地上,感谢龙神恩典。 少顷,雨越下越大,淋湿了角落的男童,将他面上泥污都冲洗了去,露出干瘦白净的小脸。玄温抬手,一道白光闪过,男童身上被雨淋湿的破烂麻布衣服的便干燥清爽完好如初,露出原本浅灰质朴的颜色,就连接下来接连落在身上的雨都不能将其浸湿。 孩子眼中惊异好奇的光芒更甚。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感激龙神降下这场大雨,令生灵得以生存,却没有人注意到角落发生之事。 玄温不再停留,继续朝前走去,男童快步倒腾着小脚,跟在了他的身后。 “仙长,我叫孟亦,孟子的‘孟’,不亦说乎的‘亦’,今年五岁。”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 玄温停下脚步。 “你欲作何。” 他虽这么说着,面上看着情绪不显,凝视孩童的双眼中却并非全然的冰寒,分明是在鼓励他说出心中所想。 五岁的孩子年龄尚小,却最能分辨旁人情绪,他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跌跌撞撞朝着玄温跑了过来,而后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的腿,仰起头,湿漉眸中满是仰慕,左颊有着不甚明显的可爱梨涡,笑意清甜天真,语气中带着希冀道:“仙长,我可否跟着您学仙术?” 玄温本可以躲开瘦小稚童,却不知为何任由他抱着自己。 玄温问他:“你为何想学仙术?” “想成为和仙人一样的人,想报答仙人。” “我为何人?” 孩子想了想,道:“善人,您为我们降了一场雨,您还为我修补了衣服。” “那是天意,三年大旱后,今日降雨。至于衣物,不必在意。” 闻此,孩童眼中显出困惑。 玄温低头看着他,心中微动,不知作何想法,竟是不觉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若要与我一起学术法,便要离开此地。” 小孩子闻言露出纯真笑意:“我不怕远。” 于是,玄温将其带入了修真界,孟亦成了他修行数千年来,收的第一名弟子。 —————— 鸿蒙殿内,孟亦凝望殿顶,耳边响起玄温所言。 “可还记得,我初带你入鸿衍宗之时。” 自然记得,那时他不过五岁稚龄,如此想着,孟亦却没有言语。 玄温不甚在意,挥手打出一道光圈,补充了笼着孟亦的罩子中的灵气,便走向了殿内一侧。少时,便见他手捧一道暖光笼罩的圆形物什,走了回来。 “凡人界向来灵气稀薄,凡人难有灵根,”玄温声音浑厚低沉,边走边道,“当时我不知作何想法,将你从凡人界带入了修真界。” 孟亦默然,他童稚时许多事情并不明白,思想简单。认为那场雨是玄温所降,又感恩他为自己修补了御寒之衣,便一心想着只有跟在他身边,才能报答他。后来懂事,他明白了那雨确实是因时而下,并非玄温手笔。 孟亦感念玄温收他为徒,且对自己悉心教诲,在他身上倾注无数资源,为师为父。 此等恩情,教他更加尊敬仰慕玄温,时常前去问候。孟亦自小,每次历练,都会寻来对他来说极为珍贵的东西作为礼物,献给玄温。他坚信,即便礼轻,但随着自己修为提高,终有一日能送给师尊可用的珍宝。 数百年来,孟亦一直认为,玄温是他在修真界中最重要之人,于恩于情,都难以分割。 孟亦思索间,玄温已然捧着被暖橙光芒笼罩的东西,走到了他身旁。 玄温道:“那时,我还以为你身上没有灵根,哪怕到了修真界,寿元依旧极短,于修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于是他在回程的路上,做了无数打算,准备用仙丹妙药为其塑灵根,强行建立机缘,使其走向大道之路。却未曾想,孟亦明明生在灵气斑驳稀少的凡人界,测灵根时,乃是单风属性天灵根。 “涵儿,此乃命数。” “你何时信命。” “自然信命,”玄温道,“只是命数虽定,人却并非身不由己。” 言罢,他将手中之物移动,使其漂浮至右手掌心之间,左手则微微聚拢,缓缓吸收着包裹在那物体外部的光亮。 那暖光被玄温吸入体内,却不能极快吸收完毕,而是如此缓慢,想必来历非同小可。 渐渐地,暖光褪去,露出浮于玄温手上东西的原貌。 孟亦似有所感,侧头看去。 只见那物什竟是一尊元婴。 元婴呈小儿状,盘腿漂浮于玄温右手掌心,合着双眼,神情安详憨态可掬,观其眉眼鼻唇,正是孟亦的稚童容貌。 第44章 孟亦知道此时自己面上应该显露震惊的情绪,哪怕不是震惊, 也应该有些诧异才是, 然而他的的确确心如止水, 生不起半点涟漪。对于元婴没有被移花接木, 植入应霜平腹中,而是在玄温手中这件事,他只有平淡如“原来如此”的感受。 冷静到近乎非人的地步, 这种情感的缺失不知是单纯由于没了心,还是他本身因种种缘由失去了喜怒哀乐的能力。 玄温似乎对他的淡然十分满意, 他将手中捧着的元婴拿近了些, 让孟亦好生细细观看。 “它早已突破了原本的境界。” 它? 玄温这里说的“它”,除了他手拿着的元婴,孟亦再想不到其他的被指代者。 孟亦似听未听。 突破了原本的境界, 所以如何。 玄温似乎没有了想到得到孟亦的回答,只直接道:“再等候片刻, 等你的身体吸收了足够的灵气, 能够承受不断突破所带来的对经脉的冲击,这元婴便可以重新移回你的丹田之中。” “你拿我的元婴做了什么”这种话, 即便说了,玄温也不会回答, 唯一能弄清楚他目的的方法, 只有等他自己将布下的网一点一点收回。 孟亦合上了眼,状似小憩。 玄温又道:“涵儿可知,元婴移回你的丹田中, 会发生什么。” 孟亦未睁眼,声音淡然:“不知。” 几不可闻的,玄温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即他缓声对孟亦说道:“涵儿,你认为,一个原本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人,若是被他物左右了情绪,是否还可以成功登上仙途。” 说完,玄温却没有等待孟亦的回答,而是将元婴捧到囚困孟亦的罩子上,令其漂浮起来。元婴有自我意识一般,飞身进入罩中,盘腿悬浮在了孟亦的腹部上几寸的位置,打坐吐息。 那元婴本就是孟亦身上的一部分,是他的血肉,此时元婴忽然接近自己,孟亦自然立刻便有所感知。 孟亦睁开眼,目光朝那元婴移去。 元婴神态安恬,点点金色光芒萦绕它的左右,透明罩中的线条状灵气在填补孟亦身体的同时,也分出一股来,缓缓融入元婴体内。 与此同时,孟亦感到自己丹田中忽然涌出一道灼热灵力,瞬间冲向五脏六腑。 这种灵力与那些荧光线条融入体内的感觉毫不相同。 灵力不是从外界吸收至体内,而是从丹田处自行催发滋生,和前些日子,他在九曲峰上感受的奇异灵力来源和产生方式相同,只是比那时滋长的灵力更浓郁,更厚重。 玄温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此刻沉声说道:“不愧是我亲自养大的孩子,即便元婴离体千百里,当其突破时,仍旧能从丹田内滋生灵力。” 孟亦闻言,看向那元婴的神情不变,心中却从疑惑变为有所了悟。 原来如此。 那股灵力的滋生,是因为时隔五十年,在玄温手中的元婴突破,灵力更强,所以即使隔着禁制和结界,他仍旧远远地感知到玄妙的灵力循环,催生了他体内的灵力滋长。本就是自己产生转换的灵力,因此才会如此纯净。 而观玄温所言,自己能在九曲峰便感知到元婴,并在体内滋生灵气,似乎不再他一开始的计划和预料之内。 明明非其所料,玄温眸底深处却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眼中甚至划过一闪而过的柔和之意,尽管很快便被深沉的情绪掩盖。 玄温挥手,接连抛出数道光圈,以补充被元婴吸收的灵力,这才接着上一个问题,继续说道:“少顷,元婴便会自行移植回你的体内。届时,你会接连突破元婴,化神,乃至大乘,成为强者大能。” 闻此,孟亦侧头看向玄温。 玄温自不会躲避,与他对视。 空气凝滞,静默良久。 玄温道:“我以为涵儿会问我原因。” “你会说吗。”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孟亦扭过头去,继续看着殿顶的位置:“很遗憾,我不想知道。” 确实没有知道的必要,无论缘由是何,无论初衷与结局时好时坏,伤害已经造成,他也已经没了爱恨。 玄温处于上位数千年时间,掌管着鸿衍宗这座一等宗门,盘踞东陆,称霸多年,眼中总带着恰到好处的、只有上位者才能拥有的威慑力。此时,他凝视孟亦侧脸,原本给人的威慑之感却好似渐渐融化。 “没关系,事后,我都会告诉你。”玄温如此说道。 孟亦恍若未闻。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原本悬浮在孟亦腹部往上几寸,盘着莲藕般短胖小腿凝神打坐的元婴似乎感知到了孟亦身体的变化,知道他的经脉与肺腑经过足够的灵力滋养,已经可以承受自己融入丹田后突然暴涨的灵力。神态亲和的稚童面容因此而变得更加柔和,仔细看去,便可见它的唇角翘起,闭着的双眼也微微弯着,呈月牙状,能明显感觉到它欢愉的情绪。 下一瞬,元婴顿时化作一道光,整个跃入孟亦腹部,消失不见。 霎时间,白光大作,殿内各个角落都被灼眼的光芒笼罩,其中孟亦所在的地方更甚,炽热的光芒耀目到令人几乎睁不开双眼。 玄温一直站在原地,在耀眼白光中依旧神情自若,他能够透过那光热清晰地看到了孟亦融合元婴时的样子。 与孟亦周身萦绕的灼热刺目的光芒不同,元婴融入身体的感觉柔和至极。 孟亦整个人如同被温暖的灵泉之水包裹,即便再元婴归位后,忽然涌入经脉与五脏六腑的灵力是如此的庞大可怖,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反而令他觉得舒适轻缓,甚至有种昏昏欲睡之感。 他的身体完全接受了本就属于自己的元婴。 灵力源源不断的自丹田产生,冲刷着枯竭了五十年的经脉。如此一个周天过后,灵力再度翻涌,这次,灵气不仅仅是充盈身体,更是在拓宽着他的经脉。 孟亦所不知晓的是,在他与元婴融合的瞬间,丹岩峰之上的碧空忽然被层层黑云笼罩,更有风雨交加,一声闷雷轰鸣,随后便有一道道电光直冲而下。那些气势嚣张直劈而下的雷电在触及鸿蒙殿殿顶的时候,便被一股力量吸收,化为无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殿内,孟亦了悟天地真理,进入忘我的境界。 玄温负手而站。 —————— 柳释做了一个梦。 梦境之中,雷雨轰鸣,雨声嘈杂淅沥,连续绵长的雨点打在房顶,顺着雕花的房滴落,汇成偶尔断续偶尔连绵的透明线条,又在末端处分割成晶莹水滴,颗颗落下。 孟亦则坐在屋内床边,面容苍白,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连成线的雨水。 柳释屈膝在孟亦身前,抬头看他,语气轻柔:“柏函,你不是最喜欢雨天雷鸣吗,你看,外面正值雨天,你可喜欢?” 孟亦本就一直看向窗外的景象,此时没有理会柳释。 雨天昏暗,一阵阵湿凉之意从洞开的窗户吹入屋内,撩起床帐荡漾起柔和的曲线。 柳释见他看得出了神,还以为他是欢喜的,没成想孟亦神游不多时,额头上便渐渐沁出了薄汗,唇色缓缓变白。 柳释慌了神儿,不知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挥手扬起一道风刃便合上了门窗,伸手小心翼翼为他擦拭额上冷汗,声音中满是焦急:“柏函,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丹田还是心脉?” 然而即使疼到全身蜷缩起来,孟亦眼底却始终还是一片虚无。 见他久不言语,柳释凝视着孟亦的双眼中已然带上了悔恨与祈求:“柏函,你告诉我,究竟哪里不舒服?你视我如无物,这没有关系,就是不要让自己难受,可好?” 修真界四季并不分明,也很少下雨,他记得曾经孟亦是很喜欢这种或是淅淅沥沥,或是倾盆而至的雨。但是现在为何……随即,柳释忽然想起,孟亦五十年身体虚弱,怎么可能还会喜欢雨天。 体虚之人,每逢阴雨,太过湿寒的时候,浑身酸疼乃是常事。 果然,孟亦口中开始溢出鲜红血迹,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几乎要消失不见。 柳释心慌意乱,伸手想要触碰挽留他,却扑了个空。 慌乱中,他抬眼环顾房间四周,却见孟亦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边。他肤色正常,身体康健,境界依旧高深,体内蕴含着强大的灵力,令自己都感到了威压,好似从始至终未受过任何磋磨,仿佛那五十年不过一场梦境。 只有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无情无念,历经了风霜。 柳释骤然转醒。 从梦中醒来,柳释心里尚且惊魂未定,抬头却见应霜平正坐在自己床边。 霎时间,他拧眉,合眼睁开再往那边看,则再看不见应霜平的身影,好似刚刚的景象只是自己的幻觉。 此时,担心儿子的柳坤走了进来,看见柳释醒了,却不露出开心轻松的表情,而是厉声道:“醒了就给我好好休养。你做出那等之事,元婴刚刚归位,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待在屋子里,别想那些可有可无杂七杂八之事!” “柏函他……” 柳坤不等柳释说完,便用术法拘束了他的行动,使他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第45章 秘境中。 童衡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头部一阵钝痛, 似乎被重物重击过, 只要动一动脖颈, 便能听到骨骼磨合重组的“咔嚓”声。 回过神后, 他看向四周,立刻发觉自己已经不在九曲峰上。 至于他所处的这片丛林,以及这周围的景象, 有些许熟悉之感,却又与印象中不完全相同。 童衡沉思片刻, 认出这里便是九曲峰后山的秘境, 供在宗门大比中胜出的内门弟子修行之地。 但是他此时身处的秘境似乎和他之前来过的不是同一个。 相似的丛林,相似的环境,却能明显感觉到不同等级的危险气息。 鸿衍宗的秘境也是分等级的, 相同的入口,像是被隔绝在不同的维度, 形成了平行的空间, 分别适合炼气期、筑基期,乃至金丹期的修者修行磨砺。初入其间时的场景相似, 危险程度却各不相同,往深处走也会看到不同的风景。 这些, 都是曾经闲暇之时, 先生告知他的。 童衡猜测,自己身处的,可能便是适合金丹期修者磨练的那一个秘境。 尽管秘境有所不同, 其出口与入口却都在九曲峰后方。想到这一点,童衡立时飞身朝着秘境出口的地方而去。 抵达出口后,童衡发现,出入口果然已经被封闭。 当初他作为弟子进入小秘境磨砺之时,是被小林峰的金丹期修者王真人带进去的,以此可知,若想打开他此时在的秘境,修为定要在金丹期之上。 看来那些人没有杀了自己,恐怕是料定自己在这里必死无疑。 正在此时,童衡身后传来了堪比金丹期的凶兽嘶吼的声音,令人感到震慑的威压感如同海啸一般,从后方直奔而来。童衡站在原地不动,眼白中染上通红血丝,瞳孔渐渐变化成为野兽一般的竖瞳,皮肤上奇怪的纹路越来越明显,仿佛从血肉中生长而出,透过皮肤显现出来。 童衡本人并没有在意自己的变化。 先生。 等童衡来寻你。 —————— 应霜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丹岩峰,却并未踏入主峰半步,更别说进入鸿蒙殿内。只是在山脚下较远处静静站着,似乎在等待传唤。 主峰正上方仍旧有雷劫不停劈下,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朝着鸿蒙殿劈下,却在半空中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截,并化作虚无。主峰周遭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四周草木随之颤动,发出“刷刷”的声响。 更令人惊奇的是,只有处在丹岩峰群的地界中,才能看到那漫天阴暗的黑色乌云,以及其间闪烁霹雳的雷光。若是离开丹岩峰,从宗门内的其他地方朝最中间的主峰遥望,看到的便是湛蓝通透的天空,碧霄之上不见半片云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任他声势如何浩大,外界都察觉不到半点动静。 应霜平抬头,看向高耸的主峰之上,天际间黑云沉沉,他眼中幽深,神情莫辩。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雷劫逐渐褪去。 狂风停止,暴雨稍息,厚重云层虽然还没有散去,云层之间却不再有一道道接连劈下的雷光。 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见到云开日出,暖光倾洒。 殿内。 元婴融合结束,耀眼的白光已经消失,显现出漂浮在半空的孟亦的身形来。 殿内多余的灵气扬成极小的风旋,一点点继续融入孟亦体内,滋养着全身经脉。 孟亦的身体仍旧贪求着灵气。 玄温扬手打出一道光圈,落在笼住孟亦身体的透明罩子之下。 那道光圈显出自己的原型,原来是一方如单人床榻一般大小的灵玉,灵玉中蕴含着浓郁的灵力,正朝上蒸腾着化为实质的灵气。灵气如同茫茫雾气,变成一道风卷,被孟亦所吸收。 整个过程漫长而静默。 许久之后,孟亦睁开了双眼。 体内蕴含的强大力量让他浑身僵直,无所适从。 孟亦这副身体枯竭了五十年,曾经随便一点冷风就会受寒,随时随地都会昏睡过去,如今却被如此强大的灵气充盈着。即使经脉完全承受了奔涌而入的灵力,他仍旧还不能够自如地使用或者调动灵气,也无法灵活地控制身体,使用术法。 察觉到孟亦清醒,一直凝视他的玄温开口道:“如何。” 身体状况前所未有的好,然而从心底而言,孟亦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感觉,平静如初。 “不如何。” 玄温计划今日之事已是许久,自然考虑到了所有情形,也知道孟亦如今忽然拥有了深厚的修为境界和灵力,一时半会儿尚不能自如运用。 此时,玄温看着他,墨色的眸中有深藏的柔意:“不用担心,完全融合适应之后,你会比之前更强大。” 孟亦没有再说话,似乎并不想理会他,玄温却并不生气,言语中反而有些不易察觉的轻松愉悦之意:“涵儿,你可知晓自己的现在是何等境界?” 孟亦不语,熟悉着身体内流窜的灵力,等待玄温接下来的话。 玄温问完话后停顿少时后,这才说道:“大乘后期。” 不过几个时辰过去,孟亦便从一无是处的废人变成比五十年前还要高出几个境界的强者。放眼修真界,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一位修真者身上,恐怕都会因此而狂喜不已,但是孟亦却找不到任何可以令自己觉得高兴的理由。 接着,他便又听到玄温沉声道:“此等境界尚且并非巅峰,之后你还会有所突破。” 身体承受的灵力冲刷过于强盛,孟亦有些疲乏地闭上了双眼,休憩片刻后,睁开眼,目光悠然看向殿顶。 对孟亦而言,宿歌是孟亦曾经倾慕之人,却没有过深的交情,他们从不许对彼此负责。至于柳释,孟亦对他的背叛和围困感到失望,更多的是叹息所谓挚友之情形同虚设。他们二人对自己拔剑相向,自己略有心伤,却能坦然与其战斗。 至于玄温,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孟亦都未曾想过,他会对自己出手。 知遇之恩,相携相伴数百年的师徒之义,自小便开始的悉心呵护与教导,说句其情若父,也不为过。 只是时至今日,孟亦心中已然了无喜悲。 “识人不清。” 玄温闻言,倏而轻笑:“涵儿觉得自己识人不清?” 孟亦有此感想,是玄温的目的之一。 “涵儿,这天下人,皆不可信。” “包括你?” “从始至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 救宿歌的命,让宿歌欠了自己恩情因果,是玄温提前计划好的;应霜平下在柳释身上的移情之药,也是玄温炼好拿给他的。 五十年前,九曲殿内,一切结束后,领着柳释和宿歌走出殿内的,不过是玄温的分身而已,他的本体一直隐了身形站在九曲殿内。而所谓为应霜平治病、移花接木的过程,也不过是虚构。 自私如宿歌,只在乎因果是否已了,并不在意应霜平生死,完成自己的任务后便直接离去了;愚善如柳释,被移情药控制了情感,虽然担忧应霜平,却只能守在外面等候,不知其间真相。 而那时的玄温,已经将孟亦的元婴封存起来,带回了鸿蒙殿。 另一边,那几人离去后,玄温真身便现了形,将尚且昏迷的孟亦从地上抱了起来。 鲜红色血液染红了彼此的衣衫,晕染成艳色的花朵,玄温用轻到几不可闻得声音说了句:“涵儿不怕,一会儿就不疼了。”而后便瞬间为孟亦治好身上所有伤痛,同时将他的心收在了灵玉盒中,护住心脉。 玄温治好了孟亦身上的伤,在他清醒之前将他留在九曲殿,设下笼罩了整个九曲峰峰头的禁制,阻止外面的人进来,也监视着九曲峰的一举一动。 此后,玄温又用五年时间搜集了更多奇异灵药,而后便闭关五十年,培育孟亦元婴,以极快地增长其。孟亦的元婴在无数天材地宝,灵丹仙药的悉心蕴养之下,神态祥和、灵力充沛,若是移回孟亦体内,不消片刻就可直接突破化神、乃至大乘。 他布下这些局,不仅是为了让孟亦看清宿歌与柳释其人,更是为了让孟亦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提升境界。 应霜平不过是个幌子,应玄温的要求,他做了一场戏,将柳释和宿歌引导入歧途,彻底没了与孟亦之间的可能性。 而做玄温的棋子,也是应霜平他自己的选择,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易。 听着玄温声声讲述着他布下来的天罗地网,孟亦始终面无表情,平静淡然。 玄温要的就是他这一份超脱的沉静,世间万物皆不关己。 “涵儿,你不想知晓吗,知晓你的心在哪里。” 孟亦反问:“很重要吗。”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事已至此。 玄温敛眸,伸手穿过透明的罩子,略过无数莹白色灵气凝成的线条,动作轻柔点了点孟亦胸口的位置:“它一直在这里。” 说着,玄温将整只手掌摊开,贴附在了孟亦的胸膛上,轻声道:“那闯入九曲峰的魔修不是想要神药无念吗。” “无念,就在这里,已经与你的心完全相融。” 神药无念。 不仅可以肉白骨,生根基,还可消爱恨,无喜悲。 塑的不止是仙者之灵体,还有仙者之心境。 第46章 作为坐镇一方的第一大宗门的宗主,玄温自然知道宗门九曲峰后的禁地里隐藏着可以巩固元神, 蕴养丹田, 修复元婴的神药——无念。 那一天他计划了太久, 这一味神药无念, 自然也在他的筹谋之中。 所谓剜心,不过是下在柳释心底的一个小小的引线,与移情药相互作用, 引导他做出之后一系列事情。 玄温在治疗孟亦身上的伤口之后,便将提前取出的神药拿了出来, 与孟亦的心炼制在一起, 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回了他的胸膛之中。 孟亦的心,已经不能说是心,而是彻彻底底的神药, 无情无念,无爱无恨。正因如此, 他的身体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血液中蕴含神药的灵力,拥有了治病解毒的效用。 同时, 因为是心脏既是神药的缘故,孟亦的胸膛内再没有过跳动的迹象。无念如同一湾平静的活水, 悄无声息地供给着孟亦身体的血液流动。神药之能, 既是强大如魔修沈五渊,至今也没有察觉到孟亦胸膛内心脏的位置,一直都是有东西存在的。 修真界内无奇不有, 能让人没有心还以活下去的灵药不在少数,因此,五十年来,孟亦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这个问题。 此时,随着元婴的归位,身体内灵气的游走,孟亦终于能隐隐感受到胸膛内传来温热之感。 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孟亦伸出手,拂开了玄温放在自己的胸前的掌心。 玄温并不在意,而是挥手加快了孟亦身下灵玉的挥发,如烟如雾的灵气骤然暴起升腾,形成灵气的旋涡,尽数涌入孟亦体内。 这种时候,孟亦脑海中想的竟是,沈五渊恐怕是与神药无缘了。 两人相处数百年,玄温只是观察孟亦神情,便能知晓他在想什么,此时却并不急于打断他的思绪,而是等那灵气充盈了整个鸿蒙殿之后,这才缓缓道:“那魔修初进入九曲峰之时,修为境界与我相当,故我未曾发觉。不过,他出入次数稍多些,还在鸿衍宗的地界来去自如,弄清楚他的目的不是难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孟亦的身体吸收了足够的灵气,暂时无法再承受更多。 玄温见状,将床褥置于那一方灵玉之上,笼着孟亦的身体的透明罩子缓缓降了下来,让他躺在灵玉床之上,然后消失不见。 孟亦一直悄悄引导着体内灵力的流转,同时努力适应自己的身体。此时,即使他已经可以控制身体,却因为比玄温境界低的缘故,无法挣脱他的束缚。 “涵儿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玄温如此问道。 孟亦闻言,看向玄温。 这个人,习惯居于高位,无论做出如何丧心病狂不可理喻之事,都始终是这般万物皆掌握在掌心的情态,仿佛没有什么能跳脱他的控制之外。 “玄温,”孟亦直接叫他的名姓,“这一日,你计划了多久。” 孟亦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来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在修为境界上更上一层楼,玄温心情不错,对自己所做之事知无不言:“有此念头,是你与柳释深交之后;开始实施,是应霜平入宗门之前。” 那可真是蓄谋已久。 “收应霜平为徒也是为此做的准备?”可叹孟亦先前还以为自己遭此劫难,是因为人心本就有所偏向,没想到不是心有所偏,而是这一切本就是被人所控制。 “自然,”玄温万分坦然,“灵芮没有派上任何用处。” 竟然连通过宗门选拔进入内门的灵芮,都在玄温的计划之内,这是孟亦没有想到的。 “目的呢。” “目的?”玄温深沉双眸凝视孟亦,“涵儿,还不明白吗,我们将会一起渡劫飞升,离开修真界。” 说到这里,玄温做了一个手势。 外面守在主峰下的应霜平似乎有所感知,闪身进入了殿中,其身手之敏捷,全然不像外界所知,只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 应霜平进入鸿蒙殿内之中,便一直尊敬地低着头,未做出任何逾距的行为,安分至极,垂下的眼底是与当年初入鸿衍宗时如出一辙的沉郁神色。 其实即便他抬头,也看不到任何人,玄温身前竖起一道无形屏障,令那头的人看不清这边的景象,这边的人却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对面之人的言行举止。 玄温背对应霜平而站,声音低沉威压:“决定好了。” 应霜平低头拱手:“嗯。” “谁的。” “宿歌。” 玄温闻此不再多言,拿出一块玉佩,那玉佩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周身闪烁翠绿光芒,骤然出现在应霜平身前。 应霜平接过玉佩。 玄温只道:“自行解决。” 应霜平将玉佩收起来,再度躬身拱手道:“是,谢过宗主。” 说完便朝外走去。 踏出殿门之前,应霜平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用余光朝殿内看去,却忽觉眼睛一阵剧痛。 应霜平立刻收回了那一丝余光,快步离开了鸿蒙殿。 离开主峰后,应霜平在山林间站定,神情莫测。 他确实需要元婴,只是并非只能用单风属性天灵根修者的元婴,而是只要是天灵根修者的,他都可以使用。 遥想当年,南陆第一修真世家的程家觊觎他应家的秘宝,随便用了个由头,便将他应家上下血洗。当时的应母拼尽全身灵力,将秘宝放在应霜平身上后,启动了家族内的一处传送阵,把他传送到了东陆。 “霜平,记住,哪怕将秘宝毁了,也不能让它落入那些贼人手中。”记忆的最后,应母如此说道。 应霜平当时已经十几岁,那一日家族中发生的种种事情自然记得极为清楚,族人流淌的鲜血,程家弟子的猖狂,都在他的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 与此同时,陪伴了孟亦数百年的柳释已经开始按耐不住;自私如宿歌,也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孟亦与众不同的情感。 于是,玄温开始着手布局。 只是他布下的局中,还差了一个关键的人。这个人需要为柳释种下移情之药,同时,还要在无形中误导宿歌,让他从心底不断否认自己对孟亦的感情。如此,才好为后面两人之绝情,做下铺垫。 玄温最后选定的人,便是应霜平。 只因为应霜平眼中仇恨太深。 玄温问他:“想报仇吗。” 想,做梦都想。 应霜平反问:“你需要我做什么。”只要可以报仇雪恨,他没有什么条件是不能同意的。 “到时,你自会知晓。” 应霜平眼中恨意越发深沉:“我要亲手,血洗程家。” “可以。” “我的修为境界不足。” 玄温不以为意:“有瞬间提高境界的方法,期限是三日。三日后,你会死。” 应霜平满面冷然:“我接受。” 有朝一日大仇得报,死何足惜。 而后应霜平便被玄温带回了鸿衍宗,成了宗主的关门弟子。 宗门内皆传说这名关门弟子天赋浅薄,天资并不出众,只有中等偏上的资质,且身上还有顽疾。其实,应霜平的资质并无问题,单风灵根是真,中等资质却是假。他虽是没有孟亦那般令人骇然的领悟能力和修行天赋,却也拥有万中无一的上等天灵根,可与灵芮、宿歌他们齐平。 这出戏,从他入鸿衍宗开始,就开始演了。 初被带回鸿衍宗的应霜平浑身是刺,心中有无法抹平的棱角,阴沉寡言,不喜与任何人说话。应霜平以为自己会持续这副模样,直到和玄温的交易达成,灭了南陆程家满门,然后死在他应家的地界上,也算光宗耀祖,无愧先人。 孟亦的出现,却在无形中改变了什么。他只是以一个师兄的形象出现在应霜平的世界中,认真地指点他修炼,压制境界与他过招,时不时便赠予他适合的法器丹药。那是一种应霜平无法拒绝的温暖,确切来说,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开始贪恋起孟亦给予他的温度。 和煦明朗,直达心底最柔软的部位。 应霜平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这一生不会太长,不知何时便会戛然而止,因此他也从不奢求自己能拥有普通修者的人生。然而除了早年在家中的时光,他所有平淡却美好的回忆,都来自于孟亦。 总有些人,生来便耀目无比,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引得人控制不住去瞧。 更何况那个人还对你那么好。 那么好,好到令人沉溺,心中酸软。 如此,应霜平一面身怀血海深仇,一面不可自制地溺于孟亦带来的光热。 直到某一日,玄温眼中冰寒肆意,问他,是否还想报仇。 自然想,这是他一生所求——报仇雪恨,给应家上下上千条人命一个交代。 “提升境界的方法很简单,将你应家的秘宝融入元神之中,而你的丹田内,要同时拥有两副元婴。”玄温如此说着,语气中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引爆元神内的应家秘宝,三日内,你可拥有堪比渡劫后期巅峰,甚至是飞升期的修为。” 应家秘宝,乃是上古时期留下的一轮太极八卦命盘,仙品灵器,有逆天改命之未能。 既然应家已被毁灭,秘宝与其留于世,不如毁灭在自己的元神中,于他应家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应霜平言语平静,问道:“元婴何来。” “我交代你的事情结束之后,柳释与宿歌之元婴,你自行选定。” 又有何人能够预料到,五十年后柳释和宿歌自毁元婴之举,也在玄温的计划之内。 柳释未被移情药控制之前,对孟亦情根深种,来日醒悟,必然觉得深深愧对孟亦,自剖元婴以示悔过。至于心魔已深的宿歌,只要应霜平带着屏蔽气息的法器,在他修炼时,稍加引导,便能令他发狂。 而应霜平需要做的,就是将秘宝融入元神之后,感知两人被剖出来的元婴,哪个更契合他的身体罢了。 至于玄温,做好这一切,他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孟亦对柳释和宿歌死心,等他的涵儿成为和他一样境界的修者,共同飞升仙界。 知道其所有布局后,应霜平清楚地认识到,这名为玄温的男人,究竟有多可怕。 应霜平走后,玄温倏而对孟亦道:“涵儿,我不需要你心悦我,只需要你属于我。” 孟亦闻言,心中无甚波动:“不过一己私欲。” “哪怕是真正的仙人,也有所谓的‘一己私欲’,世间哪有真正淡薄之人。” “可你对我下了手。” 孟亦不知自己该不该觉得可笑,这个人,明明说着世间没有真正淡薄之人,却布下天罗地网,将自己变成了那样的人。 “涵儿,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你是我雕琢的最精致的璞玉,是整个修真界的秘宝,你不该有情,不该对宿歌有所倾慕,你该站在这茫茫修真界的顶端俯瞰众生。” 说到这里,玄温轻叹:“你是属于我的。” 回顾过往,玄温本来一直在等待孟亦成长,然而他等了数百年,却等来他有了至交好友,还有心悦之人。他甚至为了他人,性命不顾,深入险境。 所以,他等不了。 孟亦抬眼:“所以,你毁了我。” 闻此,玄温勾起唇角,他伸手拿来万年蚕丝刺绣的锦被,覆盖在孟亦身上,遮到他的胸膛的位置,轻声道:“涵儿,那不是毁灭,那是浴火重生。” 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玄温右手抚上孟亦脸颊,看似平静的眼中隐含执魔:“如今无情无义、无心无念的你,才是这全修真界最完美的存在,让人为之颤栗。” 这是他养大的孩子,合该是属于他的。 第47章 危机四伏的山林之间,凶兽愤怒的怒吼响彻天际。 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树林, 身后跟着的凶兽庞大而凶悍, 几乎是以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过山林中的树木。丛林中无数生长百年、乃至千年的巨木皆遭受破坏, 有的被那堪比元婴期的巨大凶兽狠狠碾至折断, 有的则被那凶兽一爪拍过便连根倒下。 粗壮树干折断的“咔嚓”声与树木倒下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山林中接连扬起夹杂着树叶的漫天尘土,遮蔽了其间视线。 这并不是秘境最靠里的地方, 周遭最强的便是这只五阶凶兽,再往深处走, 还会有更加强悍的凶兽。秘境本身深不可测, 适合金丹期修者修炼的秘境更是如此,绝不仅仅只是宗门中弟子所知的危险程度,神药所藏的洞府便在最深处最危险的地方。 即便是门中弟子进入其中历练, 都会被告知一个局限的行动范围,免得进入太深, 性命受到威胁, 撕了求救符咒也无事于补。 此时,仅仅只是有这一只小区域内的领主, 便已经让四周的小型凶兽四处逃窜,躲避了起来。 这只五级凶兽, 明明应该在自己的地盘上沉睡, 见到弱者,太多时候并不屑于追捕,却不知为何, 穿梭丛林,对最前方的人影穷追不舍。 奔跑在最前方的人似乎被追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又似乎在不停地激发着自身的潜力,每次将要被追上之时,速度都会再度提升。 这人便是被扔进秘境的童衡。 童衡身上的纹路越发明显,那已经不单单是普通的纹路,而是类似鳞片一般的存在。他的衣衫早已在几日的生死厮杀中变得破败不堪,袖口撕裂成破碎的布条,青色的鳞片覆盖在肌肤表面,清晰可见。此时他周身萦绕的早已不是筑基期修者的气息,很明显,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已经突破了筑基期,成为了金丹期的修者。 秘境里自然不会只有丛林,不少地方或是峰峦连绵,或是河水奔腾,一人一兽如此奔跑半晌,再往前行径几里便是高耸青峰。如此高耸的山峰,其上还不知隐藏着多少凶兽,然而若是选择绕过去,路途长且艰阻,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童衡骤然停下了脚步。 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凶兽见状,昂首似是得意的向天怒吼一声,便张牙舞爪朝他冲了过来。这时,终于看清了这只凶兽的长相——头似猛狮,足似巨蜥,尾似烈马,样貌怪异可怖。 童衡并不惧怕,他站在原地,如野兽一般的竖瞳凌冽无比,他的手上也隐隐覆盖着青色鳞片。 凶兽嘶吼着,后足蓄力,猛地一跳,朝他扑了过来,本以为可以将那名人类修者踩成烂泥,却被他闪身轻巧躲过。凶兽愤怒至极,兽嘴中吐出赤色火焰,瞬间烧毁了周遭所有树木。一人一兽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附近草木皆受到了牵连。片刻后,童衡身上便添了新的伤痕。 缠斗间,童衡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凶兽的后辈,他右手上覆满鳞片,变成龙爪状,下一瞬,整只手臂便直直插入了凶兽的后背。 “噗嗤——” 下手的位置精准无误,凶兽的妖丹被活生生掏了出来。失去妖丹的凶兽,便是失去了支撑巨大兽身行动的源头,行动迟缓,没了妖力,很快便被童衡解决。 童衡手持妖丹,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洗去妖丹之上的血迹,便直接将那金黄色的妖丹吞进了腹中。 随着妖丹被消化,童衡身上的青色鳞片闪烁着异光,变得越发明显。 童衡从怀中储物袋里,取出了一株千年火灵芝,方才那凶兽便是为了这个而对他穷追不舍。 将火灵芝收好,童衡继续往深林深处走去。 必须变得强大,才能脱离秘境,才好去见先生。 —————— 应霜平离开丹岩峰后,并没有马上展开报仇行动,而是打算隐了身份去往南陆,搜集程家的消息。 他离开南陆已有一百多年,修真界形势易变,在东陆鸿衍宗的这些年,为了避免一心想要抢夺秘宝的程家起疑,也为了配合玄温的计划,他一直处于半隐的状态。隐藏实力,也编造了来历,没有进行过什么大的动作,故而对南陆如今的形势不甚了解。 他既然说好要血洗程家,此时,唯有打探清楚程家消息,才能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玄温给他的玉佩,拥有其本人九道灵力,可用作攻击,也可以用作掩饰和防守。应霜平能潜入宿歌修炼之处,引导入魔的他走向癫狂自剖元婴,倚靠的除了他应家留下的一些法宝,便是玄温给的玉佩。 起身前往南陆之前,应霜平想起现时见到孟亦时,他苍白的面容与清冷的眸子。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玄温的帮凶,枉叫孟亦一声师兄,也愧对他曾经的悉心指教。 他日血海深仇得报,恐怕真的再无相见之日。 应霜平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眸,眼中没了动摇。 丹岩峰。 鸿蒙殿内,孟亦身体已经灵活自如,他无视一旁始终凝视自己的玄温,从灵玉筑成的床上坐起身来,兀自打起了坐。 孟亦虽是无话可说,玄温却不甚在意,似乎正如他所说,他不需孟亦恋慕自己,甚至不需要孟亦回应自己,只要他属于自己。 此时,他看到孟亦不理睬自己,兀自沉浸在了修炼的境界中,反而眼角染了愉悦之情。 孟亦如今已是大乘后期修为,以他如今的心性和资源,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以突破渡劫。 “涵儿可还记得,我在渡劫后期巅峰停滞了千年之久。” 千年时间,遇到孟亦之前,他便已经卡在这个境界数百年,所谓半步飞升,再如何叫的好听,也只是半步而已。 正是为了寻求这一线领悟,玄温才会前往凡人界,并遇见了孟亦。 玄温敛眸盯着孟亦侧颜:“其实,在将你带回鸿衍宗十二年后,我便有了突破的预兆。” 每一个大境界之间的那一点屏障,最为玄妙,也最难突破。所谓契机和顿悟,天地间恐怕还没有一名修者能清楚地说出来那究竟是些什么。太过玄妙的事物,唯有靠自己追寻领悟,才能触及其始源与根本。 玄温将孟亦带回鸿衍宗后,便直接昭告宗门上下,自己收了第一名亲传弟子。 之后,他才为孟亦测过资质和灵根。 孟亦不仅仅是他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更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在孟亦之前,玄温活了七千多年,却从未收过任何徒弟,包括普通弟子和记名弟子。玄温作为鸿衍宗宗主的期间,四大长老是经历过一次更替的,然而从上一任长老开始劝服宗主,到散源大能这一任,仍旧没有人能规劝宗主收一个徒弟,哪怕只是个记名弟子。 当年,忽然被告知宗主收了徒,验过灵根后,这徒弟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天灵根奇才,宗门内四大长老十二大峰主,皆是不甚惊喜。 宗主之能,终于后继有人。 他们一一见过了尚是孩童的孟亦,给了他见面礼。 其实,玄温将孟亦抱回鸿衍宗的行为,尚在其自己的意料之外,不过是去了趟凡人界,倒是做了不少以往不会做之事。将孟亦收为徒后,玄温便不再外出寻求突破契机,只在丹岩峰待着,亲自养育教授孟亦,知无不言,事事巨细,亦师亦父。 时光匆匆,十二年后的某一日,玄温忽然感知到,自己有了突破渡劫的预兆。 那一刹那,玄温便意识到,自己突破的契机,就是孟亦。 下意识地,本应该寻个僻静之所打坐渡劫的他,立刻压制了自己突破的冲动。 眼看突破在即,但是看着眼前意气风发唤自己“师尊”的少年郎,玄温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踏入飞升期后,他日渡劫飞升恐身不由己,不知何日便会离开修真界,离开孟亦。 而他,却想和孟亦一同飞升仙界。 至于缘由……孤身寂寥?自是非也。 仙界之人寿元无数,命与天齐,自上古时期至今,上界的仙者不知凡几,又怎会觉得孤寂。 在最初之时,玄温活了近万年,不与人亲近,未将任何修者放入眼中,自然还并不明晰自己的心思,只是下意识地压制住了将要突破的预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明了自己的心思。 那是一种不可明说的情思。 贪恋,渴求。 于是,玄温边压制修为,边开始于大千世界内四处搜寻灵丹妙药,欲为孟亦塑骨固灵,好使其仙途更为坦荡顺畅。 后来之事,因时而变。 单纯的塑骨固灵变成了漫天罗网,将众人拢入其中。 “涵儿,你与那些寻常的修真之人不同,”玄温凝视孟亦面容,沉声道,“世人本就应该匍匐在你的身前,敬仰你,却没有造次的余地。” “玄温,”孟亦盘腿打坐的姿势不变,侧首直视玄温双眸,一字一句道,“我会杀了你。” 他们之间种种,都该由彼此来做个了结。 玄温闻言俯身,将孟亦垂在一旁的几缕青丝撩回耳侧:“若果真如此,我以你为傲。” 第48章 鸿衍宗内,散源大能五千岁寿辰办的隆重盛大, 八方来贺。 当日穿梭于散源所居峰头的修者大能不知凡几, 既是寿宴, 该有的礼节必不能少, 单单是有头有脸之宗门家族的贺礼单子,便读了半晌。 宴会上设了酒席无数,酒水的是灵泉水与灵花酿出的醇厚灵酒, 吃食的是高阶灵兽身上最美味的精肉与上品灵果灵蔬。此等食物之中杂质甚少,灵气丰沛, 易于已步入辟谷的修者吸收, 于修行有益。 来往宾客谈笑其间,恭祝散源寿辰,绝口不提未出席的玄宗主, 似乎忘却此人。一场寿宴下来,但从表面来看, 可谓宾主甚欢。 然而散源寿辰之后, 因贺寿而来的众修者,却皆未在寿辰结束后离开鸿衍宗, 而是全都心照不宣地寻了各种理由留了下来。 如今修真界连渡劫期的修者大能都不常见,想往日鸿衍宗正是因为有玄温这个渡劫后期、半步飞升的宗主, 后来又有了散源这个初入飞升期的长老, 才能使鸿衍宗稳坐东陆第一宗门的位置。 今时今日,玄温境界更上一层楼,再加之先前便听说那玄温是个炼器的宗师……如此一来, 这东陆内,谁不想寻个由头与鸿衍宗更加亲近些,好日后能得些好处? 然而纵使众修者想了多少法子讨玄宗主欢欣,也没能派上用场。只因那玄温自出关时,在鸿衍宗极为偏僻的峰头上与众人匆匆见了一面之后,至今便再没有露过面,可真真叫人心焦。 心焦却也无用。 守在鸿衍宗的众人,一面急于见到玄温,一面又不好自己去丹岩峰上叨扰,便只好总往四大长老与十二大峰主那里跑,美其名曰做客。就连各宗门家族内的小辈,都时常去寻鸿衍宗内门弟子,交流修炼心得。 明面上虽是如此,至于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彼此之间都知晓,不过看破不说破。 如此几日,十二大峰主最先受不住,找上了四大长老商量对策。 这日,散源等长老坐于上位,各峰主坐在下位。 其中一位峰主问散源大能道:“散源长老,宗主那里……是何等情况?” 这峰主问起话来,语气极为慎重,生怕自己说的不妥,此话传入宗主耳中。 其他峰主闻言,皆附和道:“我等自那日见了宗主一面,便再没有听到宗主音讯……” “是这样,等还以为宗主成功突破,出关后会会见我等……” “近日来,其他宗门世家的长老总来问关于宗主之事……” “……” 待各个峰主都说过话后,散源这才开口道:“宗主之事,我与其他三大长老,亦不知晓。” 下面坐着的个峰主闻言更加疑惑:“这,这可如何是好……” 闲龙大能率先说道:“宗主所做之事,自有自己的考量,我等莫要妄加揣测,至于其他试图打搅宗主之人,能拦便拦下来。” 木犀也道:“我也觉得理应如此,那些人留下来,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莫要弄得我鸿衍宗乌烟瘴气。” 散源语气沉重:“这其中有我的缘由,或许先前便不该办这寿辰。” “散源长老莫要多想,不过巧合罢了。”木犀劝说道。 言罢,木犀又看向薇罗仙子:“薇罗,你有何意?” 薇罗没有回答,而是目光游移,竟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薇罗?”木犀大能提高了声音,终于唤回了薇罗的思绪。 “嗯?何事?” 木犀见她仍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道:“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薇罗一愣,而后回答道:“只是忽然想起,这几日似乎不见宗主弟子应霜平。”她倒是没有说到被玄温带走的孟亦,盖因心中有些不安,下意识不去提及。 “应霜平?鸿衍宗地界不小,你我又有事,如何能时时见到这些弟子,”木犀道,“你先前便似乎对应霜平此人多有看法,为何总提起他。” “没什么,”薇罗仙子习惯性地摇了摇手中罗扇,“只是觉得他与宗主亲近,总该能知晓些宗主此时闭门不出的缘由。” 其实,薇罗未说的是,自那日在九曲峰上看到柳释惨状后,她心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看到柳释的刹那,她想起的便是自己爱徒,当时也是和柳释一样凄惨的情状,这令薇罗不禁怀疑此事发生究竟是不是巧合。 冥冥之中,似乎许多事情都与自己原本预料的大相径庭。 薇罗一直知晓宗主玄温素来威严,高高在上,然那日在九曲峰上一见,看到玄温的眼神,她不禁觉得,或许在玄温眼中,他们这些修者,都形同无物,是可以随意抛弃的杂草。 至于其他之事,薇罗竟是不敢深想。 “薇罗?”见薇罗又在出神,木犀大能又高声唤她名字,“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薇罗语气平静,企图掩饰自己的失神,“在想修炼上的事情。” “我们刚刚说的,你可知晓了?”散源如此问道。 “我知晓,莫让那些修者扰了宗主。” 散源颔首,继续说道:“各宗门与世家的长老并非闲职,想必在我鸿衍宗耗不了多长时间,总是要回去的。” 闲龙笑道:“此时,便看谁更能拖了,他们想见宗主,想与宗主套近乎又如何,只要宗主本人不发话,我鸿衍宗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其余人皆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 丹岩峰上。 玄温对鸿衍宗内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此时自然知晓许多非本宗的修者试图见到自己,也知晓长老与峰主之议事。然而他却对此毫不在意,只在鸿蒙殿内守着孟亦。 孟亦眉眼冷然,下了床榻企图走出鸿蒙殿,却被玄温挥手阻止。玄温一道禁制打下,使他无从走出自己圈定的范围,而后才道:“你的身子尚不适合出去。” 闻此,孟亦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挥手扬起几道凌厉风刃,朝着玄温直面而去,风刃虽是凌然,皆被玄温轻描淡写地化解。两人交战起来,扬起殿内尘嚣一片。 少顷,孟亦有了对战的经验,便不再浪费力气,坐回床边,盘腿打坐消化方才心中领悟。 玄温见他不骄不躁,甚至开始利用自己来增加实战经验,化为自身了悟,增进修为境界,唇角含着一丝不甚明晰的笑意:“涵儿这份淡定睿智,深得我心。” 这个人,折了他的翅膀,又为他换上更强大的羽翼,而后告知他,这是爱。 “玄温,你这个疯子。” 玄温闻言,双眸幽深,眼底冰凉。他走上前,坐在床边,伸手描绘孟亦面容轮廓,不容拒绝地定住他的身形,将一吻落在他眉间。 玄温喉间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仿似无奈:“涵儿,让我疯魔的,是你。” —————— 另一边。 沈五渊当时境界跌落之兆来的猛烈,没有丝毫预兆,使得他没有太多停留的时间,无法亲口跟孟亦道别,只留下纸条,便匆匆离开。 于他看来,无论是他修为境界发生波动跌落,还是闭关后稳定境界时气势不慎外泄,都有可能引起玄温的注意,暴露了他的行踪。因此,他寻了一处较远的地界,随手改造了一座山崖,在半山峰上打出一道洞府,设了结界,跃入其中打坐修炼,潜心稳固自己境界。 沈五渊深知,玄温出关后还不知是什么境界,若是自己此时境界跌落,日后恐怕更难在出关后的玄温眼皮子底下寻到神药,若是二人交战,打斗中恐怕也会落于下风,于他十分不利。 修真之人,一旦闭关修炼,便绝非是一日两日之事,几旬几月都尚且算是时间短些的。而越高境界的修者往往闭关时间越长,几年乃至几十年都是常事。 沈五渊自然没有闭关这么长时间的打算,先不说神药之事不能耽搁,只说九曲峰如今禁制已无,孟亦身体未好,只留下大白鹅看家护院,他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然而修者闭关之时,神魂若完全深陷玄妙的境界之中,全然忘我,哪有说抽身而出便能抽身而出的。 他能做的,只有用最短的时间,暂时性地抑制境界跌落。 思及此,沈五渊不禁深思,自己为何对孟亦如此上心,若说他对孟亦之情,一开始不过是初见时的惊艳,后来是觉得此人甚是有趣,见识领悟倒也非常人所能有。 相处些时日后,知晓他身体羸弱是被熟人生生剜去根基之由,久违的心生了些怜惜,同时更觉得其心性气度无人能敌。 无知无觉中,沈五渊渐渐生出一种错觉——若是往后年岁,也能时常与孟亦拌嘴逗趣儿,倒也是说不出的快活。 那是他未曾有过的情绪。 曾经一心修魔,不过便是因为心有不羁,喜爱洒脱无拘,不愿意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只是修魔后,除了少了正道修士的礼法约束,来去恣意,这修真界内到底未能找出些令自己满意欢畅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会潜心修炼,想着仙界说不得有些乐子,好教他活的不这么无趣。 无论自己心底究竟是如何心绪,境界仍旧要稳固,好成功寻了神药,顺便带孟亦离开鸿衍宗,帮他治好身上的伤。 如此一闭关,便不知年月。 大白鹅找到沈五渊闭关之地时,距孟亦被玄温带走,已经过去两天时间。 若是沈五渊能分出神来指引白鹅,它倒也不必寻了如此长的时间,奈何沈五渊潜心闭关,闭关之所也是临时寻找,并没有给它留下任何信息。如此一来,白鹅便只能凭借自己和沈五渊之间的一点联系,自行寻找。 沈五渊闭关前,为了避免被人打扰,设下的结界稳固的很,连亲近的大白鹅都靠近不得。白鹅经过两日寻找,身上的纯白羽毛都变得黯淡无光,此时虽是找到了主人,却无法进入。 进不去闭关禁地,又无法联系到进入忘我之境的主人,呆鹅只能灰头土脸地蹲守在山崖上,焦急地等候,时不时来回绕着圈。 第49章 沈五渊这一闭关,无有归期。 白鹅焦灼地在山崖上守了一旬之久, 总算待不住了。 主人闭关之日不知还要多久, 小主人那处如今却似有危机, 不若自己给主人留下口信, 先去寻小主人为好? 白鹅埋头苦思,因为用脑过度,羽毛色泽越发灰败, 整只鹅身上都写满了“饱经风霜”四个字。它迈起鹅掌,在山崖顶端来回踱着步, 时不时摇头晃脑思索一番, 而后又丧气的垂下头。 用自己的鹅脑瓜仔细想想,那日带走小主人之人,身上气势似乎比如今的主人还要强上几分。可是小主人看起来分外与世无争, 不染尘世,整日除了陪自己下山溜达片刻, 看自己下水捉捉鱼外, 几乎不会离开那座名为九曲峰的峰头,怎么会惹上了那么厉害之人……必然是那贼人不怀好心。 大白鹅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可是那贼人究竟怀了何等心思?思索间, 呆鹅想到自己落于他人手中,会发生何时, 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因为惊慌的缘故,圆溜溜的黑眼珠瞪的极大,身上灰扑扑的羽毛都抖掉了几根。 白鹅修炼到如此境地, 虽早已开了灵智,但是所念所想却还是兽类的思维。此时,它的脑海中想的全都是诸如“清蒸、爆炒、油焖、下酒菜”之类的词汇。 白鹅颤抖地抖抖身子。 一想到小主人会被如此对待,它整只鹅都不好了。 果然,还是先回鸿衍宗为好! 做了决定,它在沈五渊设下的结界附近,用只有他们主仆两知晓的方式留了几句话,便晃晃身子,展开翅膀摇摆着朝鸿衍宗的方向跑去。 小步急速闹腾,扬起一阵尘埃。 —————— 尽管几位长老想竭力阻止那些修者打扰宗主,准备拖到他们等不下去,回了各自宗门世家,奈何有些人,却是拦都拦不住。 早在玄温突破飞升之时,各宗门世家前来为散源贺寿的人便立刻用各自的手段,将这消息传出了鸿衍宗,告知自己所在的势力,好让大家彼此心中都有些思量。 就连早些时候,与鸿衍宗有间隙的宗门世家,得知此等消息之后,都专门派了人来访。 鸿衍宗的人坐得住,耗得起,这些人却未必有那个耐心。只因说不得比谁家晚了一步见到玄宗主,能得到的东西就会少上许多,那玄宗主手中便是有再多好处,这么多势力来分,到底减了些益处。 如此一来,便有许多再坐不住,趁着其他人尚在叨扰其他长老与峰主之时,筹备了好礼,前去拜访丹岩峰。 丹岩峰并非一座峰头,而是连绵的几座山脉,鸿蒙殿所在在最中间灵气最为浓郁的翠绿山峰上。 非鸿衍宗本门的修者,也知晓哪一座是真正的主峰,盖因那日玄温渡劫之时,众人皆来围观,自然看清了天际降下来的道道雷劫,究竟是劈向了哪一座山峰。 此时,神刀天罡宗的长老一脸肃穆来到了那主峰山脚下,意欲拜访。 行至山脚下,无论主峰上是否有结界,都应该停下脚步,恭敬请示主人,于是为首之人便道:“神刀天罡宗长老李彦俞李某人前来拜访玄宗主。” 李彦俞此次非独身前来,却也未召集太多同辈长老,只带着自己的两名亲传弟子,一同拜访。神刀天罡宗实力尚可,勉强算是二等宗门,地处在东陆东南侧,对于修真界广袤的地界而言而言,他们与东侧的鸿衍宗之间的距离算是相当远了。 神刀天罡宗有个死对头,便是同在东南侧的三等宗门合气宗。 如今,合气宗联合东南侧另一个二等宗门,以及东南其余零碎势力,想要逼他神刀天罡宗依附于他们,每年上供无数资源,还要分出他宗门内一半灵泉供其使用。 灵泉是他神刀天罡宗内最重要之宝,有剔除身体杂质,拓宽丹田经脉,促进灵气吸收的功效。平日里只有长老以上的元老才能每月有相应的时长去使用灵泉,至于门内弟子,或者用极高的宗门贡献点兑换,或者是受到奖赏,才有资格进入灵泉内,时间也不会太长,往往以“日”而计。 可以说,灵泉是神刀天罡宗的一个不小的依仗,怎么任由这好处直接被那合气宗拿了去,更何况合气宗还是非是以物换物,而是抢夺一般作态。然而合气宗结成的那股势力所造成的威胁不容小觑,若是对方认准了非要灵泉不可,恐怕会故意引起诸多事端,到时他门中弟子说不得便会遭受磋磨。 如今,神刀天罡宗宗主及长老们一直在讨论对策,第一宗门鸿衍宗长老五千岁寿辰之事,也仅仅只派了李彦俞一名普通长老并十多名弟子前来,其余人守在宗门内,以防合气宗出其不意阴着来。 不是他们未想过依仗鸿衍宗,只是鸿衍宗路程太过遥远,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即使他们真的被鸿衍宗划入保护范围内,远在东南侧的合气宗也可能有那个胆子悄悄对他们下手,等到一切成定局,鸿衍宗也不会废太多精力为其报仇。 然而现在,鸿衍宗宗主玄温成了飞升期的大能,在东陆乃至修真界中,可以说是无可匹敌。李彦俞坚信,此时他们若是真的能倚仗上鸿衍宗,成为其庇佑的下属势力,即便路程遥远,合气宗也不敢造次。 正因如此,李彦俞早先便给自己宗门的宗主长老寄去口信,告知此事,而后便在这里等候时机,以拜访玄温。他也曾若有似无地跟散源等长老提及此事,然而事关与合气宗以及另一个二等宗门为敌,散源不能做主,自然几句话便推脱了过去。 昨日,神刀天罡宗那里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有弟子被合气宗的人以各种理由绑了起来,对方显然是要硬来,还扬言灵泉一半不够,至少要七成才可。 这分明是明抢,这七成,哪怕都给了鸿衍宗以换取庇护,都比给了合气宗和胡天宗好。 李彦俞自然心急如焚,因而此时才会站在丹岩峰山脚下。 半晌,无人应答,李彦俞看了自己两名弟子一眼,便又拱手,态度越发恭敬道:“神刀天罡宗长老李彦俞李某人前来拜访玄宗主。” 少顷,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却忽然感到一阵清风吹过,李彦俞不过眨了眨眼,便瞬间出现在了山顶的位置。 鸿蒙殿外,一修者大能负手而立,浑身萦绕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气质。 此人便是玄温。 或者说,是玄温分身,玄温本体此时仍在鸿蒙殿内。不过凭李彦俞等人的修为境界,分辨不出玄温的虚实真假。 两名跟随而来的弟子立刻低下头,李彦俞看到玄温后亦颔首,欲要行李表明来意,余光扫到一侧,却忽然看到几道熟悉的人影。李彦俞心中大骇,侧头朝那边看去,终于确定那几人便是合气宗以及那个二等宗门胡天宗的几名长老。 李彦俞见状,心道不好,莫非这几人已经与玄宗主谈好,要对他们下手?然而等他再定睛看去,却发觉不对。 那几人姿势僵硬,目光呆滞,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几尊傀儡,看起来像是在普通的说话间,被人秒杀,因此才保持那样的姿势神态。 似乎是想验证李彦俞的猜想,在他注视下,那几人竟是在瞬间粉碎,化为飞扬尘土,飘落深陷于草丛中,不见了身影。 李彦俞背后冒了虚汗,那几人有三名是大乘期修者,其余两人是化神巅峰修者,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其背后所在的宗门。如今这般死态,必然是玄温下手,至于下手原因,恐怕是来此叨扰,惹了玄温不快。 几位来访的其他宗门的重要长老,说杀就杀,说明玄温从未将他们放在眼中。 思及此,李彦俞不禁为如今自己的来访感到一阵心虚。 玄温分身已然猜到李彦俞心中所想,只满面冷然。 李彦俞不敢言语。 许久过去,终于听玄温道:“李彦俞。” 李彦俞立刻回神:“玄宗主?” “灵泉。”玄温眼中情绪深不可测,如此说道,“先取些来。” 李彦俞闻言怔愣了一下,他还未说什么,然玄宗主此言,明显是知道他们神刀天罡宗来意,也知晓灵泉之事。看来,玄宗主是有意将他们列入鸿衍宗的势力庇佑范围内。 这么想着,李彦俞谨慎道:“敢问玄宗主……需要多少?” “先备一人使用,一年的份量。” 灵泉乃是活水,尽管产生极少,但终归是有其根源,不怕枯竭。一年份听起来很长,但是一人使用,倒是还好,之后玄温若还想要,他们也能拿得出来。如此,李彦俞未多犹豫便代替宗门同意了此时。 这时,便又听玄温道:“余下之事,去找散源即可。” 李彦俞闻言疑惑,散源长老? 之后,玄温未再多说,李彦俞心中已经有了考量,若想依仗鸿衍宗,不可能只付出一些灵泉。看玄温的意思,他已经认可了自己,想必已经用特殊的方法和散源提及,这样一来,自己只要遵从他的指示,与散源商讨接下来之事便好。 相同后,李彦俞尊敬道:“如此,那李某人便先告辞了,灵泉水最晚三日内备好,利用传送阵送到玄宗主此处。” 闻此,玄温不再看他们,应了一声,身影转瞬便消失,想必是进入了鸿蒙殿内。 与此同时,李彦俞与其两名弟子,则在刹那间被传出了主峰峰顶。 李彦俞的两名弟子自进入主峰后,便被气势所压,头也不敢抬,根本无法直视玄温容貌,此时身上终于没了那种气势,两人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彦俞道:“事不宜迟,我等速速归去,好做准备。” 三人便匆匆离去。 途中,一名弟子道:“师尊,那玄宗主,果真威压过人。” 另一名弟子附和道:“确实如此,我等为其气质所震慑,竟是动都不敢动。只是,那玄宗主已是飞升期修者,修行已臻极境,只需等待仙界召唤便可登仙,要一人一年份的灵泉又有何用处?” 李彦俞打出手势:“噤声!莫要多言,需知祸从口出。” 两名弟子闻言立时严肃道:“是,师尊。” 第50章 合气宗与胡天宗的人,确实先神刀天罡宗的李彦俞一步来到了丹岩峰。 那来访五名长老底气十足, 此行并没有带着其他弟子前来。 他们自以为自己手中有许多底牌, 即便强悍如玄温, 也会为宗门弟子着想, 与他们合作。如此一来,此次前往丹岩峰说不得便可以直接谈要事,带着不该知晓太多事的弟子并不方便。 却说他们前来丹岩峰后, 一开始站在山脚下道了一句“合气宗与胡天宗长老求见”,半晌后, 不见动静, 便想着自己往山上走去,等到了鸿蒙殿殿外,再请示玄宗主。 其中一人道:“稍等, 此处或许有结界。” 另一人闻言,不甚在意道:“有无结界, 上前一瞧自能知晓, 若是我们真到了殿跟前,玄宗主就算是维持彼此之间的脸面, 也会接见我等。” 其余人皆点头,觉得此举并无不妥。 于是, 五人便飞身朝峰顶掠去。 一路畅通无阻, 少时,几人落在鸿蒙殿前不远处停住。 提议直接上来瞧瞧的那名长老抚着胡须笑道:“果真没有结界。” 这时,分身玄温的身影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抚着胡须的长老见状, 面上笑意更深,上前一步,朝着玄温拱手道:“玄宗主,我等今日前来,叨扰了,叨扰了。” 玄温看他一眼。 就在那几名修者以为玄温会寒暄几句,言道诸如“哪里”之类的场面话,表示自己未被烦扰到之时,便听玄温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确实叨扰了。” 那名长老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显得滑稽至极:“玄宗主这是何……” 一个“意”字未说出口,他便如同被定住一般僵在了原地,其他人立刻好奇地朝那名长老看去,却也在下一秒,完全没了声息。 不过瞬息之间,玄温便不着痕迹地解决了五名修者。 丹岩峰上自然设有结界,这几人能进来,不过是被玄温放行罢了。 玄温微微侧眸,便有五道光影从那几名长老的身上飞出,这几道光影乃是记忆之灵体,承载修者所有记忆。玄温眯着眼,将那些光影尽数吸收,便将这几人的身份与来意弄得一清二楚。 灵泉? 或许有些用处。 即是有用,拿来便是。 正当玄温这般想着之时,山下传来了李彦俞的声音。 李彦俞自称神刀天罡宗长老,好巧不巧,这神刀天罡宗就是方才那几人虎视眈眈的“灵泉”所在的宗门。 来的正好,一起杀了,抽了记忆,便能知晓那灵泉在神刀天罡宗宗门哪处地界,也好拿来取用。 于是玄温将李彦俞三人放了行。 就在玄温准备杀死三人之际,他倏而微微顿住了。 鸿蒙殿内,孟亦修炼片刻,起身与玄温本尊再度打作一团。 大乘期与飞升期修者的能力滔天,两人你来我往,打斗的声势浩大,余波却都被拢在了鸿蒙殿内。玄温在与孟亦过招之时,将自己的境界压制到了大乘后期巅峰,与孟亦境界相当,然而他毕竟修为灵力要深厚许多,即便境界相当,孟亦也是明显处于下风,伤不到他分毫。 可以说,对战的节奏完全掌握在玄温手中。 然而机敏冷静如孟亦,竟寻到机会,利用殿中形势,成功用凌冽风刃削下了他的一方衣角。 本尊与分身神魂共通,此时,殿外的“玄温”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笑意。 想要灵泉,杀了李彦俞,将神刀天罡宗灭门,是最简单明了的方法,只是此时的玄温想到孟亦,心情甚好,并没有这么做。不仅如此,他还给了神刀天罡宗归顺鸿衍宗的机会,并让他们尽快送来灵泉水。 安排完,分身便直接回到了本尊身上。 而离去的李彦俞三人,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逃过了一次死劫。 殿内,随着那方衣角的布料落在地面上,孟亦似有所悟,及时收手,合眸屏息,凝视打坐,调理着身上游走的灵气。 修真之人,要想在境界上有所提升,除了天资能力与领悟过程,实战也必不可少,这也是修者总是外出历练、深入险境的缘由。在各种难以预料、变化莫测的战斗中,修者能得到诸多实际感悟,修炼后便能化为己用。 一次次的战斗切磋,就是一次次自身感悟的积累。 战斗感悟的积累与体内灵气的积累是一样重要的,若是修者缺少实际战斗,其境界便不过是虚妄。没有扎实的根基,真正的能力落于同境界修者一大截,到了修炼后期,境界也会变得难以提升。 如今,属于自己的能力回到了自己身上,孟亦自不会凭白虚耗时间。行动被拘束,无法外出,被玄温强行堆砌上来的境界只是虚高,唯有战斗,才能令他根基不再虚浮。 玄温自是也知晓这点,因此十分乐于与孟亦切磋。 孟亦已经有数十年未曾战斗,尽管诸多战斗经验仍在脑海深处,实战时难免有些生疏,需要慢慢寻回当初掌控杀伐的感觉。如孟亦这般,实战能力飞速上升,已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极高领悟能力,没想到他与玄温又过招几场后,便已经可以用风刃近了他的身。 成长速度可谓惊人。 此时,玄温分身已经归位。 玄温扬手,将那被风刃割断一方衣袖的衣衫便恢复了原样,不吝称赞道:“涵儿,做的不错。” 他养大的孩子,果真有着超出他所想优异。 孟亦专心领悟,未曾作答。 玄温又道:“鸿蒙殿外有练武场。” 孟亦闻言,抬首看向玄温。 玄温直视他:“可想出去?” 孟亦道:“我说想,然后呢。” “除了离开我,你所说所愿,皆会成真。” 所以,你尽可以向我索求,九天银河,日月星辰,你要什么我都为你寻来。 玄温打开了鸿蒙殿的门,带着孟亦飞身出去。 已是多日未见过外界的风景,孟亦眼中却并无多少怀恋的情绪。他曾经在丹岩峰上住过数年,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自然记得哪里是练武场。 孟亦倒没有想过趁机离开丹岩峰,因为他知道,允许自己前往练武场,对玄温来说,不过是放大了自己囚禁范围,并不是给他绝对的自由。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此时丹岩峰整个峰头应该都被笼罩在了禁止之中,以防他逃离此处。 孟亦想的不错,丹岩峰上确实有禁制。 当初玄温设在九曲峰上的禁制,想要进出其间,便必须有身上带有铭佩的人领着才能穿过。如今丹岩峰主峰上设下的禁制,却是没了任何可以穿过的依托,唯有玄温本人同意,才能来去。 因为玄温的习惯使然,丹岩峰的主峰上,一直都是没有任何仆从的。再加上丹岩峰不似九曲峰,树木成荫,花鸟相闻,因而少了许多生气。 孟亦看向殿外某处,隐隐觉得那里似乎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看向的位置正是那五名合气宗与胡天宗的长老站立的地方,此时他们已经化作灰尘,融入地上泥土,不留半点痕迹,却还是被孟亦捕捉到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陌生气息。 玄温向来知晓孟亦这方面能力过人,便道:“来了些不速之客。” 孟亦闻言,未放在心上,直接朝练武场飞去。 练武场上有各种阵法,也摆放着许多不同种类的武器,孟亦一眼看去,发现无论是用来磨练自己的阵法还是那些分门别类的法器,都是适合大乘后期修者使用的。看来,这练武场,乃是玄温可以为他重新布置的。 玄温喜欢看孟亦潜心修炼,快速进阶,哪怕他如此做的目的,是为了杀自己。 思及此,玄温看着孟亦,道:“涵儿,若是我们一同飞升,仙界内,你一样可以杀了我。” 孟亦恍若未闻,飞身进入阵法中,扬起拳脚与其间幻影缠斗。 即便孟亦今时今日情爱淡薄,也终究和玄温不是同一类人。他的性情是真切的淡然,无雨无晴,无风无波;而玄温的漠然是刻在骨子里的,视万物为蝼蚁。 如今,孟亦不再是那个嗜睡虚弱之人,他已然可以辟谷不眠。为了磨练自身,孟亦一陷入阵法幻境,便一日一夜未曾出来,他在突破自身极限。 玄温则负手,在一旁定定看了一日一夜。 第二日晨曦时分,玄温感知到结界外有人前来。 与此同时,李彦俞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玄温耳中:“神刀天罡宗长老李彦俞前来求见玄宗主,灵泉已送达鸿衍宗。” 李彦俞昨日归去后,便前往了散源大能所居。散源大能显然已经知晓此事,见了他之后,并未惊讶,直接了当地谈起了两宗之间其他要事。鸿衍宗的诸多要求并不多过分,他们神刀天罡宗还能得到飞升期修者的庇佑,李彦俞十分高兴。 谈妥之后,他回到自己暂居的宴客小院,立时放了消息回宗门,和宗主等人讲述了事情经过,并告知他们尽快送来灵泉。 神刀天罡宗宗主得知事情经过,立刻取好了灵泉,遣另两位长老,耗费无数上品灵石,让他二人坐着传送阵直接来到了东陆东侧,而后马不停蹄地往鸿衍宗赶。他们没有渡劫期以上大能撕裂一段时空的能力,如此赶路倒也算是十分迅速。 第51章 当初李彦俞说“三日内”将灵泉送到,不过是给自己宗门一个较宽松的期限, 实际时间自然是越短越好, 否则便失了诚意。 此时, 灵泉一送到, 李彦俞便立时赶来丹岩峰。 李彦俞站在主峰山下,整了整衣衫,毕恭毕敬地躬身, 扬声通报自己来此的原因。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神刀天罡宗派来的那两位长老。 李彦俞经过上一次会见玄温, 大致了解了这位飞升期大能的脾性, 知晓自己此时通报一次便已足够,若是玄宗主方便得见,自然会直接将他召唤至峰顶, 否则只管等着便是。 此时,他要做的, 便是耐心等待, 如果频繁通报,反而可能惹得玄宗主不悦。 思及前一日见到的、死在自己眼前的合气宗与胡天宗长老, 李彦俞猜测,他们约摸便是目中无人, 心骄气傲, 惹怒了玄宗主,才会遭受如此下场。 跟随李彦俞一起来的两位长老,修为境界要比李彦俞高深一些, 在神刀天罡宗内的地位也在他之上。然而此时,他们二人却现在李彦俞身后,如同随行弟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者动作。 他们二人皆为大乘期修者,昨日李彦俞往宗门传回口信,告知了他们鸿衍宗发生之事后,他们心中便有了底。 合气宗与胡天宗的三名大乘期修者并两名化神期修者,玄温都能说杀就杀,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些人,也不在意什么宗门之间的和善相交。如此一来,若是他们二人谈吐略有大意,不慎惹了玄温,后果恐怕难以承担。 如今,他们神刀天罡宗宗门命运,可以说都托付给了鸿衍宗,玄温愠怒,他们自己失了性命也就罢了,还有可能危及到宗门利益。 因此,送灵泉这事还是由已经与玄宗主见过一面的李彦俞全权负责为好。他们二人此次随行,主要任务是保护好身上携带灵泉的李彦俞,免得他护送灵泉的途中,被合气宗内另有目的的阴毒之人拦截。 至于与散源谈好的各种条件,自然要等玄宗主所托之事结束后再说。 毕竟事有轻重缓急。 李彦俞与另外两位长老等候多时,仍旧不见任何动静。尽管如此,他们三人依旧态度恭敬慎重。 峰顶。 玄温始终凝视着孟亦,不错过他在阵法中的任何动作。 阵法内孟亦昳丽面容若隐若现,他行动利落干脆,身影缥缈无形,一招一式,潇洒无匹,赏心悦目。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拳脚缠斗间,打出的每一个招式,都明显比上一次出手有进步。 这种快速的、清晰可见的成长速度,若是让外人见到,必然都会赞叹不已,惊为天人。这等领悟能力,完全超越了世间的绝大部分修者,道一句不世之材,世间绝无仅有,也不足为过。 玄温眼中偶有暗芒闪过。 眼前这个人,独属于他。 终于,玄温移开了始终放在孟亦身上的视线,朝练武场外走去。 与此同时,山下一直保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的李彦俞忽然感到四周风景一阵扭曲虚晃。 下一瞬,他便独身出现在了峰顶。 另两名长老发现李彦俞倏而消失,先是大惊失色,意识到缘由后便立刻噤了声,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后便低下头,安静等待李彦俞出来。 另一边,李彦俞来到峰顶后,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他茫然独立片刻,才见玄温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李彦俞见到玄温,恭敬行礼:“见过玄宗主。” 而后他便立时拿出了一方砚台般大小的翠绿色方盒。 双手托着方盒,递至玄温面前,李彦俞言道:“玄宗主,此乃灵泉。” 玄温看向那方盒,若是灵泉真的有用,那涵儿不日便可突破大乘期,成为渡劫期的修者。 这般想着,玄温挥手,将方盒纳入掌心。 方盒入手后,即便隔着屏蔽灵气的法器,玄温亦感受到了由内而外涌出的灵气。 果真不错。 玄温之前并未听说过神刀天罡宗宗内有如此至宝,一是因为神刀天罡宗向来低调,不似有底蕴的二等宗门;二是因为就连其宗门内弟子,都对灵泉之事不甚了解,知之者又被告诫不要外传。 玄温本人不屑于耗费时间,将大千世界内的每个人都搜魂检查,也就不会知道修真界内所有秘宝所在之地。 玄温挥手将方盒打开。 霎时间,浓郁的灵气喷涌而出,丰沛浓郁,沁人心脾。 玄温定睛看去:“泉眼。” 李彦俞躬身道:“的确是灵泉眼。” 神刀天罡宗内,一共也只有五口灵泉眼,比起一人一年份的灵泉,自然是可以再生的灵泉眼更为珍贵,更何况,这一口泉眼,还是那五个中,品质最好的。 神刀天罡宗此举,是为了表明他们的诚意。 修者从外界获取灵气的来源,除了吸取天地之灵,便是吸收灵石中的灵气,其中,灵玉内的灵气最为浓郁。然而,灵玉虽是灵气浓郁,却不如这天地而成的灵泉好吸收。 浸泡在灵泉内,灵气便可以通过与皮肤的接触,渗透到经脉与五脏六腑之中,益处良多不必赘述。 而眼前这灵泉水,大乘期修者可用。 玄温神情不变。 李彦俞却骤然回到了山脚下。 “如何?”山脚下等候已久的两名长老立刻上前问道。 李彦俞闻言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将掌心摊开,发现那是一枚写着“散源”二字的玉简。 其中一名长老道:“这……可是要拿给散源大能?” “应该是,”李彦俞道,“玄宗主,想必是满意的。” 两名长老面露喜意:“既如此,我们便去拜见散源长老。” 李彦俞收起玉简:“我们走,事不宜迟。” 第52章 突破闭关所需时日不定,越是境界高深, 闭关所需时间便越长。 即便孟亦天赋惊人, 也无法在短短几日内就闭关结束, 突破大乘, 成就渡劫。 先前,孟亦之所以可以在几天的时间内,便从肉体凡躯一路突破到大乘期, 是因为玄温将他的心脏与无念融合,使他的身体发生了改变。而后, 玄温又用了四十五年时间, 利用自己强大的灵力,佐以无数灵丹妙药,闭关潜心将孟亦元婴炼制。 天时地利相辅相成之下, 才使得孟亦不过几日便不断突破了自身极限,在修为上的增长令人惊叹。 然而, 融合神药, 蕴养元婴的效用,在后期并不显著。尽管以孟亦的体质与领悟能力, 他的修为还是会偶尔有较为突然的猛涨,却不会如之前一样, 一跃就是几个大境界。 这是天道的桎梏。 天道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不得轻易违反。 修真被众人称做是逆天而为,这里的“天”便是天道。修者在在不断进阶突破的同时,天道也会不断设下阻碍, 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便是雷劫。因为天道的干预,修真者修行之时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即便境界增长顺利至极,其突破的速度也会被限制在一定时间范围内。逆天而为,听起来潇洒,意气凌霄,实则若是一步行错,便会被天道责罚。 因此,能登仙者寥寥无几,绝不仅仅是个人天赋的原因。 如今,为了确保孟亦可以一心一念地修炼进阶,玄温要寻个地方,将灵泉泉眼放置进去,使其变成天然灵泉,可供浸泡修行。 鸿蒙殿虽是在峰顶的位置,其后却仍有山尖显露,山内有一处玄温早年开的洞府,其中别有洞天。 跨过洞府门口的结界,进入里面,抬首看去,两旁不过是寻常景象,没有任何装饰,普通的洞穴土壁,地上则生长着稀疏的杂草野花。并不多阴森,却也没有半点生气。然而,继续往里走,视野却忽然开阔,方圆几里地界皆是一片空旷,洞府顶端被掏空,抬首便是碧蓝天空,偶有灵禽掠过天际。 洞府最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个蒲团。 这一处地界,其实似真非真。 洞府本身是空间被撕裂而产生,里面实则是另一个世界,然而头顶的这片天空,确实真实的丹岩峰顶上的碧霄。虚实交错,令人置于其间,便会有所深思和感悟。 李彦俞走后,玄温真身朝着练武场走去,另外又分出分身,带着灵泉眼,前往鸿蒙殿后的洞府。 鸿蒙殿的后门与洞府是相连的,中间隔了一段直廊,还有一片不算密集的树林。 玄温分身拥有和玄温共享能力和思想。 他穿越结界,走入洞府中,几个闪身之后,便出现在了最里面的位置。此时巨大圆顶上的天空澄澈湛蓝,云层轻薄,缓缓随风变换着形状,倒是不错的景色。 然而玄温前来并非为了闭关,更不是为了看风景。 他将圆形空旷地界最中间的蒲团收起,而后手握成抓,轻轻一抓,地面便开始皲裂变形,略有潮意的地面凹凸不平,碎裂成不同的形状和大小,然后蒸发一般忽然消失,不见踪影。如此不过只过去几息时间,洞府中间七成的平坦地界都变成了深月牙形的凹陷。 玄温拿出方形盒子,将其打开,取出其间灵泉眼,用神识将它放置在了凹陷中合适的位置。 灵泉眼方触碰到泥土,便立刻在其中扎了根,瞬间由内而外涌出无数灵气浓郁的灵泉,不多时,泉水便填满了整个凹陷处。因为灵泉性质特殊,万年难成,它所触碰的泥土也渐渐开始产生变化,几个时辰后,泉底与一侧的泥土便都化作了干净光滑的灵石,同样萦绕着浓郁的灵气。 做完这些,玄温侧首看向被深月牙形的灵泉包围的三成平坦地面,用神识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粒种子,放在了地面靠左的位置。 灵泉眼被种在此处,此地灵气浓郁,凝成了实质的雾气,渗透在种子中。种子从发芽到扎根不过一瞬间之事,苍翠枝桠迅速生长,弯折成优美的弧度,朝着洞顶蔓延。少顷,有一小部分的洞顶被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掩,苍木茂盛,茂密绿叶遮挡的枝干上悄悄挂上了青涩果实,生机勃勃。 四周原本普通的泥土墙壁与地面上也缓缓长出花草,缓缓摇曳,有灵气凝成露,从花瓣与细叶上滴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玄温转身,倏而消失。 此乃分身回归。 练武场内。 孟亦终于从一处阵法中脱身而出。 因为这一方阵法已经不能再给他带来更多威胁和挑战,再多磨练,不过是耗费时间。他在练武场一旁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盘腿打坐凝神,消化感悟方才的一番战斗。 与此同时,玄温离去片刻,见了李彦俞后又归来。 见着孟亦在打坐,玄温并未出言打扰,只立于一旁,静静看守。 不知过了多久,玄温忽然道:“从前,你便是如此修炼。” 人最易被“从前”二字,勾起思绪。 孟亦初到鸿衍宗的头几十年,都是在主峰上住着,后来觉得自己已非小儿,不需劳烦师尊亲自教导,就搬进了丹岩峰的另一座峰头上。等他成就金丹后,被予赐了九曲峰,便离开了丹岩峰。少时的他,满怀要帮助恩人的想法,一门心思认真修炼,这练武场上有不少他留下的血与汗。每每这时,玄温则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偶尔给出指点,与他切磋一二,看着他一点点成长进步。 然今时已不同往日。 即便思绪被刻意勾起,孟亦心中却全无波澜。 玄温还想说什么,深不可测的双眸之中却忽然有了些微渺的变化,他凝视孟亦道:“山脚下,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孟亦闭目蕴养神魂。 与他无干。 这时,又听玄温道:“是只白鹅。若是觉得被扰了清净,炖了倒是不错。” 第53章 大白鹅是被空气中不知名的力量提着脖颈带来峰顶。 它倒腾着步子,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鸿衍宗。一开始本是想在山脚下观察一下情况, 它还尽量控制了与峰顶的距离, 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白鹅索性浑身僵直, 翅膀与脚蹼全都直直地垂了下来,低着头,一脸生无可恋、任人宰割的神情, 被无形的力量带至了峰顶。 隐约间,它听到耳边有人说“炖了”二字, 富态身子随之一抖。 对于白鹅的到来, 玄温面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其实上,确实如此。 只有最初沈五渊出现在鸿衍宗, 也就是他第一次潜入九曲峰的时候,玄温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之后玄温便有所察觉了。 九曲峰上的禁制, 乃是玄温特意设下。这禁制设立之初,便有诸多规定和用途, 诸如守护九曲峰,监视其间异常与孟亦每日行动;又如九曲峰附近不准灵芮和应霜平靠近, 阻挡未佩戴铭佩的人随意进出之类。 这其中最重要的作用, 便是守护并监视九曲峰。 沈五渊是从飞升期渡雷劫失败,境界跌落至渡劫后期的,且他的境界自那之后, 便因为神魂有裂的原因,总是不稳定。因此,当他第二次潜入九曲峰的时候,玄温便通过禁制,隐隐有了察觉。 然而,那时玄温对孟亦元婴的炼制,正在最后且最紧要的关头,大概知晓沈五渊来意后,玄温便没有再分神去解决这件事。一来是沈五渊必然不会发觉神药无念就在孟亦身上,二来则是因为玄温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自己早在几百年前就该要突破飞升期,等到将涵儿元婴炼制成功,突破不过是顺势而为,到时再与那魔修对上,杀了他便是。 知晓这么多的玄温,自然也知道白鹅是沈五渊的灵宠。 当初玄温初出关,于九曲峰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孟亦之时,尽管那白鹅装的痴傻,像一只普通灵兽一般龟缩在一旁,见机行事,看似未曾暴露自己,玄温却已经将它所有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玄温是刻意放它走的。 因为欲借由它来除掉那名魔修。 思及此,玄温深邃双眸微敛,看向被自己用神识提着、来到他和孟亦跟前的肥鹅,眼中神色莫名。 孟亦原本盘腿坐在练武场一旁,闭目打着坐,此时睁开眼来,看向身体僵直、弯着脖颈的白鹅片刻,神情淡然道了一句:“蠢。” 孟亦知道这只鹅跑到丹岩峰附近,定然是为了来寻自己,正因如此,他才说它蠢。白鹅修为比之玄温差了几个大境界,它应该好好待在魔修身边,一人一兽不再掺和此事,才是最好的决定。他们本就没什么交情,更不会在彼此漫长的修者生涯中留下多么深刻印象,因而许多事都犯不着去做。 此刻白鹅如此之举,基本等同于自寻死路。 孟亦猜测不到玄温行事的目的,却已经能够预料他的手段。若是孟亦没有料错,玄温恐怕等的便是白鹅将消息带给沈五渊,然后忍不住自投罗网,再借此引出闭关后的魔修。 玄温仅仅只是看着孟亦的双眼,便大致看透他所想所思,他沉声道:“你猜的不错。” 尽管今时今日,沈五渊的境界已经比玄温低了一个境界,但是沈五渊身上的种种法器之类大多却还是适合飞升期使用,屏蔽类的法器更是如此。且魔修最善于隐匿行迹,先前玄温之所以在闭关的时候,就发现了沈五渊的潜入,主要是由于九曲峰上的禁制与他神识相连的缘故。 如今,沈五渊选的闭关地点定然很是偏僻,也设下了无数针对飞升期修者的结界与阵法,虽说仔细寻找还是能够将他找到,玄温却懒于去做。 目前,玄温的全副心神都在孟亦身上,不想分神到远处去处理其他对他来讲无关紧要的人。 对玄温而言,白鹅不过起到一个传信的作用。 若是魔修真的前来,便让他有来无回;若是他就此放弃,离开东陆,那便改日再料理他。总而言之,终要他一死,因为他有将涵儿带走的打算。 此刻,见着孟亦面无表情地说这只鹅蠢,玄温眸子眯的更深。 少时,玄温神情恢复,看不出喜怒:“看来,涵儿很喜欢这只灵宠。” 玄温言罢,吊在半空中的白鹅忽然扇着翅膀扑腾了几下,抖掉几根羽毛。 孟亦收回视线,不再多说,否则不知玄温会有何种动作。 对于大白鹅,谈不上喜不喜欢,如玄温所愿,孟亦如今已经无法清晰地感知到“喜欢”这种情绪,只是偶尔觉得有趣罢了。无欲无求久了,会觉得有趣的事物,大约已经算是较为珍贵的消遣了。 若是沈五渊真的来了,且对神药执念非是深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比起救自己,孟亦倒更愿意见他带着白鹅离开东陆。当然,若是那魔修非要神药不可,孟亦也是不会给他的,若是他想硬抢也并非不可。 孟亦不希望自己与玄温之间,再牵扯上其他人,生死都不需要。 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但那却是他和玄温之间的事。 所谓养育之恩,教诲之情,元婴之伤,设局之恨。过往种种,迟早都要算的一清二楚,自此于尘世间两不相欠。 他不会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 同样,能救他的,也只有自己。 摸不清白鹅在孟亦心底的分量,玄温控制神识,令它往鸿蒙殿后方飞去。 玄温自己则走到孟亦跟前,道:“涵儿,跟我来。” 说着,他却并没有等待孟亦回应,而是直接揽过他,闪身飞起。几个眨眼间,玄温与孟亦,还有那只身体僵直的鹅,便出现在了之前玄温改造好的灵泉所在之地。 浓郁粘稠成茫茫雾气的灵气扑面而来,使得白鹅因惊吓而灰败的白色羽毛都变得光滑无瑕起来,不仅如此,它的双眼都似乎变得更加圆润。孟亦落地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眼前灵气蒸腾的灵泉。 “嗝——” 就在这时,白鹅不知怎的,打了个嗝。 孟亦看向它。 白鹅晃晃脑袋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之前被逮住还以为必死无疑,它可是听到了,眼前这人要炖了自己。由于一直处于紧张之中,他的羽毛都随之黯然失色了。 因此,面对翻涌而来的灵气,它不自觉地吸收了些,沐浴在如此丰沛的灵气烟雾之中,它的恐惧紧张感不自觉降低,而后就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嗝。 第54章 陡峭的山峰之上。 尽管山顶上的灵气充沛,却不见什么孕育出任何浅草植株、花卉翠木, 唯有怪石嶙峋。奇异形状的石头堆砌累积, 形成一个个天然的庇护所, 无数善于隐藏伪装的岩类灵兽匿于其间, 许久才动一动身子,难以察觉。 仔细朝山顶看去,可见一男人躬着身子, 隐于其间,男人的衣衫已经因为无数次的战斗而变得破烂不堪, 甚至可以说是衣不蔽体, 隐约可见他破旧衣衫下的强健身躯,以及其肌肤上覆盖的、好似兽类鳞片一般的怪异纹路。 男子徒手将脚下踩着的岩蟒巨兽的妖丹挖了出来,这才缓缓直起腰来。 然而, 他并未立刻进食,而是不辞辛苦的跑到巨怪石山峰较远的丛林处, 找到一处溪流, 将妖丹洗净,才吞入腹中。 这人正是童衡。 随着闪烁着金光的妖丹被消化, 暖热之感传至四肢百骸,童衡身上的兽鳞闪烁片刻, 又淡了下去。 他抬首, 竖瞳微缩,不消片刻,便恢复了普通人的模样。与此同时, 他身上的鳞片也在一阵淡淡的荧光之后,慢慢隐了去,变成深藏在皮肤下方的奇怪纹路,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童衡将那岩蟒巨兽守护着的一株三千年的破岩灵花拿了出来,确认灵花药性无损后,他便将破岩灵花妥善地收了起来。 收好灵花,童衡便盘腿坐在湍湍的溪流旁静心打坐,调理气息,恢复体力。 片刻后,他站起身,往着秘境更深处走去。 因为秘境深处还有更加吸引童衡的兽类妖丹,以及它们所守护的奇花异草。 四周凶兽的叫声此起彼伏,于山林间回荡,甚是骇人,却丝毫阻挡不了童衡一步步走向更深处的步伐。 —————— 玄温暂时不会将这只鹅怎么样,他若是想下手,早在发现之初便动手了。 就如孟亦所料,在魔修沈五渊被引出来之前,白鹅性命无忧,也不会被煎炸烹炒蒸煮油焖。只是若是它有异动,玄温会不会改变主意便未可知了。 毕竟玄温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白鹅意识到自己打嗝姿势不对后,立刻视死如归般低下了头,豆大般圆滚的眼珠直直盯着地面,再不动弹,一副已逝勿念的模样。 玄温神思微动,那股无形的力量便提着白鹅的脖子将它带至那棵被催生的树下。 白鹅在被那股力量放开,从空中跌落到地面的时候,立时吓得猛然扑腾起翅膀,用力挥动数下,停住了直线迅速下降的趋势,这才堪堪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洞府中灵泉温润澄澈,一旁青木枝叶繁茂,树下白鹅活泼好动,竟意外和谐。 不过白鹅自然注意不到这么多,脚踏实地后,它惊魂未定地抖了抖身子,便立刻超孟亦看去。 不能言语,白鹅只能企图用强烈的视线引起孟亦的注意力。 小主人,看鹅! 小主人,看鹅! 感受到大白鹅强烈的视线和内心呼喊,孟亦自然地看向它。 白鹅见状,倏而展开翅膀,似乎十分激动,想要冲着看向自己的孟亦表达什么,两只洁白的翅膀展开,扇动了几下,张了张偏平的嘴:“主……” 就在这时,它忽然被从天而降的屏障整个笼罩了去。 白鹅被笼住自己的屏障带入另一方空间中,凭空消失在了原地。然而在屏障中,孟亦看不到它,它却可以清楚看到孟亦。 大白鹅起初不知情,以为屏障只是将他和孟亦隔开而已,便不断地朝着孟亦的方向摇摇晃晃翅舞足蹈。少时,即便呆如白鹅,也知道了孟亦看不到自己的。传达不到自己的意思,它收起翅膀,思前想后急得直绕圈,最后思虑无果,只好放弃,丧气的垂首踱步,时不时超看不到自己的孟亦抛去担忧焦急的神情。 玄温双眸越发深邃。 下一瞬,白鹅赫然发现,它也看不清屏障外的情况了。 如此一来,对白鹅而言,现在的情况便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虽是不愿,它也只能孵蛋般窝在地上,沉默着思考对策。都怪自己一时大意,才会被玄温老贼发现察觉,并逮住禁锢,成为引出主人的诱饵。 白鹅弯颈垂首,陷入自我反思之中。 孟亦知晓白鹅暂时不会出事,也并没有对其忽然被玄温隐了身形而感到意外。又或者说,对孟亦而言,玄温此人,无论又做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再让他感到任何惊讶。 没了白鹅的干扰,玄温看着眼前的灵泉池,对孟亦道:“涵儿在此处闭关,可突破大乘后期。” 玄温为了让孟亦与其一同飞升,着实考虑谋算了不少,且不论孟亦作何感想,他都只是如这般一样,肯定独断地告知他——你将要怎样。 灵泉平静无波,孟亦与玄温二人之间也异常静默。 孟亦站在原地未动,视线转向未被灵泉水浸湿的地面,以及那一棵粗壮高大遮住少许洞顶苍穹的巨木。 这巨木他认识,乃是金丝安魂木,有凝神的效用。 金丝安魂木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其种子外皮上便缠绕着金色丝线状的纹路;种子种下,来日长成成木,锯下其树干,纵向切开,同样能看到圈圈环绕的金丝线竖向穿插其间。这种巨木闻之有不易察觉的淡淡清香,或是燃之,或是在其成木下打坐修炼,皆可凝神安魂,淬炼神识。 然而修真界中,许多灵药草木皆只存在于记载的玉简之中,众修者活了几百上千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物什不在少数,金丝安魂木便是较为珍稀的一种灵植。与灵木之珍贵稀少相对的是,它生长的过程所需灵力过多,极费灵石,不是浓郁丰沛到能在叶子上凝出实质水珠的灵气,便不能生长此等树木。 孟亦之所以对金丝安魂木如此了解,是因为,这粒种子,是当年他送予玄温的。 第55章 孟亦自踏入筑基期后,便时常去往较远、较凶险之地历练磨砺。他运道尚佳, 机遇不少, 总能得到许多非凡之物。 而因为感念敬慕玄温, 每每历练中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物什, 孟亦首先想到,总是要拿给师尊。 孟亦一直觉得,他与玄温之间, 本就与普通师徒不同,有一层救命养育的恩情在里面。即便他后来离了丹岩峰, 拥有了自己的峰头, 他们还能如此亲近,为彼此着想,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正因如此, 他对玄温从不设防。 当初孟亦得到这一粒金丝安魂木的种子,最先想到的, 仍是玄温。 修真之人打坐感悟时, 能否静心凝神至关重要的事情。凝神静气,无论是对玄妙之法的领悟, 还是对境界的稳固和突破,都起着关键的作用。 鸿衍宗底蕴深厚而不可测, 玄温自己手中的资源亦是浩瀚, 养一株金丝安魂木,哪怕生长地要求严苛、费些灵气,也是绰绰有余之事。记起师尊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突破契机, 孟亦便想若是将金丝安魂木的种子送予玄温,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 没想到那数百年,玄温并非是在寻求突破,而是早已有了征兆,不过是在抑制自己突破的冲动。 如此,这金丝安魂木的种子,自然便留到了如今。 孟亦稍一想,便忆起可以号令宗门内弟子做任何事的令箭,以及可以通过九曲峰的铭佩的材料,也是自己送予玄温的。 当初孟亦深入一处洞府,机缘运道皆是上佳,有幸在九死一生后,活着走到了最深处,得到了洞府传承与无数珍贵炼器材料。 那些传承倒还好,并不适用于他和玄温的灵根属性,倒是这些炼气材料十分特殊。其特殊之处,便是若炼器师手法了得,炼制出的法器品阶不俗,再用洞府中得到的材料打造法器,便可在法器上印下特殊术法,产生别种奇效,御敌杀敌事倍功半。 这些材料同样是先时之人遗留下的物什,其中大部分如今都已经寻不到踪迹,只要记录万物的玉简中泛泛提及。 玄温是炼器宗师,在炼器方面颇有建树。 若是炼器师,必然对奇异的天气材料极为感兴趣,就如同炼丹师会不自觉关注各种灵药仙草,甚至癖好收集各种灵草灵花一样。 于是,孟亦便将这些采莲都送了玄温。 自那数百年后,自己送出去的东西,加以铸造,刻上阵法命令,便成了对方补偿与囚困自己的物件。 五十年前孟亦初遭磋磨,尚不清楚玄温意图,还以为他是心所有偏袒,又从未将自己放在眼中,因此才会这般对待自己。如今想来,玄温无非是在从细枝末节上告知他,他们之间的羁绊,如此之深,已然渗透入身边种种几不可察的小事之中。 孟亦猜的不错,玄温那般做,就是在时刻提醒他,他们之间的种种事。 然而玄温不曾知晓的是,那些年,即便用的是自己获得的珍稀材料铸造的铭佩出入九曲峰的禁制,孟亦却不曾想起过此间种种。 因为有些事情回忆起来是要消耗感情的,而孟亦,已经无了情爱,又哪来“消耗”一说。 所谓沧海桑田,时过境迁,该是最为引人叹息。 孟亦却甚至没有了“叹息”的念头。 玄温虽是未见孟亦眼中有动容,却知道他必然是想起了这巨木的由来,顺着他的思绪说道:“我们之间,没有改变。” 孟亦闻言,微微抬首,看着洞顶的一方碧空。 天是澄澈湛蓝,云是轻白薄软,明明天高地远浩然辽阔,是广袤无际的美景,此时却被洞顶分割成如今这般边缘破碎的圆形。 被拘束了形状,限制了大小。 景如此,人亦如此。 “你错了。”孟亦淡声道,“什么都变了。” “涵儿。”玄温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也不会变。” 他的语气肯定而笃然,是在说给孟亦,也是在说给自己。 让孟亦无心无念,无喜无悲,是为了能够藐视那些蝼蚁,也是为了让他与自己共同飞升。他和那些凡俗的修真之人不同,不该拘泥于此,他们二人本就应该一起渡劫,离开修真界,前往仙界,相扶一生。 在玄温看来,即使是心与无念融合之后,孟亦依旧是孟亦,甚至变得越发完美,毫无破绽。 孟亦应该拥有无上的力量,立于云霄之上,不必爱上任何人,也不需将任何人看在眼中,因为那些人不配。 茫茫大千世界,唯有自己,是可以与他一同走到最后的人。 他是属于自己的。 “涵儿,日后,你总会懂我。”这世间,唯有他们二人该心意相通,也唯有他们二人,可以站在世间之巅。 “我不会懂。” 孟亦说的是“不会”而不是“没有”,无论是昨夜前尘,是今时今日,抑或者是来日方长,都不会有这个可能。 玄温侧身凝视孟亦,双眸深不可测:“那涵儿认为,有何变化。” 孟亦只道:“你我之间,再无信任可言。” 曾经的坦诚在现在看来,也像个笑话。 “谁说再无信任,”玄温的手缓缓抬起,停在孟亦肩头的位置,轻手拂去他肩上绿叶,“你如今是信任我的。” 孟亦不语。 “你相信我不会害你,相信我说的每一件事,因此才会如此坦然的站在这里,”玄温直视孟亦双眸,“涵儿,这就是信任。” 这当然不是信任。 玄温说的没错,对于他不会将自己如何这一点,孟亦没有过怀疑,但那只是因为他已经深谙如今玄温的性格。 且在这大千世界中,不会害孟亦的人数不胜数,当然,其中大多是素未谋面的陌路人,真要细细说起来,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也信任这些“陌生人”不会害自己。 见孟亦始终默然,久久未言,玄温反问:“你认为信任为何?” “信任,”孟亦侧眸,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玄温,语气平静道,“是我会对你笑。” 闻此,玄温瞳孔有一刹那的微缩,前后不过一瞬的时间,便恢复了正常,若果不是一直盯着他看,恐怕难以察觉。 孟亦的笑颜……吗。 玄温眼中神情变幻莫测,他微敛双眸,掩去方才一刹那的情绪失控:“待到你我共同登仙,飞升仙界,你终会笑的。” 是的,只要孟亦是自己的,届时他们寿元绵长、命与天齐,他的涵儿,终会对他笑的。 “涵儿,该修炼了,用灵泉池之水。” 言罢,玄温并不等孟亦有所回应,只轻轻一挥手,孟亦的身体便倏而出现在了灵泉池中。孟亦呈盘膝而坐的姿势,悬浮于蒸腾着烟雾般灵气的灵泉池之上,刹那间,所有凝成了实质的灵气都旋转着凝成一股缠绕的线,丝丝渗入孟亦体内。 玄温再一动手,孟亦盘着的腿便碰触到了灵泉水,而后缓缓下降,直到灵泉水没过胸膛的位置。 干净澄清的灵泉水直接与肌肤接触,瞬间便涌入了孟亦经脉与肺腑之间,滋润着他的身体。经脉与丹田偶尔有微微酸胀发热之感,正是逐渐缓慢拓宽的迹象,肺腑也只觉得在被一层又一层浓郁澄净的灵气冲刷着、磨砺着。 几乎是刹那间,孟亦身上的境界便又深厚了一层。 玄温眼底显露满意的神色,孟亦如今的情况,突破此时大乘后期的境界,不过信手拈来。 “我说过,只要你能做到,随时都可以杀了我。”盯着浸泡在灵泉中的孟亦,玄温勾起唇角,道,“因此,你可以尽情修炼,我等你赶上我之时。” “你若死了,我便可属于任何人。” 玄温闻言,眯起冷然双眸。 “涵儿,你已经知道该如何让我生气了。” 孟亦淡然:“不敢。” —————— 应霜平接连数日,彻夜不曾打坐休憩,四处打探消息,若是身体消耗过多,便将上品灵石握在手中,补充灵气,待体力恢复后,便又立时马不停蹄地开始调查。 如此,终于弄清了南陆程家如今的势力分布。 掌握了程家的分布,又知晓了程家最近的动向,便是时候找机会下手了。 应霜平站在隐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几名程家弟子,眼底翻涌无数心绪,心中埋藏的血海深仇渐渐苏醒翻腾,酝酿发酵成为浓烈的杀伐之意。当年应家的地界与被抢夺的资源,以及应家上下连主带仆数千人的性命的仇,他都会一一报回来。 一报还一报,血债血偿,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应霜平收拾好东西,隐去了自己来过的痕迹,再度马不停蹄地朝着东陆鸿衍宗归来。 接下来,便是回到鸿衍宗,按照玄温的说法,短时间内提升自己的境界修为,并整理出来他应家遗留下来的所有能用得上的灵器、傀儡、阵法。这些东西,再加上与玄温做交易时,玄温给他的那些手段术法和灵器长枪,便能将他一个人的力量变成一队神兵。 亲手血洗程家,他说到便会做到。 第56章 玄温告知他,欲要修为在短时间内暴涨, 需得移入腹中一单属性天灵根资质之人的元婴, 然后再将应家秘宝太极八卦命盘融入元神之中。之后, 他只要引爆元神内的应家秘宝, 就可以在三日内拥有堪比渡劫后期,甚至是飞升期的修为境界。 应霜平知道,程家如此之大, 自己若是想要将程家之人杀尽,就不能令“甚至”这两个字出现。 他要的, 就是堪比飞升期的修为。 若非如此, 程家作为南陆第一的世家,族内也有一名渡劫中期的大能和几名大乘期长老,再加上其他众多的化神期及以下的修士, 修士人数不知凡几。正所谓蚁多咬死象,若是应霜平只有渡劫后期的境界, 恐怕未将程家满门尽灭, 就会被牵制。尽管他手上还有无数底牌,然而程家底蕴亦是深厚, 怎会没有护宗之阵及其他各种抵抗外敌之策。 应霜平知道自己不能有一点疏忽。 他潜心蛰伏多年,扮演成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任由宗内之人如何蔑视嘲讽。甚至, 与玄温做交易,帮助他囚困孟亦,夺取他人元婴……他所犯的所有罪孽, 全都是为了这一刻,如何能够因为一点疏忽就葬送了所有。 而等到将程家之人除尽后,他会死。犯下的罪不可消除,他也不奢求谁的原谅,若想要达到某种目的,总要付出什么。 应霜平始终认为,这是自己应该背负的命运,由生到死,孤身而战,一生不过如此而已。 天道最不该做的事,大概便是将师兄带到了他的面前,让自己产生动摇,如此深刻。 应霜平回到回到鸿衍宗后,并没有立刻去收整自己所有的东西,亦或者是去取自己需要的元婴,为最后一战做准备,而是孤身前往了九曲峰。 明知道那个人不在哪里,却仍是想要去看看。 犹记得他初入宗门的时候,孟亦已经是元婴期的修者,早有了自己的峰头,平日里休憩悟道都在九曲峰。 做戏要做全,应霜平被玄温收为亲传兼关门弟子的仪式十分正式,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 一日之后,鸿衍宗宗门上下全都知晓宗主又收了一个亲传弟子,那弟子同宗门大师兄孟师兄一样,皆是风属性单灵根,却因为身体原因,只有中等偏上的资质。中等偏上,在鸿衍宗这等一等宗门中,只算得上是不好不坏的平庸资质罢了。 宗门内,尽管有人疑惑为何宗主竟然会将这等资质之人收为徒,却都没有说出来,毕竟宗主之事,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起初,应霜平不知道玄温答应给自己报仇的机会,想要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又或者说,他不知道玄温想让他做什么,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因为玄温并没有一开始就告知他的打算。看起来,玄温似乎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既如此,应霜平便想着安安静静地待在丹岩峰,修炼磨砺,不出头不露面,等待玄温将之后的事吩咐于他。 他本以为自己会如此平静地等到那个时机到来,却没想到,孟亦忽然出现在了他的世界中。 孟亦是墨色中的光点,姿容出众,天资过人,纵使自身如此优异,他却依旧拥有温朗和煦谦和洒脱的气度,没有人能抗拒他的温度。 应霜平也是如此。 实在是,太温暖了。 冰冷干涸的心中被注入暖热的情绪,被仇恨蒙蔽的双眼渐渐看得清前方的路,所有的不完满和空虚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渐渐消散。失去全族后,应霜平内心再如何沉闷阴郁,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孟亦,任由他走进自己心底。 之后,应霜平干脆暂时将家仇压抑,性格逐渐明朗,且总往九曲峰跑,闲来无事便跟在孟亦身后“师兄”、“师兄”叫个不停。 那是他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安恬的时光。 而太过温柔的岁月是会令人沉溺的。 直到那一日,玄温面无表情出现在他面前,颔首,眼神睥睨,问他:“是否还想报仇。” 想。 应霜平压在心底的仇恨翻涌上来,眼中的暖色褪去。 他苟活到如今,就是为了手刃程家全族上下,为此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那么,可以开始了。”玄温这么说道。 于是,从那一日起,应霜平便开始逐渐疏远孟亦,转而跟在宿歌身后,并用各种借口假意接近柳释。他似乎渐渐换了性子,索性宗门内的大多数人本都对他不如何熟识,便是略有相处过的人,也只以为是他既已长大,性格有变是正常之事。 那天九曲峰一战,应霜平没有在场,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佯装将要病逝之人。相隔甚远,他却也满脑子不由自主想着,师兄,想必很疼吧。 尽管玄温这么做,是为了让孟亦在修为境界上有所进境;尽管修真之人身负重伤乃是家常便饭,九死一生更是时常有之;尽管应霜平知道玄温必定会悄无声息地降低附着在孟亦伤口处的疼痛感……但是他仍旧在想,师兄是不是很疼。 所谓心上之痛,才最为刻骨铭心。 可是转念再细想片刻,应霜平不禁自嘲,他又有什么资格和身份,去心疼和担忧孟亦。 他与那些人,不过一丘之貉,没什么分别。 孟亦不知晓的是,那五十年中,应霜平经常前往九曲峰。 九曲峰被下了禁制,其中有一条专门针对应霜平和灵芮二人,使他们连九曲峰半山腰都接近不得。 针对灵芮的那个规定,孟亦本人也知晓,因为灵芮自当年之事后,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如何将那几人挫骨扬灰,如何将孟亦带离鸿衍宗。针对应霜平的那道规定,只有玄温和应霜平两人心知肚明。 因为玄温知晓应霜平压制着的晦涩难言的心绪。 不过应霜平迟早一死,玄温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只限制了他的行动,不让他靠近九曲峰。 因为禁制的缘故,应霜平每次都只能守在山脚下,等着看师兄会不会忽然兴起,下山来看看下面的灵田,最好浇灌片刻,能留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师兄十分惫懒,十次若有一次能看到他走出禁制,都是铭记数日的幸事。 除此之外,五十年间,应霜平始终兢兢业业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因为他知道玄温虽然要用人,那个人却不一定非要是自己。这世界上身负血海深仇渴望有朝一日大仇得报的人不在少数,选他不过是巧合。 他想要报仇,就要顺从玄温安排,当好他手中的棋子。 如今,棋子终于成为弃子,他复仇之日,也即将到来。 思绪飞转间,应霜平已经站在九曲峰山脚下许久,即便如今的九曲峰已经没了禁制,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他却不愿突兀地踏上那片土地。 因为一种从心底而生的不被宽恕的亵渎感。 他站在山脚下,向上看去,如那五十年一般,身子挺直,眸中坚定。 一站,便是一宿。 —————— 白鹅被玄温扔入另一个空间之中,隐去了身形,却还在这洞府之内。 孟亦被玄温送入灵泉池中浸泡,不过片刻,四肢百骸便被丰沛的灵气充盈,丹田内隐隐有暴涨之感,是有突破的预兆。 那股感知流窜全身,孟亦不由自主合上了双眼,顺应身体,调理体内的灵气。 气沉丹田,平心静气,孟亦渐渐进入了无我之境。 无我之境并非想入便入,需得悟性灵根俱佳,才能有一线机缘。修者一旦进入无我之境,进境飞快,却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无知无觉;且无我过程中,修炼者不能被打扰,否则轻则会气穴阻隔,重则经脉紊乱陷入执魔之中。 在玄温看来,自己洞府内,唯一可能会打扰到便是那只被自己限制住的白鹅灵宠。 灵泉之灵气充沛丰裕,与孟亦肌肤相触,滋养着他的身体,涌入丹田,与腹中元婴相合,一点一点改变着孟亦的身体。修真之人的每一次进阶,都伴随着不大不小的风险,玄温自然站在一旁,注视孟亦冷峻面容,眸色愈深,专心为他护法。 就在这时,玄温感知到有人出现在了丹岩峰山脚下。 玄温神色微动,另一道“玄温”的身影便从他身上走了出来——这便是他的分身。 分身不用吩咐,便自行出了洞府。 至于山下求见的,乃是应霜平。 玄温分身挥手,应霜平便从峰脚下,出现在了峰顶。 应霜平分不出玄温的本体和分身,此时见到他,便躬身道:“见过宗主。” “准备动手了。” “嗯。” “好,”玄温分身朝着应霜平扔出一枚储物戒,“自行处理,日后无再见。” 说完,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应霜平便再度出现在了山脚下的位置,手中还握着玄温给的储物戒,里面想必有些物什,用以对付高阶的修者。 与玄温这场交易,总的来说,是公平的。 应霜平有自知之明,即便他为了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所付出的,是自己的尊严和生命中唯一的温暖光热,那也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此后得到的任何结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第57章 应霜平神情平静,尽数抛却了心中所有杂念, 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 还有无数事等着他。 准备可以夺人性命的符咒、阵法、灵器, 时刻把握程家人的动向, 并开始向南陆散播流言,以引出闭门不出的几个程家老怪…… 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到位之时,便是他正式启程之日。 寻常修真者, 若想度过大乘期到渡劫期的这道天堑,即便境界有所松动, 突破进阶的预兆明显, 宜需要闭关短至几月、长至十数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越过大乘跨入渡劫。修士升入筑基期后,每跨越过一个大境界, 便会引来一次雷劫,雷劫之大小与修者境界之高深、领悟之资质与灵气之深厚息息相关。 通常来讲, 修者境界低时, 譬如突破筑基期跨入金丹期,所引来的都是些小雷劫, 甚至未真正有天雷降下,只有风雨交加大作不止而已;境界越高, 招来的雷劫声势便会浩大。而同一境界内, 修者根基越扎实稳固,天资越出众,引来的雷劫便越轰动。 以此向上类推, 其中以九天雷劫为罪。 九天雷劫,有九重,每一重都会持续许久降下道道雷火,直劈渡劫的修士而去,其威力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这等雷劫,不仅仅是天道对修者的磨砺,更是一种对强者的认可,经历过这等雷劫,躯体会被进一步淬炼,成就半仙的身体。 玄温跨入飞升期时所经受的,便是九天雷劫。 九重天雷接连降下,一次比一次震撼强烈,蕴含着毁天灭地的能量,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将主峰都从中间劈成了峡谷。 修真之人,在大乘期进阶至渡劫期时,就算资质再如何超绝,根基再如何稳固,能引来的最声势浩大的天雷也只是小九天雷劫,待到跨入飞升期和登仙而去之时,才有可能招来九天雷劫。玄温便是在跨入渡劫期时,经历了小九天雷劫,跨入飞升期时,经历了九天雷劫。 然而小九天雷劫,孟亦升至大乘后期之时,便已经经历过一次。那次孟亦被囚困鸿蒙殿内,悄无声息的猛然进阶,被玄温一一化解的天降雷火,便是小九天雷劫。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玄温炼制孟亦元婴,又将他的心与神药无念融合,强行加快了孟亦修炼和进境过程的速度,使得他积蓄的力量全部在一瞬间爆发而造成的。 如今,因着灵泉池的原因,孟亦明显境界再度松动,且并非寻常修真之人的缓缓进境,而是极有可能和上一次进阶一样,寥寥数日便可闭关成功。至于到时引来的雷劫会是如何,尚不可知。 上一次便已经经受过小九天雷劫,此次,孟亦仅仅只在这一阶段的进阶就会引来九天雷劫之事,发生的几率很大。 玄温这般想着,极快地掩了眼中的情绪。 孟亦从未让自己的失望过。 甚至于,他一次次地超过了自己的设想,时至今日,还将超越他。 许多年前,玄温便对孟亦说过诸如“儇才齐敏,天资过人之人,不该拘泥于此”的话,那时孟亦只以为师尊器重自己,才如此不吝夸赞。然而其实从那时起,玄温便是认真的,认真地告知孟亦,这世间,除了他们二人,其他的人或物,都只不过是凡俗之中的粒粒尘埃。 不值一提。 此时的灵泉池中。 孟亦陷入无我之境,对外界的所有事皆无知无觉,他忘记了前程往事,抛却了爱恨嗔痴,沉浮在自我玄妙缥缈的世界之中,静心参悟着天地之道。 灵泉之水与他的肌肤相贴,丝丝渗入他的经脉与肺腑,却因着其特殊的缘由,未曾浸湿他的衣衫,只令衣衫的衣摆在池中柔软展开,荡漾成美妙的弧度。素白衣袂随波而动,飘飘然于灵泉水间,映衬着孟亦被蒸腾的灵气遮掩着的面容,似真似幻,宛若梦境。 灵气不断在游走过孟亦的周身后,涌向丹田的位置,压缩凝结成实质的线,在一次次锤炼中变得越发精纯,而后笼罩在了腹中原因之上。元婴闭着双眸,周身闪烁银白光芒,随着精纯灵气的不断包裹,元婴的气势变得越加强悍。 这个过程,重复至孟亦的身体再无法多符合更多的灵气,到达临界点之后,依然不会停止。 临界点之后,便是突破时质的改变。 届时,天道感知他境界的变化,便会应时降下雷劫。 而大乘期之后的修士渡劫突破,只有由自己来抵挡天雷,不能由他人插手。 玄温凝视坐在水池中的孟亦。 他很期待,长成后的孟亦,是何等的风光。 —————— 九曲峰后方的禁地之中。 童衡已经徒步走到了秘境较深的地方,随着地界的不断深入,他的修为境界也在以非人的速度提升着。他所经过的地方,总能看到高阶凶兽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无一例外地被剖去了妖丹。 而这种可以靠直接吞噬那些凶兽妖丹,来迅速增长自己修为境界的能力,便和他的那个奇特的灵根有关。更确切的说,是和他身体本身的特殊体质有关,那个曾被先人记录在玉简中的体质。 这种体质可以说是有些逆天而为,通过直接获取妖兽们的灵力凝聚之物——妖丹,来进行修行。每一品阶的妖丹吞咽下去,产生的效果各有不同,品阶越高,效用越大。 此时,童衡一步一步朝着更前方走去,便是为了寻找更为强大凶悍的凶兽。 走到某一处泥沼之时,童衡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别处。 不远处的山峰之下,似乎传来凶兽隐隐的低吼声,随之而来的是万兽之王般的震慑威压感。 很危险,童衡眯起了双眼,眸子再度变为竖着的兽瞳。 然而,正是因为危险,才更要去探上一探。 第58章 山脚下两段山峰之间的位置,并非有河水淌过, 而是一段极其泥泞的泥沼。 放眼望去, 黑色的滩涂上一片荒凉贫瘠, 偶尔有些凹陷的地方有少许的积水。尽管观目前泥沼的情况, 这些一洼一洼的积水迟早要逐渐干涸,变成稀烂的淤泥,浅水滩中却仍有细长的鱼类存活, 这些鱼类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偶尔探出头在水面上, 又快速隐藏起来, 往来嬉戏,欢快至极。 山峰两侧陡峭曲折,遮住了后方的沟壑, 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奇怪的低沉吼声,便是从泥沼较深处传来, 在两座山形成的峡谷间回荡, 连绵不绝。 童衡脚下踏风,从一侧抬脚, 踏入泥沼之中,同时用灵气包裹住自己的身体, 这才缓步走进泥沼深处, 以免深陷入沼泽之地。 然而尽管如此,他走了没有多久,还未曾转过第一个峡谷的弯道, 却忽然感到周身灵气一散,转而便是脚下一沉,他半只脚都陷入了泥沼之中。童衡皱眉,试探着动了两下,脚果然在动的过程中陷得更深,而偏偏他丹田内的灵气仿佛被抽空了一样,一丝不剩,丝毫无法驱使。 沼泽泥泞,如同食人巨兽,童衡陷下去不过片刻时间,此时就连小腿也被黑色淤泥淹没。 灵气不知为何受到限制无法使用,此时再不做些什么,便等同于坐以待毙,迟早葬命于此。 童衡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些自己之前收集的凶兽的坚硬如铁的皮毛和骨架,取出一块四方的坚硬厚重皮毛放在自己面前,他用尽力气,从沼泽上抬脚整个人踏上皮毛。 因为皮毛承受的面积较大的缘故,童衡踩在上面之后,下沉的速度明显减慢。再加上即使灵气不能用,他却还要其他炼体的法子,其中一种便是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 如此一来,依靠这种法子,他逐步靠近声音的来源。 “吼——” 随着童衡的靠近,那低沉骇人声音越发明显,直击心底,令人闻者心神具颤。 终于,在转过一道弯折处后,童衡眼前变得豁然开朗。眼前所见,不再是狭窄的天际和墨黑的淤泥,而是一条河流,河流的两端已然干涸,变成滩涂浅滩,中间的却仍旧有一层数丈深的河水,河水清澈,水中鱼虾游窜,畅游自得。 除此之外,一只巨大的蛟龙正盘窝在河水中央,鼻间不断呼出热气,奄奄一息。 数丈深的河水,根本挡不住它庞大的身躯。 那震人发聩的低沉吼声,便来自于这只蛟龙。 —————— 孟亦端坐在灵泉池水之中,浑身萦绕蒸腾成雾的灵气,那些灵气一缕一缕侵入他的身体,与此同时,灵泉也一次次冲刷洗涤着他的全身。 玄温对他吸收灵气的速度十分满意,看来不需太多时间,大乘期后期这道坎便可以跨过。 丹岩峰上风平浪静,鸿衍宗内却发生了一件重大之事。 事从薇罗仙子匆忙从苍殿窜出,回到自己峰头,又匆匆出来,返回返回苍殿说起。 过路的内门中人只见天边一道残色掠过,带着极端的愤怒和杀气,大有将谁挫骨扬灰的气势。正因如此,即便是对天边时不时掠过几名大能已经习惯了的鸿衍宗弟子,也不由得四处问道,可知方才是谁人经过,怎的如此大怒气? 同行的修者修为也不是大能级别,又怎么认出方才飞过的其实是薇罗仙子。 就在这时,天边又有几道身影掠过。 薇罗仙子他们捕捉不到身影,看不清身形,现在这些人还是与他们修为相当的。 于是,马上就有人指着天边道:“那不是薇罗长老最小的亲传弟子来珂吗?怎的他也是如此的急色匆匆。” 又有人道:“还有那边,分明是薇罗长老的普通弟子刘弁燃……” 这下,路过的门中弟子便都知晓,天边接连飞过的,皆是薇罗长老的弟子,如此看来,最开始掠过天际的,必然是薇罗长老本人了。 只是这门内发生了何等大事,竟然惊动了薇罗一脉的所有人?观那几名弟子的神色,这可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样子…… 就在几名碰巧看见薇罗等人飞过的内门弟子众说纷纭、各自有所猜测的时候,苍殿那边已经聚集无数人。 苍殿。 众薇罗仙子的弟子都守在殿外,不敢言语,偶尔彼此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情态。 刚刚,听在场的师弟说,师尊忽然觉得心绪不定,便飞身到了苍殿,没多有便一脸怒容的归来,收拾了一番后便匆匆吩咐他们都跟上。 他们自入门以来,还未曾见过师尊这般模样,此时自然吓得不轻,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叫薇罗仙子气成那副情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众亲传弟子和普通弟子们自然不敢耽搁,一个个神情都变得肃穆起来,快速御剑而起,跟在薇罗长老的后面飞了出去。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薇罗仙子的落脚点竟然是宿歌师兄所在的苍殿。 说起来,似乎从散源长老五千岁寿辰前,宿歌忙碌过一段时间寿辰之事时,他们见过几面,之后确实再未见过。就连宗主出关那日,以及散源长老寿辰当日,也未曾见到师兄之人。 莫非是从那时起,大师兄他……便出了事? 众弟子心中猜测无数,却因为没有师尊传唤的缘故,只站在院子里静静等候,并不敢轻易进入殿内。 尽管隔着苍殿的殿门与结界,外面的弟子们亦感受到了薇罗因愤怒而外放的大乘期修者的威压,一个一个都不好受,又不能贸然离去,只祈祷大师兄千万不要出事。 然而宿歌是否出事这事,不是祈祷便能控制的。 苍殿内。 宿歌躺在床上,衣衫腹部的位置被殷红色的血浸染,一个血洞出现在衣衫下——他腹中丹田的位置,元婴不知被何人剖了去。 这次下手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宿歌自己,因为宿歌一旦有异动,薇罗仙子定会会第一个发现。 先前宿歌打坐修炼之时走火入魔,无知无觉地剜了自己的元婴,薇罗仙子便大骇过一回。幸好师徒之间有些因果相连,她很快便感知到了不妥,并立刻发现问题所在,赶到了苍殿,并费尽力气将他的元婴补充灵气,安然无恙地移回了腹中。 然而,就算元婴事后无损地移回了腹中,元婴却已经离了丹田一夜,宿歌的身体到底受了些损伤,短时间内有些虚弱,无法恢复原状。 那之后,宿歌晕了过去,后来悠悠转醒,半晕半醒之间,仍旧被心魔所控制,甚至还祈求薇罗仙子将元婴再剜出来。 直到后来,宿歌彻底从魔怔之中醒来,知晓自己做的事后,却依旧未后悔自己剜心之事,只总是望着地面怔怔出神。 之前陷入心魔中,虽然处于半疯狂的、身不由己的状态,他自己所做之事,都还记得清楚。薇罗仙子见他醒来,先是确认他的身体状况是否良好,确认没有问题后,便将他训斥了一番,言他若是永远如此懦弱自伤,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看到孟亦原谅他。 做错了事,自然要挽回,然而,挽回的方式应该是加倍的对被自己所伤的人好,而不是自残自伤、哀哀自弃。 那样做,只会让人看不起而已。 宿歌闻言,喃喃道:“师尊,我也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做这种对孟亦来讲,不会产生任何益处的事情。 大概是太想征求那个人原谅了,想到撕心裂肺的地步,想到心魔占据了全部的心神。 因此,当那道声音在自己的脑海深处中响起之后,他几乎没有更有的余地去深思,便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薇罗仙子无奈,思前想后,将宿歌暂时关了禁闭。 如今的宿歌,无论是散源大能的寿辰,还是其他什么事,全都应该搁置到一边,好好待在苍殿内休养生息,等到身体好了,再继续思考该如此去做。 宿歌想起孟亦,同意了薇罗仙子的说法。 师尊说得对。 自己原先便太过自傲愚钝,如今,若想求得那人原谅,要对他好才是,做出自伤自残之事,只会让他看不起。 薇罗仙子见那时的宿歌情绪稳定后,才在苍殿设下了数道结界阵法。一方面拘束监视宿歌行为,不让他有自伤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免得外人惊扰他恢复。 然而这一次,薇罗仙子再一次感到心神大震,心绪不宁,察觉到有事发生的她几乎是立刻便飞到了苍殿,见到的却是再度鲜血淋漓的宿歌。 看起来,凶手似乎才离开不久。 薇罗仙子大怒,立刻遣自己手下的修者去封锁了鸿衍宗甚至山脚下数偏区域,不放过任何有嫌疑之人。薇罗自己则先止住了宿歌血,便立刻赶回她自己的峰头,拿了补元灵药来,为宿歌稳住神魂。 宿歌被剖去元婴之事,在苍殿设下无数结界的薇罗仙子,却丝毫没有察觉。 甚至于结界阵法都没有被人触碰过的痕迹,足以见得凶手手段之高深,可在大乘期修者的布阵下来无影去无踪。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这般能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鸿衍宗内门中设下重重阵法结界守护的苍殿,夺取了内门天骄弟子的元婴后,又不留下任何痕迹的逃脱。 宿歌尚在昏厥之中,无法打探消息。 薇罗仙子先将一株三千年的补元灵药用灵气淬炼后,移入他的腹中,稳固住了他的神魂,以保证他除了元婴已失之后,身体上没有其他异状。 修者没了元婴便是没了根基,但是只要资源丰厚,肯用贵重灵药滋补身体,却依旧可以存活较长时间,拥有不短的寿命,足以撑到其寻找到再生元婴的灵丹妙药为止。 之前的孟亦便是一个例子。 稳住了宿歌的情况,想到之前为了帮爱徒解开心结,派人去四处查找修补元婴之药的事,薇罗仙子双眸眯了眯。看来,寻找灵丹妙药之事要更加紧迫一些了,不,应该说,不计一切代价,越快越好,因为这次要用的人,是他的爱徒。 至于对宿歌下手之人,在宿歌未醒来之前,薇罗只是有一些猜测而已,一时间并不好直接下定论。 而令她自己都感到背脊发凉的是,发生这件事,她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宗主,玄温。 先前宗主刚刚出关时,才渡过雷劫,成就飞升期不久,便直接飞身去往了九曲峰,用飞升期大能的气势震伤柳释和九曲峰上的小仆从,抱着孟亦转身离去。那时薇罗虽然觉得他行为举止十分奇怪,却只以为是他突破了渡劫期后,忽而恍然大悟,觉得五十年前的自己行为着实过分,便将孟亦带走,想要有所补偿。 修真界并非总是一番和平景象,玄温担任鸿衍宗宗主的数千年间,东陆经历过异世妖兽狂潮,经历过人魔大战,经历过与其他三块大陆的战伐……每每这时,鸿衍宗都是由玄温出面,联合其他大型世家与宗门,提出应对方法,再以高深的境界力挽狂澜,大获全胜,使得他们东陆人修的损失降到最低。 如此一来,不仅仅是那些鸿衍宗的内外门弟子们敬重玄温,就连东陆众修者,即便不知道玄温的真正名讳,谁还不知晓东陆第一宗门鸿衍宗的宗主是个极其强悍的大能。 鸿衍宗在东陆第一的地位因玄温而始终稳固。 正因如此,这数千年过去,从上一任四大长老到灵芮这一任,每一位长老人都十分尊敬畏惧玄温,宗门中遇上小事大事总是毫无疑问地认同玄温的做法。 宗主之威严,无一敢触怒。 当时的薇罗便是如此,对玄温带走孟亦之事并未多想,尽管有过瞬间疑惑,也很快放下,忘却在了脑后。 如今想来,自己一时的思考或许并非是假。如若不然,薇罗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人有这等本事,能完全瞒过自己设下的阵法结界,来去自如无影无踪。 现在之事,处处都是疑点。 难不成,是玄温忽然意识到孟亦的重要性,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便干脆剜了宿歌的元婴? 不对,说不通。 若是想要为孟亦做些什么,首先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处置应霜平吗,就算宗主时至今日仍旧器重应霜平,不舍得动他,那也不应该这样悄悄地对宿歌下手。 薇罗陷入沉沉的思量之中。 却说前一日。 应霜平筹谋计划了多年,为了完成复仇,为了杀尽程家人,他付出了许多,因此任何一个步骤都不允许出现纰漏。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的结果,便是让程家大多数人得以逃脱存活,自己则出师未捷身先死。 因此,应该用谁的元婴这一点,也在他的考虑内。需知,用玄温所说的方法,虽然可以修为瞬间暴涨,其能升至什么程度,不仅与修者本人的资质和气运有关,也和移到自己腹中的元婴与自己的契合程度有关,这个“契合程度”是可以靠元神感知出来的,感知的必要条件是那名修者的元婴暴露在空气中才可。 元婴处在丹田之中,便会被隐去气息,除非修者本人愿意放其出来,否则,除了被人掏出,别无他法。 然而,若是元婴取出,因为修为暴涨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所以不到万事俱备,应霜平不能直接使用。若是没有些手段蕴养,元婴离本体太久,会渐渐失去灵气,直到彻底逝去。因此,需得到用的时候,再动手。 在引导那两人做出自毁举动之后,应霜平还要隐着身形待在他们身边,以确保他们的亲属发觉后,让他们没有性命安危。 这样才能能让自己看中的元婴,活到自己需要用它之际。 而那个一开始两人元婴的人最好的人选,便是宿歌和柳释自己。 让他们也常常剖去元婴的过程中,有多疼。 玄温不用应霜平询问,就知道他所想,给了他隐蔽身影的法器,教授他可以引导修者行为的手段后,告知了些能让他知道的自己布局的内容,然后便让他自己找准时机。 玄温轻描淡写道,若是没用到连时机都找不准,这仇,也就别想报了。不过是浪费了许多资源与时间。 应霜平听着,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反驳。 玄温说的没错。 程家这般的庞然大物,绝对不容小觑,如果自己连一两个人都算计料理不了,还谈什么铲平程家。 国棉太过于异想天开、贻笑大方罢了。 正如应霜平之前与玄温的对话,他选择的,是宿歌的元婴。 收拾好所有东西,确定好一切布局后,应霜平潜入了苍殿。 苍殿内的阵法和结界,在玄温给予的法器和应家本身的秘宝加持之下,形同无物。应霜平进入苍殿后,准确地找到了应霜平的位置,用应家秘宝八卦命盘设下屏障,便直接出现在了宿歌面前。 八卦命盘威力巨大,甚至有扭转空间与时间之能,此时,应霜平便用它来稍稍扭曲了时间与空间,好让薇罗仙子晚些发现宿歌现状,甚至由于时间被扭转的缘故,他们之间的师徒联系都感应不到。 宿歌这些日子本在打坐修炼,看见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应霜平,愣了一愣。 随即,宿歌冷漠道:“你来做什么?师尊呢。” 他还以为应霜平是薇罗仙子带进来的,否则以他的境界,怎么可能穿过重重障碍,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来?”应霜平冷然,“我来取你元婴。” 之前引导宿歌和柳释自伤的做法,不仅让自己确定了哪个元婴更契合,也令他们二人元气大伤,为之后取元婴提供了许多方便。 宿歌本来对应霜平此人似理未理,看过一眼后便收回眼神,静心打坐,没想到下一句就听到说到“元婴”二字。 宿歌倏而抬起头来,看向应霜平,发现此时的他与之前时常黏着自己的时候判若两人,眼中满是冰霜,眼神锋利中夹着着阴郁之色,令人难以猜测他心中所想。仿佛照片总是躲在自己身后用烦人的黏腻音调诉苦的,是另一个人一般。 宿歌朝后看了看,没有瞧见薇罗仙子的身影,看来此时并不简单。 应霜平,藏的够深,骗过了所有人。 宿歌站起来:“理由?” 应霜平闻言,先是面无表情,而后竟是忽然如同之前每一次佯装孱弱乖巧一样,腼腆笑了起来,口中说出的话却与他的表情截然相反:“你也该感受一下,被人活生生剖了元婴之后,是何感觉。” 宿歌闻言,立刻想到了孟亦。 孟亦他,可还好? 然而眼下并非想那么多的时候,虽不清楚应霜平真正来意,宿歌还是召唤出了法器,做出时刻准备应战的模样。 “不过不用担心,你的师尊薇罗想必疼你疼的紧,不消许多年月便能为你找来修补元婴的良药,”说到这里,尽管应霜平乖巧的神情未变,宿歌却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一丝叹惋,“可惜了,不知道你的体验时间,够不够五十载,他可是受了五十年这种罪。” 说到底,以薇罗之能,虽不说可以像那活了快万年魔修沈五渊一样,消息灵通,极快便能锁定并寻找到生根基补元婴的良药,但十余载之内的时间,便也差不多了,若是运气好点,或许更快。 在应霜平看来,不管是宿歌还是柳释,尽管他们自毁元婴的行为,有他用妙法隐去身形潜在他们周围可以引导的缘故。然而在悔过之后,他们却都从未想如何让师兄过的好些,让他身体不再那么虚弱,而是一味地在潜意识里以自我厌弃、自我毁灭的方式进行所谓的“忏悔”,如若不然,他也不可能如此简单的就引导成功。 他们以为这种“忏悔”可以令孟亦同情怜悯,却都忘了,孟亦因为他们,已经情臻无念,又怎么会因为他们的自残而感到心疼。 怕是看都懒得看。 那种行为,不过是自我逃避,自我满足罢了。 当然,在自我满足这点上,柳释技高一筹。 从他不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开始,他便一直处于一种自我满足的“补偿”行为之中,看起来似乎有意悔过,却从未真正去思考东西是否用的上,又是否到了孟亦手中,否则也不会五十年后才去调查那些东西的下落。 等到他知晓了方面之事,反而变本加厉。 说实话,引导他剜元婴这事,都不需要应霜平来做。 因为柳释惯于逃避,惯于用自我满足的方式表达歉意。于他而言,自剖元婴一事,是在告诉孟亦自己已经悔过,也是在告诉自己因果已还,孟亦马上就会原谅自己的。 自欺欺人,用自己的伤痛来故意限制束缚他人,这种行为,也最让应霜平不耻。 第59章 应霜平明显来意不明,如果真如应霜平自己所说, 他是来取自己元婴的, 那么二人此番之战, 一触即发。 宿歌不知道应霜平哪里来的信心, 认为以他筑基期的修为可以与自己一个元婴期修者相抗衡,还是说,正如他可以悄无声息靠近自己、进入苍殿一样, 他的手中还有许多的底牌。 总之,能不惊扰到自己峰上人手, 甚至能逃过师尊的结界监视, 应霜平不容小觑。 就在宿歌思绪回转之时,他忽然发现,虽然应霜平身上气势不显, 并没有外放,令人不仔细分辨便不易察觉, 但是只要细心去观察他隐蔽起来的气场, 便会发现,他的修为, 绝不仅仅只是筑基期而已。 应霜平此人,明显拥有和自己一样的修为境界。 两人若是打起来, 想来难分胜负, 更何况应霜平此番显然是有备而来。 宿歌冷漠双眸逐渐变得幽深:“你藏的倒是深。” 过往那么多年,他都不曾注意到这个总是追逐自己的人,竟有如此修为。 “你要取我性命?” 应霜平只道:“你这条命, 对我来说没有半点用处。” 宿歌闻言,没有放下警惕,反而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严阵以待。 “剖了你的元婴,也要让你好好活着,”应霜平道,“好好地看着他,是如何远远超过你,踏上登仙之途的。” “他”……莫不是孟亦? 宿歌闻言,想到孟亦,一时间将应霜平说要取自己元婴之事全然抛在了脑后,上前一步,声音难掩激动道:“他……他已好了?!” 若是孟亦身体好了,又能再度重登仙途,哪怕他还是不会理睬自己,平日里依旧视自己为无物也没有关系。 只要他好。 这般想着,宿歌越发在意孟亦身体,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九曲峰,只是远远地看看他的情况也好。 应霜平并不回答,只冷静地看着他。 少顷,宿歌表面平静下来,直视应霜平道:“是谁助了他?” 他早就派了自己手下的人去四处搜寻可以重塑元婴之药,师尊那里也派了人去到处寻找,只要一有相关的消息,不论是真是假,他都会立刻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而现在,有人先自己一步,将孟亦治好了。 宿歌拧眉,猜测:“是柳释?” 应霜平闻言轻笑:“你的脑子,真是越来越不清楚了。” “什么意思?” 应霜平挑眉:“想知道?” 说着,应霜平勾起唇角,露出满不在乎且幸灾乐祸的表情,直视宿歌双眼,一字一句地将玄温的所有布局都讲了出来。 从他被玄温接入门之时,便已经开始运转的罗网,全部都抖了出来,一丝不漏地讲给宿歌。 反正三天后,他必死无疑,死之前,总该让有些人活的再痛苦些,让他们不要忘了,因为自己的愚钝,曾经失去过多么珍贵的东西。 应霜平所做的一切,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不得不”。但是这些人,一个个的自欺欺人,自视孤高,凭什么企图在那样伤害那个人后,还能得到他的原谅。 自己从未想过,想那人可以原谅自己,他甚至不知道玄温是否将所有事情都讲给了孟亦听。 或许在孟亦眼中,自己还是那个被他看错了、宠错了的师弟。 对面的宿歌听闻一切,整个人陷入惶惶然的迷茫之中。 原来,竟是这样。 孟亦所经受的一切,还有他所经受的一切,都来自于一个人的游戏。 “玄温对我的救命之恩……” “你觉得呢。” 原来如此,原来就连这个也在玄温的计划之内。 玄温。 宿歌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咬牙切齿。 转而,宿歌心中的愤恨转化为了满腔悔意。 只要自己那时有一丝清明,不那么孤高愚钝,意识到孟亦对自己的重要性,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说到底,怨天怨地,怨恨时运,憎恶玄温,都抵不过是他自己之过。 若是他不曾如此轻易被被人误导,被引入歧途,又怎么会出现如今这般情况。 宿歌眼中渐渐泛起红雾,俊毅的面容隐隐有扭曲的迹象,连数日来平心静气压抑的心魔都有重出的冲动。就在他陷入痛苦忏悔,无法自拔之际,一双手倏而穿过了他的丹田。 与此同时,应霜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前,冲着他勾唇一笑,快速出手势如闪电,一击便完整地取出了他腹中元婴。 “噗哧——” 一声响亮的血肉撕裂的声响。 滚烫的血液从应霜平手穿过的地方,鲜血竞相流出,瞬间便在他腹部的位置留下来一朵艳红色的花。 剧痛感从腹部传来,宿歌的身体麻木,一时间难以动弹。 怎么会…… 应霜平看出了宿歌的疑惑——明明他们二人的修为境界旗鼓相当,即使刚刚宿歌有所慌神,也不应该完全拦截不住自己的动作。 应霜平这一击,根本不像是元婴期修者的攻击。 “自然有人相助。”应霜平如此说道。 宿歌略一思索,便知这是为何了。 又是玄温。 应霜平之所以对他透露这么多,无非是想着,即使宿歌比起玄温,境界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也能给他惹些麻烦。自己只用通知一个人,至于柳释他们,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其他人也会一个一个地得到消息。 关于玄温会不会知晓自己此时举动,应霜平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相信,玄温这个疯子,即便知晓了自己所作所为,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甚至于,这些也应该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留着柳释和宿歌的命,让他们好好活着,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和孟亦共同飞升之时的场景。 玄温就是一个渴望独占孟亦,还企图引起其他人嫉妒的疯子。 宿歌唇角溢出鲜血:“那么,在这个游戏中,你又算是什么角色?” “棋子。” “呵。”宿歌一声轻嘲。 应霜平浑不在意,收回了自己穿过宿歌腹部的手,他右臂的衣衫袖口尽数被染成红色,手上也浸着湿漉漉的鲜血,手掌中间则抓着一只元婴。 元婴闭着眼皱着眉,神态并不安宁,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应霜平看了一眼宿歌的元婴,勾唇轻笑,抬眼看向宿歌,再度露出那佯装出来的乖巧怯懦的样子:“那么,宿师兄,谢了。” 说完,他便转身朝外飞去,离开了苍殿。 宿歌捂住腹部,灼热鲜血透出手指指节淌满了他的双手,僵硬着身体朝后退了两步,坐在床边。 “确实很疼……”宿歌低喃。 他经历过无数生死和伤痛,自己也曾在疯魔之中剜过自己的元婴,甚至于有一次,他的右臂从肩膀的位置开始整个被凶兽咬断,可是即便如此,在他看来,都没有现在这般疼痛。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在经受,与孟亦相同的境地。 若是这一次是孟亦来剜,想必会更疼吧。 是心疼。 宿歌深吸一口气,他不能死。 他躺倒在床上,拿出枕头下的一枚储物戒,用尽经脉中的灵气,取出其内的灵药,止住了自己腹部的鲜血,又吃下几颗天品补气丹和补血丹,护住了自己的心脉,这才拿出传音纸鹤,想要传唤殿外的仆从。 应霜平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走之前扔下了一个隔绝空间的法器,为自己的离开拖延时间,等他到了南陆,便一切尘埃落定。 这也是薇罗仙子在应霜平走后,仍旧未曾及时发觉宿歌异样的原因。 于是,宿歌只能躺在床上,时不时拿出丹药为自己补充灵气、血气,直到最后不知不觉昏死了过去。 —————— 南陆内,应霜平寻了一处离程家本家最近的山脉,找了个静谧难寻之处,融合着元婴。 应霜平当时年纪尚小,对应家秘宝的了解并没有多少,关于这个命盘之事,大部分来自于玄温的告知。 命盘可以控制时间和空间,将其在自己体内引爆后,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被模糊,数千年乃至万年时光在自己体内流逝,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对于修者来说,这种举动等同于透支了自己生命。 透支的生命按照万千载来计算,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如此长的时间,因此,强行透支未来的代价,便是灭亡。 一刹那间将修为境界提升到如此地步,修者本身的丹田必然承受不住,这也是为什么应霜平需要另一个元婴移入自己腹中,支撑暴涨的灵力的原因。 且应霜平乃是单属性天灵根,他所爆发积攒的灵力,也只有同为单属性天灵根的修者的元婴可以承受,否则,用不了三天时间,他便会爆体而亡。 应霜平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有罪,但是从不奢求原谅。 因为现在的他,可以放弃所有,只要可以报仇。 —————— 灵芮出关。 先前五十年的历练对她有所磨砺,使她的进步十分显著,再加上她心性所向,目的准确,颇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这令她性格格外坚定,悟道修炼之时,进境速度令人称赞。 此番闭关结束,她的境界便直接突破到了元婴后期。 灵芮甩了甩手中的炎月鞭,走出了自己的木灵峰。 成功晋级小境界,灵芮的心情不错,自己已经有了与宿歌那混账东西相抗衡之力,下次见他,必要将他好一番整治,消消他那满身令人厌恶的孤傲脾气。 至于能否将他挫骨扬灰,自己暂时还没有那个能力,但是于她看来,不过是迟早的事。 宿歌那厮,整日里像只白孔雀一般,趾高气扬,看着便让人不爽,自以为多清高,多所向披靡,在她看来,实则不过只一是个丑角罢了。 灵芮初出关,修为达到元婴后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更加透澈灵动。眉似细柳,唇含朱色,再加上她心情舒畅,面上带着笑意,更显得面若粉黛。尽管她御剑飞行速度不慢,却还是令路过遇见的内门弟子感慨,灵芮师姐刚刚历练归来不久,修为境界便又有所进境了,着实是越来越令人神往了。 他人作何感想,灵芮全然不理会,只御剑一路朝着九曲峰的方向飞去。 在空中远远地看到九曲峰,灵芮眼波流转,面上全是小女孩的喜悦之情。 不知道柏函哥哥此时在做些什么,身体好些了吗,有没有收到自己之前送过来的口信,有没有……想自己。 这么想着,灵芮在九曲峰脚下不远处停了飞剑。 因为九曲峰上的禁制存在的缘故,自己是不被允许靠近整个九曲峰的地界,所以她便在九曲峰山脚不远处下了飞剑。 她站立在原地,唇角清爽的笑意几乎压抑不住,眉眼弯弯。 灵芮召唤出一柄法器,念了一段口诀,法器便变成能清晰照出人面容的镜子,她有些紧张地对着镜子整理了半晌自己的发髻与衣衫,确定没有任何不整后,便打出一道传信的纸鹤,使其朝着山顶飞去。 然而,那纸鹤未飞出多远,灵芮便皱了皱眉,原本轻松愉悦的情绪荡然无存。 九曲峰的禁制允许传信的媒介进入其中,但是每每进入之时,都会有一瞬间的凝滞之感,传信之人会有明显的感触才是。然而此时,那只传音纸鹤一路飞至九曲峰峰顶,却没有任何的阻碍凝滞,如过无人之境。 最令灵芮担忧的是,纸鹤飞进去半晌,却没有任何人接收。 难不成,是柏函哥哥出了什么事? 思及此,灵芮顿时心生惊慌,不顾所谓的禁制限制,飞身便往九曲峰上冲去。须臾,灵芮便停下了脚步,浑身冰凉。 九曲峰的禁制,消失了…… 那,柏函哥哥呢? 灵芮反应过来,脚下动作越快,不稍片刻便来到了记忆中的九曲殿前。她已经有许久未曾来过这里,此时看着曾经辉煌的九曲殿,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比九曲殿更吸引灵芮目光的,是离她不远处的几栋简单的木屋,其中一栋已经坍塌成了破碎的土块。 灵芮略一思考便能猜到,以柏函哥哥的性格,这五十年来,他很有可能一直住在这木屋之中。顾不得心中酸楚心疼,灵芮立时将那木屋、尤其是那坍塌的木屋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确认了孟亦未曾被压在那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提着的心依旧不能放下。 自己不过闭关这么短的时日,再出来之时,柏函哥哥便不见了人影。这事怪她,是她考虑的不全面,禁制不知为何不复存在,柏函哥哥身上没有灵力,身体虚弱,若有有人想要对他不利,实在是手到擒来之事,她应该提前考虑到这一点的。 灵芮告知自己要冷静,否则恐怕难以寻找到有用的线索。 柏函哥哥不是会出事的,首先要弄清楚的是,自己闭关的这些时日,鸿衍宗内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说做便做,灵芮转身,飞离九曲峰,朝宗门内人数较多的地方而去。她要先找人问问,这些日子宗门发生之事,说不定能找到相关线索,找出九曲峰禁制消失的缘由,甚至得知有关柏函哥哥的下落。 灵芮作为一峰之主,手下也有些人脉,只是当初她违背玄温意愿,与他作对,势要带着孟亦离开此地,惹怒了玄温。之后,她便被迫外出历练五十年,这五十年间,隶属于她木灵峰一脉的势力早已被尽数瓦解,寻不到任何痕迹,她归来之时,竟是找不到一个可用之人。 因此,她甚至没有可以打听消息的手下,只有如现在这样,亲自去找宗门门内弟子询问情况。 内门弟子中有不少人还知晓灵芮此人,即便不知道,碰到修为境界如此高深,气质还异常灵动出尘的女修者,也不会不理会其所询问之事。更何况,灵芮想要询问的,是大多数门内弟子都知道,甚至于亲眼目睹过的。 少时,灵芮便知晓了事情的经过。 她笑着谢过告知自己的那名修者,转身离去,藏在袖口下的手握紧了拳头。 玄温。 他又想做什么。 还是说,那应霜平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灵芮眼底有厉色闪过,不再在此地多留,朝着丹岩峰的方向掠身而去。 —————— 丹岩峰内。 端坐在灵泉池中的孟亦的如同一尊玉石雕,被灵泉滋润着的手腕上的皮肤白到不正常的地步,像灵泉池一旁被浓郁丰沛灵气影响而变成的灵石一般,有种光滑剔透的非活物的美感。他散开的柔顺青丝也在那灵气雾气蒸腾之下,黑如墨,背部发梢的位置向下不断滴落着晶莹的灵泉之水。若不是仔细看,还以为盘腿端坐在那里的,是一尊灵石砌成的假人,精致至极。 “滴咚滴咚——” 孟亦发梢上凝结的灵泉之水落入池中的声音在洞府中显得格外响亮。 一旁始终凝视孟亦的玄温同样动也不动,只有灵泉水滴落的声音,是不是打破洞府内的沉静寂寥。 许久之后,孟亦凝了雾的睫毛忽然微微动了动。 即便是如蝉翼颤动般的微小幅度,玄温也立刻捕捉到,他负手,不动声色地朝前行了一步。 果然,接下来,孟亦便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他已从无我之境中脱身出来。 孟亦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经过之前几日深陷的无我之境的感悟,他丹田内凝聚的灵气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接下来,只要他或者潜心闭关,或者忽然感知到天地间的一线玄妙之意,便可以水到渠成的突破大乘期,成为渡劫期修者。 玄温神情不变,难以窥探他的情绪,孟亦却知道他应该是满意的。 如何能不满意,如今所有人、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按照他定好的轨迹朝前前行着,几乎没有偏差。 孟亦起身,脚踏虚空,走出了灵泉池,淡声道:“你所享受的,便是这种随意掌控别人之感。” 玄温勾唇,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弧度:“并非,我所享受的,只是看着你。” 孟亦并不理会他话中之意,驱动灵力散去浑身水雾,启唇道:“那只蠢鹅呢。” “它会影响你闭关进阶。” 言下之意,玄温将它关了起来,在孟亦进阶之前,不会将它放出来。 孟亦看他:“我不准备立刻进阶。” 尽管经过一次无我之境的感悟,他体内的灵气已经到了可以突破的临界点,却终究不是极限。 修者进阶之时,如果有心无力,资质受限,有些修真之人甚至在灵力还未曾达到临界点便靠着外界丹药的作用,提高成功率,强行进阶。反而言之,若是修者资质允许,在突破的关头上多加积累,将丹田内的灵气积累到极限,对之后的境界修炼影响颇深。在同一境界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前后两者的差距,后者在对战之中,明显占了上风。 为何有些修者可以做到越阶斩杀,便有这些因素在其中。 在灵泉池中,灵气奔涌,冲刷体魄,孟亦打坐修炼的过程中,很有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立刻进阶。 因此此时他从无我之境脱离后,便立刻走出了灵泉池。 他自然要做那积累到极限的人。 “无妨,”玄温道,“如你所愿。”也如他自己所想。 两人之间的对话看起来极为寻常,仿佛相交已久的友人一般自然,然而只有他们各自心中清楚,此刻的平静不过是镜花水月。 越是了解玄温本人的为人,孟亦便越是深深地感知到,他只是一个疯子。 没有那个正常人会如此费尽心思培养一名修者,并且宣称期待他杀死自己。 见玄温没有带自己离开洞府的打算,孟亦便未放在心上,盘腿席地而坐,闭眼缓慢地积累着腹中灵气。 灵气已经到达临界点,还要强行向其中输入灵气的感觉并不好受,孟亦却丝毫未表现出来,仿佛一切疼痛都是稀疏平常。 他早已习惯的事物,又何止是这一点两点。 孟亦打坐片刻后,睁开眼,轻呼一口气。 玄温道:“你这样做是对的,这里的灵气过于充沛,以你目前的状态,一个不慎便会直接进阶,修者对灵气的控制至关重要。” 这也是他未将孟亦带出洞府的原因,他期许看到孟亦对灵气的控制能掌握到什么地步。 孟亦又呼出一口气:“你很闲。” 玄温不置可否:“鸿衍宗已经没无甚需要我亲自插手去管的事情,养了这么多修者,总该派上各自的用场。” 孟亦目光落在前方平静无波的灵泉水上,平静道:“在你的眼中,世间万物是否只分为有用和无用。” “涵儿,你错了。”玄温眸中有执魔的情绪一闪而过,“在我眼中,世间万物分为你和其他。” 语罢,四周归于平寂。 “滴咚滴咚——”一旁金丝木枝叶上的水珠忽然接连落下,声音清脆悦耳,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晶莹,水面晕开一圈圈波纹。 少顷,孟亦道:“这么说,你自己属于其他。” “你说是,便是。” 孟亦不再理会他。 就在这时,玄温指尖微动。 山脚下有人求见。 与其说求见,不如说意图硬闯。 然而,丹岩峰并不是那么好闯进来的,更不要说那试图闯的人还仅仅只是元婴期的修者。 元婴期,去了宗门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修为不俗,境界高深的大能,甚至可以做一方小宗门的宗主,然放在玄温眼前,却弱小的不值一提。 那是他一根手指便可以捏死的存在。 不过方才孟亦与玄温说了许多话,玄温心情尚且算是不错,并没有理会山脚下的来人,也并未驱使自己分身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丹岩峰峰下企图硬闯之人,便是从同门弟子口中得知九曲峰之人被玄温带走了的灵芮。 灵芮此人,当初收她为徒,只是觉得或许能用得上她罢了。 灵芮知晓玄温不会理会自己,更不会通过自己的求见,于是便没有任何通报的想法,来到丹岩峰山脚下,便想直接向上而去。丹岩峰之上的禁制并非摆设,灵芮也深知此事,但是此时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 五十年前,便是玄温联手其他二人,将柏函哥哥一顿磋磨,如今,他又将柏函哥哥带走,无论灵芮如何猜测,都不认为他会做什么好事。 于是,她才如此急色匆匆的赶来丹岩峰,试图硬上主峰。 丹岩峰的势力非常强大,玄温手下可用之人数不胜数,然而只有最强悍的几人可以得到允许,出现在丹岩峰,但是只能居住在其他附属峰头,不能踏上主峰。玄温这次出关后,下令,只有在他说需要的时候,这些人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主峰上,里里外外只有孟亦和玄温两个人。 烦扰丹岩峰之人,如果他设下的禁制都阻挡不了,那么这大千世界中,也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人了,让他们守着主峰也无甚用处。 因此,灵芮企图硬闯,却没有人前去阻拦,左右她根本闯不进来就是。 求见和硬闯都未果后,灵芮站在了主峰山脚下,声音哑然:“玄温,如果您对我和师兄还有一丝师徒的情分,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磋磨他。” 之后,灵芮不再说话,只一直站着,大有不等到孟亦,誓不罢休的气势。 玄温并不在意,也没有对她下手的打算,他专门留下的活口,都是看众——每一个觊觎孟亦的人,都会看到,他才是和孟亦站在一起,到达顶端的那个人。 洞府内打坐的孟亦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潜心控制着灵气进入丹田的速度。 两天过去,灵芮依旧守在山脚之下。 玄温若想驱赶她,不过挥挥手的事情,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这两日格外平静,灵芮手持炎月鞭,等在山脚下,一言不发。 丹岩峰作为宗主居住的主峰,其上的灵气自然浓厚得很,大概是由于心性十分坚定的缘故,灵芮这两日仅仅只是站在这里,境界竟然隐隐有松动之感。 第三日。 就在灵芮痛恨自己无能为力,每次都无法为孟亦做些什么时候,一道惊雷忽然在她面前响起。主峰的结界因为这道惊雷而显现出了透明的躯壳,四周的树木花草也受到殃及,许多被摧毁成了焦黑的碳,只有站在那里的灵芮,毫发无损。 如此看来,就好似这道惊雷是完好无损的灵芮的攻击一样。 灵芮可能并不知晓,玄温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方才那一下尽管没有对他所设下的屏障造成任何损伤,但是那一击,一定是飞升期修者才能拥有的攻击威力。 有趣。 玄温去查看山脚下有何异状,自然不会忘记留一个自己守在孟亦身边,去山脚下的是分身,守在孟亦身边的是本体。 玄温移至山脚下,不过片刻之事,然而,就在他的分身到达山脚之际,山上的洞府内,却忽然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 那人影快速出击,一拳扬起剧烈风暴,朝着玄温而去。 玄温抬手,正欲接招,却忽然感到四周的空间似乎被人扭曲,察觉到这一点,他立刻将视线转向孟亦的方向。 果然,孟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孟亦睁开眼,眼前的黑色人影,却是应霜平。 应霜平引爆应家秘宝,成功成了假飞升期的修者。 命盘被引爆后,他才知晓,原来引爆秘宝,实则是在短时间内将其与修者融为了一体,修者也会拥有操控命盘的能力。 玄温强悍如斯,也有飞升期的修为,却并非仙人,应家秘宝本是上界下来之人遗留下来的仙器,若是修为一般的人使用,自然造不成任何威胁。而应霜平现在修为暴涨至飞升期,又与命盘融为一体,驱使它之后,便能短时间与玄温相抗衡。 这才能寻到机会,用命盘扭曲时空,将孟亦带出丹岩峰。 玄温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出去看看也好,不过,你会想要回来的。 很快,我就会接你回来。 另一边,不过几次眨眼之间,应霜平便带着孟亦,利用身上的命盘和自己飞升期的修为撕裂数道空间裂缝,出现在了鸿衍宗千万里之外。 尽管如此,应霜平依旧不敢停下步伐,趁着自己还有气力,一刻不停地朝着西陆而去。然而,他之前铲除程家,才经过数场殊死搏斗,如今修为暴涨的时限已到,行径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无奈之下,应霜平只好寻了一处隐秘之地落下,驱动命盘,扭曲空间,暂时隐蔽了两人的气息。 应霜平看向全程平静的孟亦:“师兄,我所剩时日无多,如今已是穷弩之末,你离开东陆吧。” 他引爆应家秘宝,到今天已经是第三日,这意味着,他尚且留存的时间,连一日都不到。 孟亦淡声道:“为何帮我。” “因为师兄,也帮过我。”应霜平笑了笑。 他的仇已报,玄温让他做的事情,他也尽数做到了,他们已经两不相欠。 如今自己性命垂危之际,所做的决定,与当初的交易无关,不过由心使然。 “师兄,我要死了。” 真好,他还以为二人真的再无相见之日。 孟亦闻言,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应霜平凝视他的眉眼,与他面对面,将自己的头试探的靠在了孟亦肩头,又快速移开。 做完这个动作,应霜平释然地笑了出来,叙述故事一般,缓缓开口,思绪混乱地说着过往种种:“我刚来鸿衍宗之时……其实,那五十年里,我每天都有去看师兄。师兄不知道,我也很苦恼,九曲峰被下了禁制,我每次都只能守在山脚下,等师兄会不会忽然兴起,出了禁制去看看下面的灵田,十次中能有一次看到师兄,便已经是幸事,师兄真是太懒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笑容羞涩:“我多希望,自己真的是你的师弟。我年幼笨拙不知变通,使不出术法便急的团团转,师兄笑的温朗,劝慰我,告诉我使用术法正确的运转方法……” 他性格阴郁不与人交流,师兄拉着他的手,认真严肃地教授他在修真界中也有许多为人处世之道。 他修炼小有精进,雀跃着想要与师兄分享,却打扰了打坐中的师兄,师兄未责罚他,而是摸着他的头,笑说做的不错。 …… 修真寿元绵长,后来的时光平淡幽静,无比安恬。 最可笑的是,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事物都是发生过的事实,而现实的结局却如此仓皇无奈。 最初便是从欺瞒开始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絮絮念中,应霜平的身体逐渐失去力气,假飞升期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路跌落,直到他身上再无一丝灵力,虚弱无比。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应霜平将一只木簪放进孟亦手心,笑着哽咽道:“师兄,对不起。” 随着应霜平闭上眼的动作,他整个人化为了尘埃,消散在了天地之间,与此同时,命盘制造出的空间也在顷刻间消失。 于应霜平而言,这一生全都是假,虚妄缥缈,如浮萍无根,唯有那几载童稚纯然的少年时光是真,是刻在神魂深处的滚烫印迹,温暖灼目到令人想想便几欲煽眼泪下。 孟柏函是圣洁的信仰,也是密不可宣的旖旎情思。 第60章 鸿衍宗内。 一筑基期的内门弟子对另一弟子道:“宗主终于出关了,据说是为了东海海兽异动之事……” 另一弟子闻此, 只道:“瞧你说的, 哪有‘终于’二字, 宗主之前便出关了, 你忘了吗,那可是散源长老五千岁寿辰之前的事情了!” “话是这么说不错,”那弟子道, “可是宗主当日出关后,便再没了消息, 也未曾见其在散源长老的寿辰上出现, 难不成是根基不稳,回去再度闭关稳固了?” “这我倒是不知,宗主如今可是飞升期的修者, 那可是传说之中的飞升期大能啊,飞升期之事, 又哪里是我们这等修为低下的修者能触及得到的, 发生什么都是未可知之事,不过出关后未曾露面而已, 你我不需大惊小怪。” 那弟子点头赞同道:“这倒是。” 这时,在他们二人旁的另一位修为较低的内门弟子插嘴道:“诸位师兄, 我倒听说了一件事, 比起宗主之事,更令我在意……” 二人好奇:“师弟所谓何事?” “就是,听说……”那弟子压低了声音, 凑近二人,“听说咱们宗门大师兄宿歌,前些日子出事了……” 具体出了何事,这弟子倒是没有说明。 他虽未曾明说,其他二人却也知晓他指的是何事——传闻中,宿歌元婴被人挖了去。 却说宿歌一事,知晓当年事的人,自然在脑海中将许多事联系在了一起,然而宗门中多得是不知情的人。 五十年的时间,门内炼气期的修者换了好几轮,就连筑基期的修者也换过了一两茬。宗门之中,筑基期和炼气期的修者是最多的,正因如此,这些弟子对许多事情都不甚清楚,只能看着那些高不可攀的大能的作为,在脑海中做出诸多联想。 修真之人即便一心修仙,也免不了喜欢打听些奇闻轶事。 另两人闻言,笑意褪去,面上严肃,立刻阻止他继续言语:“师弟,慎言!” 说话之人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位师兄,用表情询问原因。 那两人道:“宿师兄之事究竟是如何还没有定论,也未曾有人证实过什么,但是薇罗长老因此而处于气怒之中,却是事实,有人因此事胡言乱语而受了罚,也是事实。此时我们若是谈论此事,传入薇罗长老耳中,惹了长老不快,你当如何?!” 出了宗门,他们这些修为达到了筑基的鸿衍宗内门弟子,面上有光,走路带风,受散修敬仰,然而真正在宗门之中,他们的地位却并不高。莫说是如薇罗长老一般大乘期的修者,他们这些人,对上金丹期真人都只有送死的份,如他们这般的弟子有千千万,触了长老怒火而死上一个两个,又有谁会在乎? 询问之人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未再多言,而是道:“谢二位师兄提醒,方才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师兄说的对,这些事不是我等该谈论的。” “你明白就好,对于我等而言,踏实修炼才是正途,莫要因为与自己无关之事,夭折在修真之路上。” “师兄说的是。” —————— 宗门内用作会议的峰头上。 散源对端坐在正上方的玄温说道:“宗主,昨日,附属于鸿衍宗的一处小势力发现了一些异常,立时上报给了我宗。” “是何异常。” “东南方向,海兽异动,海啸频生,临近海域屡屡有修为低下的渔民失踪,这海中,或有大事发生。” 闲龙大能闻言道:“修真界也安稳了百年,那些闲不住的八成要闹出些事情来。” 玄温食指摩挲扶手上的龙头,沉声道:“遣人去通知其他各宗门与势力,令其有些防备,至于我等该做的准备同以往一样。” 言罢,玄温将宗门内长老峰主与各弟子的任务大致分配了一般,其余人仔细听着,记在了心中。 “若海边真的有异动,众人需各司其职,尽全力阻止海兽一族上岸为祸一方。” 其他人皆道:“合该如此。” 寻常而言,众人议事,宗主决定好诸多事宜后,便可以干脆散会,各自各行其是。然而此时,决定已定,殿中人却并未离去,殿中气氛严肃紧绷,仿佛有什么潜伏在一触即发。 玄温指节轻敲扶手,将目光直接转向了薇罗:“还有何事。” 薇罗神色严肃,眉间似有郁结。 她紧盯玄温面容,试图从其的脸上看出什么,未果后开口问道:“前些日子,我鸿衍宗宗门之中潜入了宵小之辈,对我徒弟宿歌下了手,导致其修行有碍,修为受损,我认为此事不查清楚,会对宗门之中的弟子造成不小的影响。” 玄温闻言,面色如常:“性命有碍?” “无碍。” “既无碍,便可以先放一放,有需要的丹药,尔自可以自行去宗门内领取。”玄温神情平静,继续道,“我想,今时今日,比起你徒弟之事,自然是修真界的安危更加重要,薇罗长老,你看呢。” 薇罗闻言,心中郁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从玄温面上看出什么异常的情绪,便只好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暗自咽下一口气,道:“宗主所言极是。” 玄温挥手:“退下吧,按我所说做些准备,若是妖兽无甚动静自然最好,若是有异,便要将我人修伤亡降到最低。” 或许是因为宿歌之事,薇罗思考良多的缘故,她对许多事有了新的认知,对玄温也不再只是敬畏和尊敬,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此时听玄温如此说着,薇罗只觉得心底泛起凉意,她没有从玄温的话中听出任何“为天下人着想”的情绪,只听出一种唯我独尊的随意之感。 那种感觉,是玄温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都阻挡不住的冷漠,仿佛他此时做这些事,不过是因为闲极无聊。 因为闲极无聊,所以与他们谈聊人族大事,也因为闲极无聊,才会愿意拯救这许多修真者。 —————— 应霜平至死之前,只对孟亦说了五个字,至于过往种种血海家仇之恨、嗔痴心念萌生,却绝口不曾提及。 他不过是将逝之人,多说无益,徒增枉然,这一世罪孽甚多,默然离去便好,有些事,不是你有难言的苦衷,便有被原谅的资格。 错了便是错了,说的再多,也只是为自己寻了些借口而已。 临死之际,能拼着一口气,见师兄一面,将他带离鸿衍宗,带离玄温身边,已是此生无憾的幸事。 至于来生…… 罢了,师兄是要登仙的,若是无缘再遇着师兄,所谓来生,不要也罢。 应霜平的诸多想法,孟亦皆不知晓,他出现的忽然,消失的倒也十分干脆,神魂尽灭,前前后后没有多长时间,除了他塞进孟亦手中的那根木簪,便再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痕迹。 正如他这一生,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半生,最后大抵算是悄无声息,死得其所。 孟亦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肩膀上似乎还有方才应霜平将额头靠过来的温热触感,夹杂着一丝混合了不同人味道的血腥之气,可以想象应霜平之前必定经过了一场恶战。 对于应霜平之事,孟亦知之不多。 从之前他突然出现在丹岩峰的洞府之上,到少顷前他化作缕缕浮尘,弥散于天地间,孟亦始终未曾有过任何情绪。对于应霜平忽然拥有如此行为的诧异也罢,对于有人将自己从丹岩峰救走的惊喜也好,都没有,哪怕是面对应霜平的倏而逝去、了无痕迹,都不能引出他心底任何一点涟漪和波动。 心如死水,波澜不生,大概便是如此感受。 从始至终宛如一个看客,明明身处其间,却仿佛魂灵游离于身体之外,悬浮于举头三尺之上,神态超然,古井无波,漠然俯首看着一切。 是喜是悲,连自己都捉摸不清。 如果这便是玄温所期盼的,那孟亦只能说,他做到了。 应霜平塞进孟亦手中的木簪是个储物法器,孟亦未动那木簪,而是用山间青翠的木叶叠成杯子,盛上一旁滴落的山林曦露,举杯,洒在了地上。花草上结露不多,这一点倾洒下去,只浸湿了一点泥土地面。 倾此一杯,前尘往事尽付笑谈,恩怨情仇皆尽泯灭。 自此再无瓜葛。 小小的修整了一番,孟亦调理了体内灵气,确认无碍后,便朝着西陆的方向掠去。 孟亦对玄温的了解颇深。 应霜平不知是用了何等原因,忽然拥有了极其强悍的修为境界,将他带离了鸿衍宗,然而以玄温心思之缜密,不会不曾料到如今之事。 孟亦虽然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不甚明晰,然根据诸多细枝末节与蛛丝马迹,他也能将其间之事推测出个大概。他不信以玄温老谋深算的能力,会未将应霜平境界强大之后会做之事考虑在内。 应霜平将自己带出鸿衍宗之时,身上是假飞升期的修为。 假飞升期,单单只是听名字,便能知晓,它带了一个“假”字,毕竟敌不过货真价实的飞升期修者。应家秘宝八卦命盘有些神通,但是应霜平关于命盘所知皆是交易时玄温告知,玄温对于命盘的了解,其实比应霜平这个应家后人还要深刻。既如此,玄温又怎会不知晓命盘的各种用处,让应霜平如此轻易便利用命盘,以假飞升期的修为从他眼皮底下救出孟亦。 玄温做事,向来行一步,看百步,他布局之时,从来都是将情感抽出,用最漠然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因此做出的决定往往最冷血,也最合理,断不会有如此疏忽。 他总数运筹帷幄到令人恐惧的地步。 如今看来,不论是玄温发现应霜平后刻意不出手,还是在那之前便早有预料,刻意给了应霜平能钻漏的空档,都说明玄温心中并未将应霜平放在眼中,且心中有数。 孟亦边边朝着西陆飞去,边思索,只道那玄温八成是刻意放自己离开鸿衍宗。 他不知晓这次玄温让应霜平将自己带走,是想让自己看清什么,抑或者是想证明什么。或许过不了多久,玄温便会追过来,一场打斗后再将他带会鸿衍宗,继续拘禁起来。 然而,无论玄温目的是何,又布下了什么罗网,他都并非是坐以待毙之人。 第61章 玄温对应霜平可能会做之事,早就有些许的预料。 应霜平此人, 野心向来不小。 若是三日时间, 他未曾铲除程家, 又或者刚好如他所说将程家人赶尽杀绝后, 不剩多少时间,他便没有了赶回东陆的力气和时间。这样一来,即便他心中有什么打算, 也都没有了实施的可能性。 然而,如果应霜平提前解决了程家人, 那么他会做出什么事还未可知。 玄温和应霜平之间的交易在应霜平取走宿歌的元婴后, 正式宣告结束,之前为了约束彼此而定下的血誓也自那之后便不复存在。此后,若是应霜平想做些什么, 甚至背叛玄温,都不会再受到阻碍。 孟亦对于玄温来说是独一无二不可分割的, 与此同时, 玄温也丝毫不怀疑孟亦对于应霜平的影响力。 只要与孟亦相处过,见识过他的风姿和胆识, 了解过他的卓越与温热,便再没有谁可以拒绝“得到孟亦”这一诱惑。 他生来便是如此耀目, 足以吸引众生的目光。 因此, 早在许久之前,玄温便将应霜平报仇后可能有的异动,计算在内。 修者升入大乘期后, 一味地闭关修炼很难再达到什么显著的效果,唯有不断历练,才能再度有所突破。如此一来,为了孟亦能够顺利进入飞升的级别,与自己一同登仙,放他出去磨砺,势在必行。 既然如此,若是应霜平真的还有命,拼着一口气,前来此地将孟亦带走,那么,让他短暂的离开自己,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决定。 有失才能有得,放他离开些时日,再将他带回自己的身边。如此,终有一日,柏函会明白,无论他一生中遇到了什么人,走到了天底下的那个角落,都还是要回到自己身边的。 这么想着,玄温起身离开了与众长老议会的地点,几个转瞬,便回到了自己的丹岩峰之上。 玄温端坐于鸿蒙殿中,脊背挺直,半合着眼,似乎是在冥想沉思。 殿中空旷,灵气飘散,飘然若仙境。玄温身处其间,即便不言不语,不曾释放任何威压,将飞升期的气势全都隐匿了起来,他的周身依旧有一股凌人的气场,令人不寒而栗,更不敢造次。 那是久居上位者的气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知过了多久,玄温似乎想起什么,缓缓睁开了眼,抬手轻点。一只白鹅凭空出现在半空中,头朝下,狠狠地摔了下去。 “咚——”的一声响动,白鹅摔得狼狈,头朝地,屁股撅起。它似乎有些晕眩,并不清醒,保持着这个滑稽的姿势半天,未曾动弹。 玄温缓缓开口,道:“继续装死,便让你真死。” 白鹅闻此吓得浑身一颤,立刻侧身翻倒在地,侧着身子在地上滚动了两下,这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甩了甩身上不存在的尘土。 玄温又道:“差点忘了你。” 对于玄温此言,白鹅完全不信。 它已是有灵智的鹅,活了数百年,深知眼前这人的手段。这人怎么可能忘了自己,他明明就是故意把自己放在异度的空间内,锁起来,不给吃不给喝还接触不到外界……想到这里,白鹅壮着胆子,昂首朝四周看了看,没找到想见的人,晃了晃脑袋后,有昂着脖颈嗅了嗅,顿时又难过的低下了头。 白鹅和孟亦签订了临时的主仆契约,能大致感受到彼此的位置。此时孟亦不在此地,白鹅心想,可怜的小主人,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感觉离这里很远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玄温看着这只兀自沉入自己思想世界中的鹅,眼中神色不明。这鹅跟在自己身边也没有用处,至于那魔修,如今不知缩在哪个角落里,玄温并不认为他会为了一只鹅而自投罗网。 不过,日后总有机会解决他。 敢于觊觎柏函的人,好好活着,真是太可惜了。 似乎是从玄温的表情上感受到了一丝玄温内心的想法,白鹅顿时有些惊恐,生怕玄温喜怒无常,忽然将自己炖了。 “我不好吃!”白鹅激动地开口说道。 白鹅被魔修沈五渊附身时,口中吐人言,乃是沈五渊的声音,未曾被沈五渊控制时,口中说的话,则是男童的声音。 此时白鹅声音颤抖着声音大喊一声,明知道只要玄温做了决定,不打算给自己留活路,那么,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即便如此,它却还是控制不住想说些什么。不说其他,就只是玄温周身的气势,便足够骇人,压得它喘不过气。 白鹅满面悲怆,一只敢于对抗邪恶的鹅,才是一只勇敢的鹅,才是一只死得其所的鹅。 玄温对呆鹅所思所想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是自己一挥手便能粉碎的存在罢了,无需费心。 唯一令他在意的,是柏函的想法。 柏函似乎觉得这只鹅很有趣。 有趣吗? 该死。 “柏函很喜欢你。”玄温如此说道,面上丝毫不显任何情绪。 玄温说话的同时,白鹅却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阴寒,它晃了晃身子,翅膀微微翘起,神情戒备:“我也喜欢小主人。” 玄温闻言,面无表情地定定看了白鹅半晌。 许久,他若有似无地勾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 有杀气! 白鹅浑身一抖,整只鹅都僵了。 片刻后,如潮水般涌来的杀气散去,白鹅却仍旧僵硬着肥硕的身体。 玄温只道:“好好跟着他。” 言罢,他一挥手,白鹅便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间,白鹅出现在了鸿衍宗宗门外,在空中旋转了几周,这才朝地上砸去,依旧是头着地,屁股撅起。幸好它不是普通鹅,身体不说像铜像铁壁,也非寻常肉身可比,否则三番两次从高空坠下,还都是头先着地,怕是脖子都会被折断。 玄温口中说的“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白鹅翻滚起来站稳了身子,脑海中刚刚动了前去找大主人沈五渊的念头,便觉得浑身忽然剧痛,翅膀僵直,直挺挺倒在了原地。 玄温已经在它的神魂之中设下了禁制,下达的命令只有一个,那就是跟在孟亦周围,不得动任何私心。 白鹅表情苦闷,思前想后,还是挥动着翅膀,前去找小主人了。 将白鹅送出去后,鸿蒙殿中,再度陷入无边的空洞静默之中。 灵气凝雾,白雾萦绕之中,玄温缓缓合眼。 觊觎你的,以及被你看在眼中的。或早或晚,我都会让他们一个一个的,泯灭在你的面前。 柏函。 陪你到最后的,只有我。 也只能是我。 —————— 孟亦飞身前往的目标,是西陆的某处秘境。 那处秘境是他金丹期时的机遇,乃是上古大能留下的洞府遗迹,其间有大能的衣钵传承。当时的孟亦已经是金丹期修为,在散修之中也算是极其厉害的存在,却到底在修为上无法与大能相提并论。 因此,尽管他资质极佳,悟性奇高,深得当时洞府大能遗留的神魂的喜爱,却因为身体无法负荷大能一瞬间的传承的缘故,暂且未能接受那份机缘。 据大能遗留的那一缕神魂所言,若想要继承传承,至少需要有化神期的肉身支持,才能保证之后的过程中不会出现意外,爆体而亡。 孟亦锻体不错,天赋异禀,其他人需要化神期才能继承的东西,他在元婴期便有一试的能力。他虽暂时无法继承,那大能的神魂却极其看中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生修炼,届时不要忘了前来,传承他的衣钵。 正因如此,当时正处于金丹期的孟亦曾想过,在自己元婴中期的时候,便可以再度前往洞府,继承先人传承。 当然,若是在自己成长修炼的过程中,传承先一步被其他人继承了去,只能说明他机缘未到,与传承无甚缘分,也不需有多遗憾。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孟亦还未能再返回那洞府,便遭遇了许多事,随即也搁浅了许多事。 如今,他已然是大乘后期巅峰的修为,也从玄温的手中暂时挣脱了出来。他此刻所想,唯有提升实力,他日与玄温一战,好干干净净地断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因此,是时候返回当时的洞府,瞧上一瞧了。 走走停停,御风飞行几日后,孟亦被一只鹅追上了脚步。 孟亦停了下来。 白鹅看起来是连夜赶路不曾休憩,浑身的毛都失去了光泽,也不再雪白,而是沾染了不少灰尘。 白鹅有灵智,且还算聪慧,却到底不是玄温的对手。当时玄温将它扔了出来,它或多或少能知晓些玄温的意思,却不敢深想,生怕被扒光了毛烤着吃,又不能去寻找大主人,只好扇动翅膀离开了鸿衍宗,一路循着孟亦的气味,靠着他们之前建立过的短暂的主仆关系,追了过来。 此时,呆鹅一见到孟亦,便喊叫着扑到了孟亦腿边。 孟亦看着脚下用翅膀抱着自己的腿,浑身颤抖,肥硕的身体抖动不停的胖鹅,面无表情。 白鹅昂首看着孟亦,黝黑圆润的眼睛湿漉漉的,紧紧盯着孟亦,一副受了迫害可怜至极的模样,眼看就要哭出来。 白鹅能逃出来,明显是被玄温放行。 至于玄温的目的,孟亦并不想知道。 一人一鹅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孟亦这才淡淡道:“跟着我,别走丢了。” 说完,他便转身御风离开了这里,身影潇然,来去如风。 胖鹅见状,赶紧摇晃着身子,扑腾起翅膀,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跟在了孟亦身后。 第62章 宿歌平静地坐在桌边,对面乃是面色阴沉的薇罗。 宿歌刚刚才彻底清醒, 他身上的伤口已愈合, 气息微弱, 眼中比寻常更少了些生机。 先前, 因为身体亏空,又知晓了当年真相,怒火攻心, 神魂俱震,使得宿歌一昏过去, 这一昏, 便是好几日未能醒。而薇罗仙子,则边要忙于海兽事宜,边暗地里查着当年之事。 这一日, 宿歌终于醒来,告知薇罗, 当日是应霜平潜入他殿中, 对他下了手。而薇罗素来不喜应霜平,闻此, 愤恨之余,也知晓了一件事。 薇罗面色沉重, 道:“应霜平死了。” 宿歌重复:“死了?” “嗯, 死了。” 宗内内门弟子,不仅在各自的师尊那里留有本命命牌,在宗门内的总内门弟子堂中, 也设有一个,只是平日里不会有人去看。薇罗因为对许多事情起了怀疑,便以长老之便,去了总内门弟子堂中,恰好看到了应霜平的命牌破裂。 那一刻,薇罗说不清心中是何等感受。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被谁所杀?” “我不知道。”宿歌歉意地朝薇罗仙子笑了笑,“师尊,弟子不孝,这顿日子劳您费心,您不用再管我了。” 薇罗仙子为了他这个不肖之徒,做了太多事,也废了许多精力,也是时候收手了。 薇罗仙子皱眉,宿歌这话,明显是要他自己自生自灭的意思。 不等薇罗仙子有所表示,便又宿歌道:“若是,若是可以,我此生之愿,无非是想见他一面。” “你的身体并非没有痊愈的办法,又何必痴妄,丧了生欲,一意孤行。” 宿歌轻叹一声,未再反驳,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 海域海兽暴动,海域附近宗门屡屡有人前来求助。 鸿衍宗作为东陆一方大宗门,此时自然要有所表示。尽管依附于鸿衍宗的小势力并不算多重要,然而,正所谓唇亡齿寒,如果太多依附于宗门的小势力因此遭祸,那么那些海里的东西迟早要威胁到鸿衍宗本身。 人修与海族的大战,一触即发。 对于这些,玄温似乎未放在心上,却又因为无趣,做了些事,暂时抑制住了海域的海兽异动。 此时,玄温正在坐在上方,手持一白玉杯,轻轻晃着。这白玉杯看似寻常,实则也是个空间法器,其内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储存一方湖泊的湖水。 仔细看去,那一小方白玉杯,其间隐隐有红色血液流动。 这是孟亦的血。 说的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白玉杯中,是五十年前,孟亦被伤时流淌了九曲殿一地鲜血。 孟亦是他的,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属于他的。 包括在他身体内缓缓流淌着的、温热的血液。 玄温自然不会任由那些血液洒了满地,渐渐干涸,更不会随意清扫了去。 于是,玄温在处理完孟亦的伤痕,为他融合移植了神药无念之后,便用手中这个白玉杯的将他流的血都收了起来。 此时,玄温手搭在扶手处,手腕轻动,晃了晃手中的白玉杯,合目凝神片刻。白玉杯中的血液随着他摇晃的动作,散发着淡淡金色荧光,玄温嗅着孟亦血液逸散的气息,感知着孟亦所在的方位。 片刻后,玄温摩挲着杯壁,睁开了眼睛。 已经到了西陆吗。 很快。 他将白玉杯小心收进了自己的空间领域内。 —————— 西陆。 苍旋古迹中,一处上古洞府内,孟亦朝前走着,身后跟着一只摇晃的白鹅。 孟亦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处洞府,可以说是轻车驾熟,很轻易地便避开了众多危险的机关。他没有看周围的一些灵器法宝和丹药仙草,比起这些,传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白鹅累的不停喘气,却依旧紧跟着孟亦的步伐,生怕自己跟丢了人,走错了地方。 孟亦用空隙时间,看了眼身后气喘吁吁,雪白肥胖的肚子都在跟着摇晃的呆鹅,眼角微扬,看起来似乎有些愉悦的笑意:“已经是如此等级的灵兽,竟还会因为赶路被累到,未免有些无用。” 白鹅一听,立刻挺直了胸膛,快速往前跑了两步,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扬了扬洁白的翅膀,表示区区小事,自己完全没有问题,有用的很。 边如此行动着,白鹅边跑到了孟亦的前面去,雄赳赳气昂昂,威风的很。 就在这时,只听孟亦轻声道:“小心。” 白鹅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脚下一滑,整只鹅便掉进了陷阱里。 “嘎——”一声惨叫,响彻洞府。 孟亦默然。 方才自己一直在前面带路,白鹅努力迈着步伐,一蹦一跳,努力每一步都踩在孟亦的脚印上。正因如此,它才没有猜中任何陷阱。 此时,这呆鹅显然是嘚瑟过了头,一路昂首挺胸小跑到了孟亦前面,还颇有停不下来的趋势,便正好踩中了一处陷阱。幸好,它踩中陷阱中困住的凶兽已经之前来探洞府的修者解决了,否则必然将是一番恶战。 尽管如此,呆鹅依旧非常狼狈,孟亦走上前,蹲下身子,俯首好整以暇地去看下方脚蹼朝天、翅膀摊开的白鹅。 白鹅翻身扇动翅膀飞了出来,低着头,情绪滴落,觉得十分丢鹅。 它弯着脖颈,是不是偷偷抬头看孟亦一眼,看完后又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等待孟亦安慰它幼小的心灵。 孟亦轻点它的头,道:“跟好,别再掉进洞里。” 白鹅被摸了头,瞬间满血复活,张开翅膀围着孟亦转了一圈,嚷嚷叫道:“小主人,小主人——” “嗯。”孟亦轻应一声,转身继续朝洞府里面走去。 传承所在之地,本来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再容不下其他人或者灵兽。 幸而孟亦与白鹅之前签过暂时的主仆契约,这才让白鹅一直跟着他到了传承之地,否则,还不知要被传送到这洞府的那个地方去。这种上古洞府,处处陷阱,传承之地启动后,若是被传送到洞府内的其他地方,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孟亦站在一处光球之前。 这光球便是那上古飞升期修者的传承,这么多年过去,它的光泽依旧没有暗淡。 看来传承尚未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倒是有些缘分。 就在这时,光球光芒乍现,一道虚影出现在了光影之上,正是那上古修者留下的一道神识。就是这道神识,曾不止一次提醒孟亦记得日后修为赶上来后,记得过来继承传承。 “你还是来了。” 孟亦见到那虚影,态度尊敬:“前辈。” 虚影见到他,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机缘有胆识的!” “前辈过奖。” 自己逝去这么多年,修真界的修者,水平越来越良莠不齐,令他看不上眼。 记得当时,自己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绝世奇才,见他虽然修为不高,但只要成长起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他千叮咛万嘱咐,叫这后辈记着日后前来继承传承,这后辈还道修真之路前路漫漫,难以预料,来日不可期。如今,他到底还是来了。 这么想着,虚影又认真看了看孟亦,这一看,便让他惊了一跳。 不过百年过去,当初的小儿,怎么成了大乘后期巅峰的修者? 虚影皱眉。 孟亦坦然。 虚影犹豫了一下,道:“你这修为……” 修真之人最讲究脚踏实地,若是寻了捷径或者根基不稳,后期容易出事,修为停滞不前还是小事,渡劫的雷劫应付不来,白白消弭于电闪雷鸣之间,才是最令人胆颤。按理来说,再怎么惊才绝艳、气运亨通之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到如此境界。看样子,他的修为甚至已经隐隐要突破大乘…… 看出虚影的疑惑,孟亦只道:“谢过前辈关心,晚辈心中有数。” 他所遇之事,非比寻常,自是不能拿出来随意说道。 虚影闻言,到底没有再多问,只道:“也罢,我虽不知你遇到了什么事,有了如今的修为。所幸,我观你灵元浑厚,根基扎实,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如此,便是你机缘了得,这是好事。” 对于虚影说的“好事”,孟亦不知可否,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虚影又道:“既如此,你便来继承这传承罢,了却此等心事,我也好今早离去。” 这般说着,虚影消失,隐入光球之中,光球忽然离开原地,缩成指甲大小,冲向了孟亦。光球停在孟亦眉上天庭之间,剧烈的光芒闪过,光球融入孟亦眉心,消失在了原地,与此同时,孟亦的身体漂浮而起,神识放出,开始融合接受传承之力。 传承继承结束,上古洞府再没了危险,而孟亦的灵力节节攀升,直到触碰到那一层屏障,而后猛然爆发,将其冲破。 此一番,孟亦周身气势再度暴涨。 刹那间,天地间风云色变,一瞬便聚起了无数雷云。乌黑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其间紫与白交杂的光芒闪现,雷电轰鸣震人发聩。 这是孟亦要突破大乘期,成就渡劫的雷劫。 第63章 这处上古洞府地处偏僻,处在万兽山这妖兽横行的连绵山脉间的至深处, 除了历险之人和专门抓捕妖兽的大型商行, 少有人来。 正因此地环境险恶, 人迹鲜至, 此时孟亦引起的天地异动才并未引起许多人注意。 然而,即使注意的人不多,却并不代表没有。 此时, 万兽山外围,有一队十几人的修者队伍, 刚刚围剿了一只修为堪比元婴初期的妖兽。 妖兽生长于天地, 先天就比人修强上一截,再加上生存环境凶险,自出生起便在追逐厮杀中度过, 同等级的妖兽比一般人修要强上太多。且妖兽被修者所驯服,便称为灵兽, 若是藏匿于山林, 便被称为凶兽。 被收服的灵兽与寻常妖兽相比,孰强孰弱, 倒是不能以偏概全。 虽说成长于山野间的妖兽,在野性和凶性上要强上许多, 然而, 若是契约了灵兽的修者修为高深,御兽有道,灵兽的能力也会随之突飞猛进。 但是大部分修者没有此等能力。 修真界资源难得, 自己修炼尚且艰难,修为难以寸进,又哪里有时间有精力去精心驯养一只妖兽。因此,大多数人还是会默认灵兽受限过多,不如凶兽强悍。 这一队十三人的阵容实力还算是不错,有一名金丹后期的真人,剩下几人则都是筑基期,在这其中,修为最低的也是筑基中期巅峰的修为。 按理来说,这样的队伍是无法与元婴初期的妖兽相抗衡的,但是那十二名筑基期的修者修炼的乃是一套功法,相辅相成,同时列阵,发挥的实力不必金丹中期的修者小多少。金丹后期的真人处在阵眼的位置上,更是能够发挥元婴初期巅峰的能力。再加上他们一行人有自己独门的捕捉妖兽、削减妖兽实力的方法。 因此,这一行人对付起元婴初期的妖兽,也是有一手的。 这一次捕猎,收获颇丰,战力上也没有多大的消耗,一众人十分振奋,摩拳擦掌准备再捕杀一只元婴级别的妖兽。 抱着这样的想法,几人朝着万兽山中走了些距离,脱离了外围的区域,进入了中部区域。 然而,就在几人精神抖擞,设定目标,规布计划之际,远处传来的一阵轰鸣声打断了几个人的思绪。 金丹后期的修者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之间万兽山最中间的地方,天空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层层叠叠的黑云遮天蔽日,围绕在裂口四周,摄人的威压在山间震荡,传到了这边来。 金丹期修士只觉内心一滞,而跟随他的几名筑基期修者更弱些,还未来得及看清天边情况,便被那股力量弄得头晕目眩,神魂俱震。 几乎是立时,金丹期修士便意识到,此地不妥。 还不等几人多想,被撕裂的天空中便降下一道粗壮的血色雷霆,声势滔天,直击而下,一时间,下方山上的众多草木全都毁于一旦,就连最近的几座山都被移为了平地。 这还只是第一道雷。 金丹后期的修者见状,先是稳住心神,继而大惊失色,惊呼道:“有大能渡雷劫!快!快!我等快撤!” 此等雷劫,声势非同小可,他们这般的修为,在普通修士中还算可以,但是遇上这样的情景,只有被劈成灰的下场。 金丹真人此话一出,其他人皆是十分惊恐,挣扎着想逃离此地,万分后悔刚刚离开外围进入万兽山里面的行为。 然而,雷劫说来说来,遮天蔽日震撼无比,又释放出令人胆颤的威压,哪里是说躲就能躲开的。转眼又是一道更为强悍的雷霆落下,金丹修士与其身后的十二名筑基修士顿时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巨大阴影朝他们扇了过来,像是翅膀一样的东西将十几名修者收入了其中,瞬间飞到了万兽山外围的地方,安全落下。 金丹真人的心提起又放下,真可谓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时间心绪纷杂。 其余人也都是劫后余生的表情。 片刻后,他们终于想起将自己救出来的“翅膀”,想着,或许是哪个开了灵智的神兽大发善心,救了他们一命,便有些恭敬。 翅膀救了他们的时候,十分巨大,想必是化形,如今,救命恩人没了身形,应该是变成原本的样子了。 这时,树后传来簌簌的抖动声。 金丹真人立刻拱手道:“可是……恩人?” 其他筑基期的地都也都毕恭毕敬道:“感谢恩人救命之恩。” 哪怕救他们的真是只妖兽,那也是十分强悍的妖兽,恭敬点,不会吃亏,怕就怕那妖兽将他们救出来,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想将他们……当口粮。 人修在诸多妖兽的食谱之上。 就在这时,树后草丛再次发出抖动的声音,其后的身影走了出来。 十几名修者对救了他们的妖兽有诸多幻想,因为那一对翅膀的缘故,有人猜测是大鹏一族,有人猜测是翼虎一族,甚至有人猜测是翼龙一族……猜来猜去,却万万没有想到,从树后大摇大摆走出来的,会是一只……肥胖的白鹅。 白鹅看了看眼见几人,叹了口气。 小主人引来的雷劫实在是厉害,一瞬间就把上古洞府给劈开了,如果不是它跑得快,现在恐怕已经熟了。 顺便救几个人,就当积德了。 小主人也不知能不能成功度过雷劫。 想到了这里,白鹅面上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其余几人看着白鹅矮小却丰满的身体,以及它富有情绪的神情,面面相觑。 —————— 天际。 孟亦身体飘起,直接用肉身承受了第一波雷劫的洗礼。 雷劫对修者的肉身有好处,可以用来锻体,然而大多数修者肉身不够凝实,往往承受不住如此厉害的雷劫。 有失才能有得,孟亦清楚,这红色雷劫来历不凡,非比寻常,若是以此来淬炼身体,虽然危险了些,却益处无穷。 一道又一道雷劫接连落下,劈过孟亦的身体,将他身上的衣服劈的粉碎成灰。经过血雷的洗礼,他的皮肤焦炭化,片刻后又一寸一寸裂开,露出淡粉的新生肌肤,不多时便又被劈的焦黑。如此循环往复,孟亦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的灵力越来越浓郁,经脉也被拓宽。 见孟亦不仅没有被雷劫所累,反而获得了不少好处,雷劫似乎有了意识一般,声势越来越浩大。 等到身体无法再承受之后,孟亦便开始出手,与雷劫相对。 灵力与天雷在空中相交,轰鸣一声后爆开来,竟是比单纯的雷劫更为骇人。 万兽山外围。 金丹真人踌躇了一下,还是拱手道:“感谢……鹅大人?” 对于几人恭敬的态度,白鹅很受用,晃了晃翅膀,表示如此小事不足挂齿。 看到如此奇异的……鹅,众修士心中想法各异,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敢轻易招惹。 有两名筑基期的修士悄悄言道:“可有听说过有那种变异的鹅,能有如此境界和神通?” “我所知道的强悍妖兽,不是体型巨大,便是有其他神异,总之光是看兽类本体,就知道不好惹,鹅这一类的……闻所未闻。” 如果说百兽之王是只鹅,不知道有多少妖兽要羞愧到不愿见人…… 很快,众人便又被那雷劫吸引了过去。 雷劫太过凶猛,明明退到了很远的距离,十几名修者还是能隐隐感受到雷劫直击神魂,浩瀚无比,有几名心境不稳的筑基期修士,差点都要吐出血来。 先前虽然被白鹅救了一命,如今随着时间的鹅推移,雷劫越发大了起来,血色红光铺天盖地,染红天地。众人都呆愣愣地看着仿佛天际浩劫一般的雷劫,说不出话来。 许久,那金丹期的修士才喃喃道:“这雷劫太过骇人,中间甚至有血色雷云闪电,这般雷劫,见所未见,不够,我确实在一些古籍上看到过。” 他身边的鹅一名筑基修士惶恐又好奇地问道:“长老,您说……古籍上看到过?” 金丹真人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那这雷劫……”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雷劫,应该叫做,‘天妒’。” 众人惊骇:“‘天妒’?!” “是啊,‘天妒’。”金丹真人叹了口气。 这种雷劫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他玩玩不曾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如此雷劫。 天妒天妒,能被天道所妒,那修者该是多么骇人的能力。 有筑基期的修士内心惊异,只道:“此时便能招来名为‘天妒’的雷劫,那日后再度进境,该会招来何等雷劫?” 金丹真人望着那血色雷光闪现的层层黑云,神情凝重。 “‘天妒’之上,还有一种更为凶悍的雷劫,毁天灭地,一往无前,名为,‘天谴’。” 天妒已是天道对修者的认可,天谴,便已经是不容于世间了。 观正在渡劫的前辈之能,若是他继续修炼,成功触摸到下一境界的屏障,这天谴,是必要经受无疑了。 修真界,恐怕要变天了。 第64章 金丹真人名为柳城,乃是西陆飞鸽商盟一名长老的得力手下, 那名长老乃是元婴期的修为。 飞鸽商盟是西陆最大的商盟, 有许多分盟, 出售各种修真者可能会用到的事物, 譬如妖兽、丹药、法器等等。同时还会开展许多拍卖会,明面上的,亦或者暗地里、少为人知的。 西陆上也是分为各种区域的, 柳城所负责的区域不大不小,和他的主人在飞鸽商盟一众长老中的修为相当, 他于自己所在的分盟中, 也算是二把手的存在。飞鸽商盟不可谓不大,盟主已经是大乘初期的大能,其他长老有, 虽然比起鸿衍宗这等巨擘还有些差距,却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鸿衍宗如今的地位, 就是在其他陆内, 也是不容小觑的,毕竟在四陆明面上, 近万年来达到飞升期的,就只有其宗主玄温一人而已。 柳城负责的是离万兽山不远的一处商盟分会, 此次过来主要是为了捕捉一只刚刚跨入金丹期、尚还处于些虚弱期的大妖兽, 并带自己手下的一些小修士开开眼界,熟悉一番万兽山的情况。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修士来此一番, 所遇之事,已经不仅仅是开开眼界如此简单了。 那只将他们带离危险禁地的大白鹅并没有离去,正直愣愣地站在他们周围,偶尔用雪白的翅膀蹭蹭脑袋,呆然可爱,完全看不出方才如大鹏展翅一般飞来,将他们解救的英姿。 远处,最后一轮劈天盖地的电闪雷鸣渐渐过去,天边低垂厚重的乌云逐渐消散,刹那间日光倾洒,天光乍破,恍如人与仙界的沟堑,瑰丽莫测,大气磅礴。 与霞光万丈的天空相对的,是下方被雷劫劈的焦黑的山川与大地,无数来不及奔逃的走兽与禽鸟都在那一场如天际浩劫的雷劫之中化成了灰烬,过程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 正在众人震惊于眼前情景之时,那只救了柳城等人的鹅突然扑腾着翅膀,开始朝着天边嘎嘎地叫着。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不过须臾之间,那飘立于空中承受雷劫洗礼冲刷的人便循着声音,倏而瞬移到这里,站在了众人面前。 他翩然而来,侧头淡看了那只白鹅一眼。 鹅便高兴的围着他转来转去,摇摇摆摆,时不时冲着柳城几人示意,表示这些人都是我随手救的,模样颇有些气宇轩昂。 而柳城等人,则有些怔然地看着孟亦。 雷劫来势汹汹,毁天灭地,大有屠尽一切之势,孟亦即使在护着周身时,也一起护着身上的衣物,却还是抵不过雷电地强大,变得破败不堪。雷电穿透护体的灵气,将他的衣物烧开,身体也被劈的焦黑,伤口处鲜血溢出,甚至能看到血肉模糊的骨肉。 刚刚经历如此雷劫,又伤成这般模样,孟亦却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发丝微乱,原本系着头发的带子,早不知何时便成了尘青丝飞随清风飞散,面容出尘,姿容绝逸,便是面上沾染了灰尘,都不能掩盖他一分半毫的风姿,反而让他更显得真实了些。 令他的惊艳从超然不可亵渎变得让人渴望靠近,甚至渴望……独占。 于是便生生看待就众人。 然而下一刻,孟亦身上的装束便完全改变,面上尘灰的痕迹褪去,一身青衣整洁干净,一丝不苟。 三两言语都不足以概括他面容之姣好,情态之高然。 他淡漠的眸子扫过柳城等人,霎时间,柳城几人方才所有的绮念都变成了高山仰止,任何贪念都再不敢表现在脸上。 尽管如此,几人心底却更加敬慕。 那是令人不觉倾慕神往,却又不敢轻易打扰他半分的吸引力。 不可为人知的心绪翻涌,柳城不自觉朝前走了半步,掩下痴然的目光,拱手恭敬道:“我等在此捕捉妖兽,叨扰到前辈,还请见谅。” 后面跟着柳城的一众人,也都拱手低头,露出恭敬的模样。最初的惊艳过后,他们几乎是立刻想起,眼前这人,可是引起了传说中雷劫的大能。万年难得一遇的存在,若是他们做的有何不妥,或者大能单纯心情不佳,他们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化成灰烬,再无缘尘世。 这般一想,平日里对待金丹真人都要小心翼翼的众人,此时变得更加谨慎,生怕一个不慎,犯了大能的忌讳,连带着看旁边那只肥白的鹅,态度都更加低顺起来。 孟亦刚刚度过雷劫,感受到体内一阵阵汹涌而上的澎湃灵力,微微有些失神,等到柳城开了口,这才将视线转向这一队人身上。 孟亦定睛看了柳城片刻,柳城被他直视,担忧惶恐之余心底还升起一阵阵不可抑制的喜意,正当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孟亦道了一句:“无事。” 言罢,孟亦目光转向其他方向,思考着下一步该去往哪个方向。 还是太弱了,尽管一场雷劫过后,他身上的灵力浑厚了几倍,然而与玄温比起来,仍旧差了许多。 玄温如今在修真界,已算是睥睨众生的存在,无论他放走自己的目的是为何,来日再见,必是一场死战,结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届时,如他现在这般的修为,还是不够看的。 至于借助外物,孟亦确是没有想过的。 修真之人,初时还可依仗法器提升自己的战力,之后境界越高,越讲究以身为刃,自己的身体才是最合身的武器。当然,剑修除外,因为对于剑修而言,剑便是己身。 然而于孟亦,又另有不同,自抛下吟风剑那日起,他便已经断了师承,再不是一个剑修。 他只修自身。 孟亦思绪回转之前,另一边柳城已经在心底做好了决定,他上前一步,看向孟亦,态度越发尊敬:“这位……前辈,不知将要去往何处?” “无处可去。”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回答,柳城愣了愣,而后才又喜道:“既是如此,不知前辈是否有意去我飞鸽商盟一歇?飞鸽商盟或许入不了前辈法眼,却还有些稀奇的小东西小玩意,环境也还尚可,小憩一番,是个不错的选择。” 与如此强大之人有所往来和结交,对飞鸽商盟绝对是百里无一害的事情,更别说对象是这般的人物。 柳城承认,自己有些不能明说的私心。 “飞鸽商盟?”孟亦似作回忆,“何处。” 柳城本就是带着希冀的疑问,没成想孟亦真的做了回应,立时压抑着激动道:“在楠林域。” 楠林域? 记忆之中似乎靠近西陆海域。 前些日子孟亦被玄温所拘,玄温日日面对面与他说话,即便他没有任何回应,也始终照旧。孟亦即使不想听,却因五感无法封闭,又过耳不忘,故而知晓近日来海域不太平,海兽暴动,纷纷上陆行凶。 海域无边无际,广袤浩大,其间海兽横行,其数目多若繁星,有些有传承天赋的海兽,或许从出生起便有筑基甚至金丹期的修为。 由此可见,海兽的强大是难以预知的。 因此,若是海兽暴动,上陆为祸一方,便是各域各宗门都不得不在意、需要严阵以待谨慎准备的事情了。 于是便问:“可是海兽暴动之处。” 柳城激动振奋之余,险些忘记了这些事情,这时才突然想起海域海兽暴动之事,想着前辈既然知晓海兽横行一事,自己此时做出邀请,怕是有请前辈出手的嫌疑,又恐怕前辈心中对他有所芥蒂,于是立刻又道:“还请前辈放心,我分盟虽然临近海域,可也相去有些距离,在安全区域之内,再者前些日子鸿衍宗派出了许多弟子,已经将海兽暴动抑制,前辈前来,自可安闲,稍多休憩。” 孟亦闻言倒没有多在意,他之所以如此询问,不过是本就欲与深海海兽一战,靠近海域倒还省事些。 柳城忐忑地看着孟亦,他身后随行的小辈贼一个个低头拱手,即便想要望那风姿绰约的前辈两眼,却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不敢付诸行动。 孟亦没想如此之多,只又瞧了那只用翅膀不停挠头的鹅一眼,便微微颔首:“好。” 闻此,柳城眼中瞬间溢出喜悦的光彩:“请前辈与我来。” 说罢放出一架龙船样的飞行法器,其上雕栏画栋,形状大气磅礴,可容乃百十人同乘,而这次前来万兽山的也不过堪堪十几人,足以见得飞鸽商盟的底蕴。 哪怕柳城所在的只是一个分盟。 —————— 两岸夹山的河流之中。 那条生命已经逐渐衰竭的龙,此时正趴在地上面,奄奄一息。它的身上处处是渗着血的伤口,鲜红温热的血液将这一条河流染成微红,泛着淡淡的腥气,若是仔细看去,它身上伤口的位置不仅仅是受伤那么简单,它体中的妖丹和本命精血都已被吸干,龙腹处巨大的血洞里骨肉模糊。 而它头顶龙角之间的位置,正站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便是童衡。 童衡身上奇异的纹路已经完全转变为暗金色的鳞片,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他于龙头之上沉默站立片刻,而后用手将被血凝在一起的头发向后捋去,露出一双变得凶狠阴冷的眼。 很难想到,不过是过去这么些天的时间,他眼中曾经的沉稳笃然都全然不复存在。如今从他的眼中,再看到不当初那个沉默寡言,在九曲峰穿梭的忠诚青年的模样。 他身上浓浓的血腥之气令人不寒而栗,那双如兽般的竖眸更是不含一丝情感,没有一点波澜。 “哗啦——哗啦——” 原本静止的河水忽然翻涌,撞击着岸边乱石与河中龙尸,奔腾的水流之声不绝于耳。 竖瞳浴血的男人似是想起来什么般,眼神微动,轻声呢喃了一声,像以往的许多时候。 真诚,而隐忍。 “先生。” 然而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眉眼清浅,慢悠悠的看向他,从喉咙里轻应一声,“嗯”。 男人脚下的龙终于失去了气息,与此同时,男人身上的泛红的精血之气越发旺盛,他将变成兽爪的手放置眼前,轻轻一握,瞬间山中鸟兽轰鸣飞散,地动山摇,河中之水开始沸腾,蒸腾着滚滚的热气,不过几息时间,那巨龙的身体便开始在河水中渐渐消融,直到变成一摊血水,再也找寻不到原本的痕迹。差不多到时候了。 去找他吧。 否则若是何时先生何时又想睡了,谁来接住他呢。 第65章 孟亦自然是是可以日行千里,自己抵达目的地, 却在几息短暂的思索之后, 选择了带着笨鹅跟随柳城等人, 乘坐飞行法器, 前往飞鸽商盟分盟所在之地。 尽管他的目的地并非商盟,而是海域,只是由于他突然想起, 自己已经有五十年不曾离开过鸿衍宗,或者说, 不曾离开过九曲峰这座峰头。所以才选择跟随着柳城等人, 也顺便打探打探这五十年都发生过些什么。 同时也能推测一下,在自己与世隔绝的时日里,玄温是否有过其他异动。 孟亦总觉得那几十年中, 或许玄温并非一直闭关,避世不出的。 玄温做的每一件事, 都像一张巨大密集的网丝丝收拢, 将孟亦一层一层囚困其中。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修真界的许多人来说, 或许不过弹指一挥,可能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但是对于另一些人和物, 瞬间的不确定性都可能造成另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多少人陨落,就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踏上修仙之路。 有多少神器消失,就有多少上古洞府忽而重见天日, 引起人心动荡血雨腥风。 修真界万物看似万古长青,实则却又瞬息万变,永远无法琢磨清楚。 听闻孟亦五十年未出关,柳城猜想他应当是当初一闭关便过了这些年岁,在一众动不动便闭关许久的大能之中,这时间并不长,却足够使人与这个时时刻刻变化莫测的修真界脱节。于是,他便搜肠刮肚,将这五十年来发生过的大事一一回想,然后挑出其中最重要的几件,对孟亦如数讲了出来。 柳城讲的极为仔细,孟亦心中记下,暂未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时间流逝,不多时,飞行法器便载着众人,抵达了目的地。 飞行法器尚未降落,从其上向下看去,便能窥见飞鸽商盟分盟的一角,确实是极为庞大的组织。 早些年的时候,孟亦尚且经常外出历练,也曾听说过飞鸽商盟的存在,甚至在道友的引领下,去过飞鸽商盟的地下拍卖场所拍下自己所需要的灵植,不过至多也只仅此而已了。他从前的气运与机缘还算不错,大多数时候总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若真是天材地宝难以寻找,他遍寻修真界都找寻不到,那么便会顺其自然,时机与机缘到了,总会遇到。 因此,他对商盟之类了解不多。 此时飞跃飞鸽商盟分盟的石门,进入其中,单看那门,便能感觉的到商盟的底蕴。 商盟庞大的石门乃是灰萤石砌造而成,灰萤石本是用来铸本命剑的一种材料,算是比较贵重,而弄了如此大一块,堆砌成门,又在比铁器还要坚硬的石头上雕刻出繁琐精美的花纹,花纹里还镶嵌着聚灵石,涂刷精美漆彩之色也是从各种贵重的炼器之石中提取出来,融了灵石刷在细枝末节处。单单正门外形便如此夺目,其上设置的禁制自然也是极其强大,可抵挡大乘初期以下修真者的连续攻击。 飞行法器落在门口空着的场台前,柳城命令身后一种跟随的年轻修者各自散去,别就在这里扰了前辈的眼,等他们都散去后,这才转身对孟亦道:“前辈久等,请前辈随我来,启程前已经我等已经千里传音,命人为您安排了住处。这五十年间,还发生过一些事,我边走边说与前辈听。” 说罢,他又看向一直在孟亦脚边蹭着的白鹅,同样朝着它也做了一辑,道:“这位……神兽大人,也请随柳某来。” 忽然被人叫做“神兽”,白鹅整只鹅都孤高了,它挺起胸膛,展开双翅朝着柳城挥手一般左右摆了摆。 孟亦见状,看着那笨鹅,眼角微弯,扬起几不可察的弧度:“它说你客气了。” 从见到孟亦开始,这还是柳城初次看见他露出除冷然疏离之外的别样情绪,孟亦眼角虽然只是弯着不甚明显的弧度,转瞬而逝,却令柳城从心底觉着,那一抹来不及捕捉的笑意更胜过十里春风,人间无数。 也不知世间有多人曾为他的风姿气度所倾。 柳城收回心绪,指了一个方向:“分盟中为前辈准备的休憩之所需得往这边走。” 孟亦便跟随他往那边的方向而去。 两人都没有动用灵力御风飞行,只单纯徒步行走,柳城边走边道:“前辈有所不知,除了我方才讲述的那些之外,三十年前,修真界还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孟亦轻脚踢开一直伸长了脖子,用脑袋往自己腿上贴蹭的笨鹅,问:“何事。“ 柳城便娓娓道来:“却说这四十年前楠林域忽然出现了一个怪人,明明只有一两百的年岁,却有快接近大乘的修为,以如此神速修行下去,千年间飞升也不无可能,引得一众修真者纷纷侧目,猜测他究竟是哪里得到的机缘。” 一两百的年岁,确实不大,又是之前无甚名声默默无闻,后来忽然出现,修为一日千里,着实扎眼了些。 “前辈想必也知晓,如今的修真界早已经不复往日,大部分人修者修为停在某个较低的阶段后,便会止步不前。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出现了另一种希望,也可说是捷径,于是大部分修者都疯狂了,一时间,到处都有隐世的不知名姓的大能露面,对那人围追堵截,只为知晓其修为一日千里的原因。” “后来没过多久,大约是在二十年前,那人境界得以于他人百倍且几乎无瓶颈提升的缘由。但是与此同时,那人也忽然消失了,修真界中再无人见过他,包括他的道侣与独子,传说中是被大能挟持,身死道消了。” 讲到这里,柳城兀自摇了摇头:“不过说来也怪,既然怀揣能迅速提升境界的法子,那人为何不藏着掖着,等到修为到达无人能及的高度,再出世呢?最后尽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孟亦若有所思。 柳城则犹自叹息了片刻。 孟亦:“后来如何?” 柳城闻言连忙答道:“后来确实没有再听过那人的消息,但是只要是注意过此事的人,都知道了那人境界提升的秘密。” 孟亦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就是他返祖传承的血脉天赋——”柳城顿了顿,道,“兽吞。” 兽吞。 见字思义,孟亦对其大概有了些了解。 柳城说罢,解释道:“这等天赋,据说只有那人一脉的子孙才能觉醒传承,但是即便是自己族人,能得到传承的也不过万里无一。获得传承后,便可通过吞噬和吸收妖兽内丹与精血,提升修为,甚至获得那妖兽的神通。” 听起来简直便是无解的能力。 孟亦断言:“定有其他弊处。” “前辈一针见血,”柳释道,“后来听说这能力确实有一个极大的弊端,那就是进境越快,越易妖化,被兽类的思维取代。” 便也是另一种疯魔。 聊到这里之时,柳城停住脚步:“前辈,我们到了。” —————— 原本童衡被困在鸿衍宗后山禁地,修为境上要渡过一个特定的境界,才能离开这个禁地,如今却已经不必如此,盖因他已经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那头蛟龙其实死在蜕变成龙的过程之中,它已然接受了龙族的传承,身体却未能承受涅槃重整的冲刷与痛苦,于是在九成化龙之时,终是没了再化身下去的力气。 原本只是这样还不至于一死,拼上一拼甚至可以成功化龙,且它毕竟是这方境界里的霸主,足以威震四方,即使处于虚弱期中,单凭气势令那些妖兽不敢靠近。 但它却又偏偏遇上了童衡。 沿着禁地中的树林一路走来,童衡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杀伐,早已不同往日。再加上他的血脉天赋,天生对妖兽有抑制的能力,便轻而易举得到了那只龙的妖丹与精血,并零碎地传承了它的记忆,知晓他脚下的这片河流底端有一处洞穴,可直通西陆海域。 这名为“兽吞”的天赋还算好用,只是觉醒的晚了些。 童衡眯了眯眼,骇人的兽瞳隐藏在眼睑之下。 龙身早已融化在河水之中,龙骨却被童衡刻意保存了下来。他拿着蛟龙骨最坚硬的一段部分,用手朝上面比划了几下,边亮出利爪,将其切割成了一柄长枪的模样。 那长枪通体雪白,寒光闪烁,样式与短长均与当初在九曲峰时用的一模一样。 做完这一切,童衡跃入河中,潜下了水底,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的前情提要:玄温布局,应霜平为复仇扮演怯弱师弟角色,令宿歌和柳释伤害孟亦之事浮出水面。柳释被柳宗主带走,魔修尚在闭关,童衡被困禁地,孟亦被玄温所拒,应霜平复仇后利用最后时间将孟亦救出,然后死亡,孟亦在野外晋级,被柳城一行人遇到…… 第66章 从万兽山到楠林域一路,又从飞鸽商盟分盟正门徒步走到待客之所, 这过程中柳城断断续续讲述了许多事情, 唯一令孟亦上心了些的便是“兽吞”一事。 不知为何, 单单只是听到这两个字, 他的心底便划过一丝轻微的异动,但是他却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或是见过类似的能力。 因为心有所惑,孟亦并不着急进入屋内, 而是问柳城道:“拥有‘兽吞’此能力的人,于旁人有何异同之处?” 见孟亦对“兽吞”之事如此有兴趣, 柳城自然高兴,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立刻详细解释道:“柳某所知大多都是听他人所言,不过好在柳某结交之人众多, 平日里往来者亦是不少,所以或真或假知道的倒是很多, 不如我们先进屋内, 柳某遣人送来些灵果茶点,我们边聊边享用。” 孟亦不置可否, 对于飞鸽盟分盟,又或者说是柳城的招待, 他离开之日必有所奉还, 绝不欠下因果,如今既为客,便不多此一举, 来回推拒了。 二人进屋,坐下后不过须臾,便有仆从低着头在桌子上摆上了珍品灵果酿的果酒,又放上些不掺杂杂质的高品阶瓜果,便退下。 柳城为孟亦斟上果酒:“请,此果酒乃我飞鸽商盟独家酿制,种植与酿造秘法唯我商盟所有,果酒味清回甘,回味无穷,且对低境界修者之修为有益。此酒虽然是无法对前辈修为起到什么用处,却胜在还有入口清冽,回味醇厚的口感。前辈既是来了,便万万不能错过。” 孟亦执杯,小抿一口,举手投足间有着自成一派的洒然。 柳城见他喝了果酒,虽面上未表现出什么喜欢之情,却还是觉得自己被他所肯定,心下愉悦,道:“前辈请随意,接下来,我便为前辈详细讲解这‘兽吞’之事。” 孟亦微微点头。 柳城便对他细细讲来:“说起‘兽吞’,先说说当初那人吧,时至今日,修真界中人,不论是追捕过他的人,还是日日听个热闹的散修,都不知道拥有这个能力的人究竟叫何名字,便直接叫他‘狩’,或者是‘兽吞的拥有者’,这名字还是最先一批围堵他的人传出来的。” “据说他少时与普通的修真者无异,平平无奇,资质低庸,却在后来的某一日,身上突然开始出现某种奇异纹路。随着纹路加深,他便开始从心底深处有了对妖兽内丹与精血的渴望,第一次吞噬妖丹后,修为就直接突破了两个小境界,‘兽吞’,确如其名。” 听见“纹路”二字,孟亦顿时想起了童衡,以及童衡身上曾经出现过的花纹。 难怪。 孟亦问柳城:“你可知当初‘狩’此人当初是如何走漏了自己身怀奇异能力之事。” 柳城摇头:“目前还无人知晓,也算是自他如何死去的另一个不解之谜。而且这个能力的激发方式也是不一而足,没有什么特定的条件。传闻中,‘狩’是历练时受伤昏迷,被妖兽咬去了快半节身子,然后就突然觉醒了能力。” “灵根呢,可有何不同。” “这……倒是没听说过。 “你说他有妻与子?” 柳城点头:“是,但是妻为何人、子岁几许都无人得知。” 说着他不由得感叹道,“可以说这人是忽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又忽然消失的。” 孟亦心中不由得将童衡与传说中“狩”其子做起比较,却因为所得信息太少,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因果,也就无法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只是越加思考,越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哪处,令他有些在意。 总觉得事情柳城所讲的并非那么简单。 柳城所说的一切,似乎都流露于真实表面,被“传闻”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找不出藏匿于最里面的真相。 柳城看着孟亦思索的模样,殷切道:“前辈还想知道什么,请尽管问柳某。” 本以为孟亦会继续问“兽吞”之事,却听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对于鸿衍宗宗主其人,你知晓多少。” 闻此,柳城先是一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鸿衍宗宗主是何等人物,原是被修真界众修者称之为第一宗门的一方巨擘。 “这……”说起鸿衍宗,柳城由一开始的侃侃而谈变得迟疑起来,“前辈所指的,可是前些日子进阶飞升期的大能玄……宗主?” 听到柳城说出玄温的姓氏,孟亦便相信柳城说自己知之甚多不是虚言。 对于柳城的迟疑,孟亦并不在意,修真界内,大到一方宗主,小至散修,还没有谁谈起鸿衍宗宗主来能够直言不讳的。 一是威慑于鸿衍宗,二则惧怕于玄温本身。 修真者,境界与实力便是一切。 见孟亦沉默不语,怕他觉得自己无用无趣的想法逐渐盖过对鸿衍宗和玄温本人的畏惧。 孟亦此人就是有这种能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将他需要的尽数奉上,甚至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而他自己却还不自知。 柳城试探着问道:“敢问前辈想要知晓哪方面的事情?” “近百年来,他都有过何种大的举动。” 孟亦本想问近五十年内,却忽然想起玄温其人,总是走一步看百步,他若做些什么,定会从许久之前便开始布局,因此话到嘴边,变成了“百年之内”。 柳城拧眉思索,而后摇了摇头:“百年来,只听说玄宗主首徒废掉,而他为闭关寻了许久的天材地宝,后又在闭关几十载后成功晋级了飞升,除此之外……”柳城仔细想了想,确认般摇头,“确实没有其他了。” 闻言孟亦并不遗憾。 玄温真想要做些什么,又怎么露出任何马脚。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真的闭关了几十载,从未出世。 聊完后,时辰尚早,孟亦站起身,与柳城暂时告别,准备朝海域而去,寻找实力境界相当的海兽与之一战,以稳固境界,提升战力。 柳城知晓他去意后,踌躇道:“前辈……可还会归来?” 修者多缘浅,多数时间相逢一别便是永远。 孟亦颔首:“与海兽一战之后。”受柳城款待而欠下的因果还需要返还。 柳城闻言,几乎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立时连声道:“这座阁楼一直会为前辈所留,前辈可随时前来!” 孟亦道过谢,便带着白鹅飞身离去。 —————— 以孟亦已臻渡劫的修为境界,前往离飞鸽商盟分盟不远的西陆海域,不过是几个缩地成寸的时间而已,因而,还未过去一时半刻,一人一鹅便已经现在了海域边际。 海域广袤无边无际,飘于其上向前望去,入目唯有湛蓝,天水一色,界限模糊。 而看似风平浪静的瑰丽海面之下,隐藏着的,是无尽的杀机。 有潜在水底的妖兽感觉到海面上有人类修者前来,便不作任何思考得冲出水面,朝着孟亦扑来,却还未能靠近他丈许,便化为了灰烬。 太弱了。 孟亦飞身朝海中央飞去,一路杀死无数长相怪异丑陋的海兽,直到遇到一头大乘期的海底一方霸主,还是将其瞬间毙命,于是只有往更深处飞去。 再里面的位置,白鹅无法应付,而孟亦不一定顾及得上它,于是便想令它回去岸边。 谁知一直听话的白鹅这次却突然开始不配合起来,两只翅膀死死的抱着孟亦的腿部,死活不肯放开,还时不时伸长脖子,用脖颈蹭着孟亦衣物,豆大的黑眼珠中满是讨好。 就在此时,孟亦眼前忽而闪过一个人影。 孟亦顺着人影的方向看去,只见正漂浮在他前面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的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沈五渊。 两人相对而立,魔修凝视孟亦面容,片刻后冲着他张开双臂,溺然含笑道:“小亦儿,我成功闭关回来了,允许你投怀送抱一下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下一瞬,一只肥鹅狠狠撞进了魔修的怀里。 第67章 怀中的一团白色着实笨重,碍手碍脚, 魔修颇有些嫌弃地提起了白鹅的脖子, 随手将它朝着天空扔去, 而后舔了舔唇角, 状似无奈地对孟亦道:“好吧,是我想投你的怀,送你的抱, 表达我重逢的激动之情。” 反正是被一只鹅抢了先。 他刚说完这句话,被扔飞出去的白鹅便沿着原路反了回来, 就在它将要坠落, 再度砸进沈五渊怀中同一个位置之时,沈五渊倏而往后退了一步,于是来不及转弯的白鹅便直愣愣得头朝下, 疾速砸进了海中。伴随着“哗啦——”的一声巨响,海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解决完白鹅, 魔修眼含调笑上前靠近孟亦, 趁孟亦不备忽然搂住他的腰身,转头便往岸边飞速掠去。 沈五渊此次闭关, 原本有些不稳的境界再次稳定在了渡劫后期,比之如今的孟亦依旧高了两个小境界, 在威压与气势上便强了孟亦几分, 难以挣脱。因此孟亦被他揽着,并没有刻意挣脱,怠于浪费气力。 魔修同样使出缩地成寸, 周身生风,不过几息之间,他便带着孟亦来到了海岸边,又是须臾过后,二人落在一处青山的山顶之上。 山顶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平坦地段,魔修一抬手,一座雕梁画栋的亭台便出现在了那里。亭子正中摆有石桌石凳,桌上放有一套精致齐全的茶具,不多时,亭台四周升起袅袅烟雾,雅然地很。 这魔修该是惯于享受,孟亦如是想道。 “招待你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还是最精致的,”魔修说着,将孟亦稳稳地安置在了还散发着阵阵温热的石凳上,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对面,“来,坐,你我好生叙叙旧。” 孟亦坐下,看着沈五渊泡好后放于自己面前的清茶,心想自己这几日似乎总是坐着与人喝茶喝酒。 沈五渊召来白鹅,让它在亭子中随意走动,这才问孟亦道:“小亦儿,你我多日不见,如今重逢,可有何话想说。” 孟亦执杯敬他:“真巧。” 魔修摇头:“这可并不是巧,我可是专门为你而来,找到你的位置还是很容易的,不然留那只蠢鹅在你身边有何用处?” 孟亦看那鹅,道:“用来逗趣儿。” 白鹅无声抗议。 魔修闻言畅快大笑:“小亦儿,你可是真的变了。” 孟亦默然喝茶,并不言语。 魔修笑罢,盯着他眉眼,良久,道:“不过只表现于身体与修为境界上,性情还是如之前一般。” 孟亦道:“哪般。” “冷淡啊,”魔修故作夸张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每每都能伤到本尊的心。” 言罢,沈五渊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一壶酒,为自己倒了一杯。 倒完这杯酒,他看了眼自己的烈酒,又看向孟亦杯中清茶,道:“我本想着你身子弱,若是平日里想清闲取乐,恐怕也只有饮茶了,于是便专门带来这寒山雪莲泡的茶。不过如今,似乎没了必要。” 盖因一别多日,孟亦便已经寻回了元婴,摇身一变2成了渡劫期的修士,再不复昔日羸弱。 孟亦闻此,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向那魔修:“你还在寻找吗。” “何物?” “神药无念。” 魔修诧异:“怎么,你有消息?” “自然。” 得到准备答复,沈五渊反而不那么着急,而且习惯性地调笑孟亦道:“怎么,小亦儿,是你专门为了打探了消息?” 孟亦坦诚摇头:“并不是。” 魔修叹息:“心伤。” “你看起来并不着急。” “自然,”沈五渊笑道,“寻找神药无念,哪有此刻与你饮茶喝酒聊天来得重要?” 孟亦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神药无念,就在这里。” 沈五渊微愣,随即盯着孟亦胸口,皱眉道:“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孟亦说话时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他指尖指着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野花浅草,“神药无念,替换了我的心脏,存在于这个位置。” 沈五渊眉头皱的更深,思绪翻涌:“玄温所为?” 孟亦点头。 “那元婴……” “也在他那里。” 一瞬间,沈五渊理清了思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测了个七七八八,他连声道:“难怪,难怪当时我拿来的天地之源欲为你重塑元婴,却发现那天地之源无法进入你的身体。原来一是因有神药无念的排斥,二则是你的元婴本就完好尚在,它游于你的体外,却因为没有伤势,蓬勃生长,更没有移植到别人身体内,所以它其实仍是你的一部分。” 即是有元婴,又何必重塑,因而当时孟亦无论如何都吸收不了那颗天地之源。 这事之后掩盖的恩恩怨怨,似乎越发牵扯不清。 魔修道:“我来寻你途中,听闻鸿衍宗大师兄宿歌重伤闭关,凌霄剑宗少宗主柳释疯癫自残。” 孟亦执杯:“与我何干。” “那你下一步,意欲何为?” 孟亦饮口清茶,声音淡薄:“渡劫,杀玄温。” 或被其所弑。 言罢,孟亦继续道:“那之后,神药无念归你。” 孟亦即是没了心,那失去无念支撑以后,时日也将无多。 魔修闻此,拿下孟亦送至唇边的茶杯,为他倒上新的清茶,恢复了如常的消息:“小亦儿,我说寻找神药无念,不如与你坐着喝茶饮酒聊天,是真的。” 沈五渊倒好茶,避开孟亦伸过来接杯子的手,将茶杯亲自递至孟亦唇边,杯沿触碰到他温软下唇的刹那,沈五渊倏而想起,那年日九曲峰下,烟雾缭绕,松柏苍翠,孟亦曾拿着水壶小口小口饮着水,他唇被润湿,神情慵然,半掩着那双淡漠眼眸。 那一日,沈五渊曾问他:“你想报仇吗?” 孟亦闻言,面色情态不曾有分毫变化,只是一如既往地淡声道:“我打不过他们。” 平淡到仿佛世间万物,诸事皆不关己。 然而,那日他说,我打不过他们,却未曾说,我不想报仇。 心中无念无恨,无悲无喜,不惧困苦疼痛,却依然可以报仇,只因天道本就是如此——亏欠了需要归还,得益了心怀感念,因果循环,从未更改。 他似乎总是如此,看似随遇而安,却处处自有章法。 孟亦避开杯沿,仍是自己接过了茶杯,魔修则思索着,始终凝视孟亦唇边。 孟亦起先不觉不妥,片刻后才抬首道:“可是有何想问之事。” “没什么。”魔修摇了摇头,收起了一贯调笑的语气,“只是突然有些遗憾。” “嗯。” 听来既是与自己无关,孟亦便不再多问,垂眸饮茶。 魔修直盯着孟亦看了许久,发觉他确实对自己为何遗憾,不由得无奈勾唇,他瞧着孟亦下掩的眼睫,眼中不觉盈满柔意。 “只是遗憾,没在早些时候遇见你。” “遇到又能如何。” 魔修闻言,勾唇笑道:“若是早些时候遇见你,我便在你还是个顽童小豆丁的时候用糖葫芦把你勾走,那时候你会多大年岁?” 他说着,自问自答,掩饰不住眸中柔意:“约莫是三五岁吧,瘦小稚嫩,头上扎个小髻,面上还沾染了灰尘,可怜巴巴,用力踮起脚尖欲来抢我手中的糖葫芦,也不过只扒在了我膝盖的位置。而后我将你抱起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傻呵呵地便应了我,从此以后我教你修行,带你入魔。小时候的你定然还很乖,会哭会闹会笑,红着眼睛拽着我衣角怯生生地叫‘师父’,后来某日你会和我一起在南陆景星域的莽原上捡到这只愚蠢的鹅,你对它虽然嫌弃,却还是欢喜的,于是我们便日日带着它,逍遥修真界,踏遍无尽山河,直到有日共同飞升。” 于是你便不会遭受剜心之痛,剖腹之苦,几十载辗转蹉跎,不得安生。 孟亦闻言抬眸,两人相视。 听到魔修提起自己,白鹅挥动翅膀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石桌上,飞动过程中还掉了一根洁白的羽毛。 孟亦看了眼那根羽毛,将它抚落,白羽飘飘摇摇,颤颤巍巍,落在地面上。蠢鹅呆叫一声,便跟随着自己的羽毛飘落的轨迹跳了下去。 孟亦终于开口说话—— “故事不错。” 所有以“假如”起承,开始缓缓讲述的故事,都能有完满的结局。 因为是假。 魔修闻此轻叹一声,叹息中带着少许笑意:“听闻小亦儿如此一说,本尊忽而有些嫉妒啊。” 嫉妒你涉过的秀丽山水,看过的烟火人家。 嫉妒你亲手斟满的酒,与相伴饮酒的人。 而最嫉妒的,是曾被你仰视过的背影。 “啧啧,幼时的小亦儿一定非常惹人怜爱,该要好好宠上一宠才是。”那时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遭受许多苦楚。 沈五渊心中自嘲,活了千年,也恣意不羁了千年,像是虚耗了一般,乏而无味,全然不如九曲峰上匆匆几次回眸。 甩开心中思绪纷纭,沈五渊举起酒杯,笑道:“这杯敬你。来日不论各种光景,自仗剑随行。” 言罢仰头饮尽杯中烈酒。 今世不要神药无念,也不需凌驾众生,唯愿看你自在。 第68章 孟亦自失了心,又与无念相容, 便极少有情绪上的波动, 对于人在特定时刻深刻复杂的情感, 他可以解读理解, 却无法感同身受。 总是调笑着的魔修正经起来严肃的不像话,他一番言语极尽赤诚,今人信服。 孟亦无法动容, 却心怀感激。 他想这魔修应当是将自己引为知交的,因此才相助若此, 但是他又不明晰究竟是在哪个节点, 魔修有了如此转变。 然而真诚不应该被质疑,因此孟亦即便疑惑,也没有问出口, 而是道:“没有神药,你的修为可还能进益。” 何止无法进益, 只怕日后境界倒退, 便再没有了阻止的方法,唯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修为一直跌落, 直到无法承受。 然而沈五渊话到嘴边,说的却是:“小亦儿是在担心我吗。” “是。” 沈五渊被他的坦诚惊得一愣, 而后摇头失笑:“我最欣赏的便是你这一点, 从来坦然磊落,怪道被人叫做风光霁月。” “不过你无需担忧,”魔修半真半假地不正经道:“我确实不一定要神药无念, 它并不是我唯一的选择。不过毕竟缘分一场,小亦儿,你可要替我保管好它,这便是我们两人的定情之物了。” 孟亦闻此,立刻道:“那你还是现在就拿去吧。” 沈五渊昂首大笑。 片刻后,沈五渊忽然想起来:,“如此说也不全对,无念是那老贼移入你体内的,不能算我们的定情信物,看来我还需要找个其他的珍宝,万不能被神药给比了下去,毕竟都是你我的……第一次。” 说最后一句话时,魔修狭长的眸中神色暧昧。 孟亦对他是不是的戏弄总是无动于衷,这次亦然。 总归最后一战,若是侥幸存活,便将神药剖来给了他,也算还了天地之源与白鹅陪伴的因果。 这般想着,孟亦站起了身。 一直注视他的沈五渊也随之起身:“去往何处?” “寻找海中妖兽。” “寻找海中妖兽?“确实,他初寻到孟亦之时,孟亦正漂浮于海面之上,正欲往大海很深处前行。 “嗯,”孟亦颔首,“与之一战。” 沈五渊一听便知,他是想磨砺实战。 前些日子海中妖兽暴动,是何原因还不知晓,在众人的努力下,如今海域貌似已经平静。然而海兽上岸,影响的绝不仅仅是人修,经过无数场恶战,海兽一族本身也是元气大减,想要寻找海兽磨砺自己,比以往更难了一些。 于是沈五渊便张开双臂,站在孟亦面前展示自己,笑道:“小亦儿,你看看我,如此玉树临风,生龙活虎地站在你跟前,你怎的还要找其他陪练,可是嫌弃我年纪大了,不顶用?”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风刃瞬间传来挥来。 魔修朝着浑身衣摆随风而动的孟亦看了一眼,两人便战作了一团。 沈五渊将修为境界压至和孟亦一般。 起先孟亦因多年未曾战斗的缘故,略处于下风,等到你来我往百十招后,孟亦逐渐掌握节奏,寻回了当初与人对战的感觉,慢慢与压制了修为的沈五渊势均力敌。 两人皆是十分尽兴,打得不可开交。 一战结束,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沈五渊笑道:“畅快,与我所想相同,小亦儿果然厉害,险些压你不住。” 动与静皆让人惊艳。 孟亦客气:”彼此。” 一战尽兴,棋逢对手,再加上几分惺惺相惜,两人都险些力竭。 回复灵力的过程中,孟亦站在高处,眺望远处海域,那边不时有奇异外貌的海兽探头,又迅速沉入海底,不见了踪影。看着那些妖兽,孟亦忽而想到柳城所讲之事,问那魔修道:“你对‘兽吞’可有了解?” “‘兽吞’”沈五渊闻言看向他,“你从何处听闻此神通?” “来时被人所招待,那人所讲,言道二十年前,忽然出现了一被称之为‘狩’的人,境界于极短的时日内便抵达到了人所不能的地步,于是受了围攻,后来便再寻不到人。” 沈五渊听完后若有所思,想了想对孟亦:“我倒确实知道些,还是关于‘兽吞’神通出现的根源。” 于是他便缓缓道来—— 据传拥有“兽吞”天赋一族的人最早的先辈,是海中海龙一族的妖修与人修的后代。人妖结合,在一派正道人修看来,有违天道,在妖修看来,又同样看人修不起,觉得他们虚伪。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应当是不受重视的,却因他的生父乃是海域八王之首,因此从未受过平面上的歧视。 只有一点令人费解,那便是他早年资质平平,而其父其母皆是天骄人物,因此总有些人背地里叫他废物。 其双亲为了不让爱子寿元不足而早亡,为他寻了许多增长寿命的法子,直到某一日,不知是吃了何种东西,突然激发了他身体深处天赋技能,使他觉醒了这名为“兽吞”的能力。 传闻到处结束,后来那人不知了去向,其后辈也惯于隐世,而随着血脉的延伸,“兽吞”这项天赋神通很难在其后代身上展现出来。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初知晓那事的大能纷纷或飞升,或泯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兽吞”之事便慢慢消失在了尘埃之中,只在极古老的卷轴竹简中记录在册。 孟亦听后,终于对“兽吞”一事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沈五渊见他如此在意这事,便又补充道:“不过以上种种皆是我从上古洞府卷轴中之所见所闻,现实中,我还未遇到过一个身负‘兽吞’神通之人,就连二十年前,也只是听闻,并未参与其中分毫。因而,若是突然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一定可立刻辨别他的身份。” 孟亦点头:“嗯,我知晓了。” “听了这么多,有何见解?” 孟亦:“姜还是老的辣。” 譬如柳城,即便手中广有人脉,算得上见多识广,却还是远远不如魔修几千年所见所闻。柳城所讲的关于“兽吞”之事,仿佛只是一个皮囊,而沈五渊却将它的本源都原原本本提了出来。 沈五渊混不在意:“我便当你是在夸我。不过你问如此多关于“兽吞”之事,是为何种缘由?” 孟亦答曰:“童衡。” “那个小仆从?”魔修挑眉,“小亦儿,你这般,我可是会生出醋意的。” 他还欲多言几句,便听孟亦又道:“也因忽然想起,老了的姜,不单你一人。” 魔修闻言,笑意褪去。 玄温。 第69章 婴灵 陆楚早上吃饭习惯吃的清淡些,对肠胃好, 比较容易消化。 因此, 今天为几个人准备的早饭也是这样。 香糯的米粥, 不同馅的包子, 以及几种小菜,做起来到也快。 早饭吃的悠闲,袁珂洁不正常了一早上, 到这个时候才稍稍正儿八经了一些,满脸严肃地问陆楚:“你和大佬从‘局’中脱离后出现的异状, 对你们日常生活有影响吗?” 陆楚摇头:“暂时没有, 不过是比普通人多看见了点东西。” “那你之前在电话里说的‘啼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关于那件事,我怀疑是婴灵作祟。” “婴灵?”袁珂洁闻言放下了筷子,“在哪儿?” 看她这幅样子, 似乎对“婴灵”很有了解,陆楚疑惑:“就在这小区里, 不远处那栋的六层, 听你的语气,你之前有遇到过婴灵?” 如果是在“局”中遇到过, 那就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果然,袁珂洁点了点头:“是, 之前有一次的任务, 就是婴灵作祟,想起来还有点瘆得慌。” 陆楚:“好解决吗?” 袁珂洁歪头想了想:“要我觉得,这事放任不管肯定是不行的, 不说别的,就是事发地点离家这么近,就不是好事,所以我们还是要主动出击。” 她刚说完这段话,就被罗琪无情的鄙视了:“问你好不好解决,没问你要不要解决,‘决定去解决这个问题’,已经是我们现在谈话讨论的前提条件了。你仿佛活在平行宇宙。” “那是因为我还没说完就被你打断了呀!”袁珂洁抗议。 这时,7忽然开口:“继续。” 袁珂洁立刻正襟危坐:“这东西处理起来,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让它,或者说它们去安心并成功投了胎就好。说难也有些困难,因为婴灵都是还未出生的孩子的魂体聚集而成,孩子不能分辨是非善恶,做事完全随性,不好交流,想让它们听话,并不容易。” 罗琪闻言,反问道:“既然是怨气结成的,那自然会有怨气的源头,知道它们为什么停留,不就可以解决了。\" 袁珂洁啧啧两声,摇摇头:“琪琪你果然还是太年轻,把消除怨气想的太简单了,怨气的源头还不好找吗?既然已经知道了闹事的是婴灵,那么它们所怨所恨肯定就是它们的父母没有选择让他们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啊。不过说起来也是可怜,为什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怀孕又堕胎呢,既然不愿意承担一条生命的责任,那一开始就做好保护措施啊,光顾着当时一时爽,和野兽有什么差别?” “就你懂的多。” 陆楚:“……” 沉默片刻,陆楚才说道:“罗琪还小,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要那么直接。”不过袁珂洁的话确实是正理,人与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应该有最基本的责任心,不会服从于本能与欲—望。 袁珂洁倒是不怎么在意:“别担心琪琪,其实她什么都懂的。” 罗琪不置可否。 “好了,现在大概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处理起来也就有些想法了,咱们……”袁珂洁搓了搓手,眉毛贼兮兮地上挑,“咱们认真吃饭怎么样?我要饿死了……” 陆楚失笑:“别聊了,快吃吧。” 袁珂洁豪迈怒吼:“吃!” 袁珂洁和罗琪想必是都有点饿了,一声令下就开始埋头吃,一碗接一碗,三碗过后,袁珂洁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满脸幸福地感慨:“舒服!想吃烤鸭了!” 罗琪擦擦嘴,看向陆楚:“我也想吃。” 罗琪很少提出什么要求,或者向别人表达自己的喜好,现在突然听她说也想吃烤鸭,陆楚立刻敲定:“好,中午带你们去御临家吃烤鸭。” 罗琪毕竟年纪小,即使共同战斗时,大家都把她当值得信赖的踏实的队友,可是回归生活中,还是会将她当做年幼后辈来看待,希望她能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天真和一点点骄矜。无奈她却过于成熟,懂得太多武力值又高,浑身是刺,有时甚至有点沧桑,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外表,没有哪点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这一点,让几个老人家操碎了人。 正因如此,对她偶尔才会有的提议,众人大多都是回认同满足的。 袁珂洁也拍了拍罗琪的脑袋:“可以的琪琪,从今天开始做个有主见的好孩子吧!” 罗琪闻言嗤笑,拍来她的手:“这不叫有主见,这叫有意见。” “一样的一样的,”袁珂洁死心不改,上手捏了捏罗琪带有些婴儿肥的脸蛋,“我们琪琪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罗琪嗤笑扭头,不想理她,站起身收了餐具进厨房刷碗。 袁珂洁见状哈哈大笑:“琪琪别掩饰了我看到了,你刚刚肯定是脸红了!” 说着跑了过去帮她端碗筷。 陆楚跟着走了进去,将碗筷放进水池:“我来就好,你们刚过来,旅途奔波,好好休息会儿吧,客房一直有打扫,可以直接住人。” “好,”说着袁珂洁伸了个懒腰,“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有点累,但是也不一定睡得着。” 罗琪问陆楚:“你们要去上班吗?” “是。”陆楚道,“不过还不是现在,大概七点多些的时候出发。” 罗琪闻言点头:“那好,我眯一会儿,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想多睡会儿吗。” “我想和萝卜玩。” 萝卜听到罗琪叫自己的名字,便晃着尾巴走到了她跟前,嗅了嗅她的气味,然后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腿。 陆楚开的宠物店,店名就叫萝卜,他只所选择开宠物店,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动物,另一方面就是想和萝卜有更多相处的时间——毕竟大部分工作都是不可能允许宠物跟随的。 而且自己开店,在时间上会比较自由,平时雇了几名店员,人手基本够用。聪敏至极的萝卜已经成为了宠物店的门神兼吉祥物,每个来店里的客人都喜欢逗弄它,虽然大多数时候是被它逗弄,许多店里的熟客来了之后,看到萝卜说的最常说的话就是“说好的建国后不许成精呢,小萝卜你违反规定了”。 时间长了,认识的人都叫萝卜叫“犬神”。 一传十十传百的,萝卜不知不觉就因为聪敏过人,在这座城市里出了名。陆楚上班的时候,萝卜会跟着去上班的,若是下班晚了,萝卜便若同一个雕塑一样,直起身子蹲在门口眺望远方,店员见状就会调侃萝卜:“诶呦,我们犬神又加班呢!” 足以见得萝卜的人气。 罗琪和萝卜意外的投缘,袁珂洁说那是因为他们都姓“luo”,被罗琪狠狠鄙视了。 如今听到罗琪想跟着萝卜一起,陆楚点点头:“嗯,那一会儿我去宠物店的时候叫上你,现在先休息会儿吧。” 袁珂洁举手:“还有我!也把我叫起来!” 陆楚笑:“好。” 第70章 相较于海兽动辄如山的庞大躯体,人修的身躯显得如此渺小, 仿若蝼蚁, 微渺的不值一提。 然而即便如此, 在密密麻麻的巨大妖兽群中飘然而立, 满身染血的童衡身上却依旧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这种气场威压源于古老的血脉觉醒,而最能被他气势所摄的, 便是千千万万的妖兽。 它们畏惧着,害怕着。 瑟瑟抖动。 觉醒了“兽吞”天赋神通的修者, 在自己选择的猎物面前, 拥有绝对的主宰与控制权,哪怕猎物比身为捕猎者本人的境界还高。 那是来自于的血脉上的震慑与即将被吞噬的恐惧,令它们狂躁暴动, 惴惴不安,因此才会妖兽暴动, 前仆后继地上岸, 企图躲避一死。 沈五渊神情严肃,言语肯定道:“兽吞。” “嗯。” 孟亦从最初在柳城那里听到“兽吞”二字开始, 脑海中浮现的便是童衡的脸。对其之后了解加深,心中种种猜测一一浮现, 直到如今真的再遇童衡, 才明白自己先前所有的猜想皆是真。 童衡便是拥有“兽吞”神通的人。 如此,那曾经在他身上浮现的奇怪纹路,和他吞食洗髓丹后的异常反应, 便都有了解释。 想必,他极可能便是二十年前那名为“狩”的男人传说中消失不见的亲子。 沈五渊随手杀死了两只企图偷袭的金丹期妖兽,侧首看向孟亦:“他已经是大乘的修为了。” 言下之意,“兽吞”果然不同凡响。 先时孟亦修为飞涨,是因为他丢失元婴之前便是天赋出众超绝,而几十载的时间里,他的身体融合了无念,元婴又被玄温以特殊手段蕴养,因此境界的瞬间提升可以说是水到渠。而对于童衡来说,“兽吞”的天赋神通可以使他修炼速度一日千里,却也需要利用得当,每进食一定数目或是等级的妖丹、每进境一次,最好便要花上时间缓冲消化,适应体内忽而汹涌冲撞的旺盛灵力和精血。 “兽吞”天赋本就存在弊端,那就是由于长期吸收妖兽内丹精血的缘故,思维情绪极易兽化,如童衡这般的进境速度,怕是容易入了魔障。 尤其每每进阶历劫之时,心绪不稳,体内暴烈的灵气堆积,极易出问题。 也不知他是如何挨过去的雷劫。 童衡神识五感拥有妖兽的特点,较之人修更加灵敏,因此即便境界未达到孟亦的地步,却也在他发现自己的同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刹那间,远隔着万千妖兽组成的千军万马,山海相望,神识触碰。 童衡有一瞬间的怔愣,兽瞳微缩,隐隐有些不敢置信。他当时离开九曲峰后山禁地,是因为传承了蛟龙记忆,知晓河水之底有一处可通往西陆海域,无视他便沿着那路离开了禁地,一路上消化妖兽内丹,捕杀更多的海中妖兽,提升境界,是想着足够强悍后,可以将先生带离鸿衍宗。 却没想到在这里便遇见了先生。 再三确认那人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他便不再套取妖兽内丹,而且拿出龙骨制成的长枪,一路屠杀,朝着孟亦的方向飞身而来。 霎时间,童衡心中掠过万千思绪,诸多压抑着的无法宣泄于口的情感瞬间喷涌而出。 犹记得跟着当年负责招人的管事初去往九曲峰,于树下见到那人,一袭素衣,一双淡眸,一颗少年慕艾的心便被索了去。 那时还不知晓情爱,却总喜欢想跟在那人身后小心翼翼转个不停。 知晓仙人似的人物因故身子羸弱之后,童衡便更加谨慎,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一叠声儿的叫着主人如何,生怕他像之前那样,忽然便面色发白,浑身冰冷,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那时,孟亦很少与他说些什么,大多时候双眸都是独自一人坐着,偶尔远望,眼底是悠远的天幕,仿佛早已经看不见这世间的任何事情,满身都是孤绝。 童衡便想着,究竟是谁,能舍得让主人心绪至此。 后来童衡屡屡在孟亦将要昏睡时先一步接住险些倒地的他,尽管他那时还小,却已经能支撑起孟亦,只因他太单薄了,恍如一触即碎。 如此时日长了,孟亦终于多给了他些反应,甚至开始教他修炼,尽管他资质奇差,孟亦却从来未曾觉得他蠢笨,后来他便悄悄地在心底叫“师父”。 直到有一日,一句“师父”脱口而出,便见那人怔愣了下,而后道:“我算不得你师父,不过是提点两句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童衡连忙摇首,仰头看他:“不是的,您教过我,便是我师父了!” 孟亦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偶有固执的时候,便道:“你若是执意如此,不如叫我‘先生’。” 童衡歪头疑惑:“先生?” “嗯,”孟亦颔首,“我只是提点你几句,当不得师父,凡人界传道受业解惑之人,都被叫做先生,师父只能有一个,先生却可以有许多,也算不上浪费你的前途。” 于是自那以后,童衡便开始叫孟亦“先生”。 对于这个称呼,自他尚且年少时起,心中怀着一丝隐秘的雀跃。 虽然孟亦总道“先生”不过是人生指引路途中的其中一盏灯,日后这样的角色还会有许多。而如师如父,便只有一个,若是拜了,哪怕他日恩断义绝,亦不会再寻。 孟亦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眼中依旧没有些微的波澜与情绪,童衡尚小,听得一知半解,什么都不懂,但是他仍然窃喜。 他不知道什么传道解惑,他只知晓修真界中,从未有人会以“先生”相称,所以“先生”是唯一的,那么他,应当也是先生唯一的。 后来的时日过得缓慢又恬淡,先生旧疾发作他守着,先生想活动筋骨时,他便陪他去九曲峰山脚下摆弄灵植,日光正好的下午,先生躺在躺椅上阖眼小憩,面上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零碎光斑,他则坐在一旁打坐修炼,一晃便是日暮低垂。 他那时候便总在想,若是先生身子好了,能不那么痛苦,那这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后来? 后来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忽然闯入了越来越多的人,个个心怀觊觎,别有用心。 童衡从前境界低微,总是一次次地看着先生被人带走,自己心中如何焦躁担忧,也只能站在九曲峰的山脚下静静地等候。那些日子,他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先生归来后,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让他不至于在旁人面前示弱。 如今时过境迁,他自身已经开始拥有与大部分修者抗衡的能力,现时却恍而发觉,先生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他变得如自己曾经多次想象的一般无二,再不用担忧随时昏睡,也不用再是那副多行走几步就会气喘不定的身子。如今的先生,真正的高山仰止姿容超绝,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骄人物,惊艳到了极点,眸中也漠然到了极点。 不过无碍,他这条命是先生的,即便先生不需要他了。 或死或生,只要因先生而起,又有何惧。 童衡飞身而来的过程中,杀死的妖兽越来越多,一具接着一具被挖空了妖丹的妖兽尸体砸进海中,消失不见。海面之前大片大片的区域都被染成了瑰丽的红色,从远处望去,天与海的界限分明,红蓝相接,景象盛大又诡异。 童衡不在释放血脉上的威压,成群的妖兽渐渐退散,他手中挥舞的长枪却仍未停下。 他已经杀到麻木,除了挥动长枪,为靠近先生而战,便再想不起来其他。 童衡看起来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双眸除了那对细长的瞳孔,便只剩下迷蒙的灰白。他手执长枪,红缨是妖兽的血肉,枪身是蛟龙的龙骨,一身萧杀肃然,俊毅面容再不复从前忠诚谦和,而是染上了凶兽般的狠厉凶残,直直的看向前方。 终于,他来到了岸边。 身后广袤的海面都已经被鲜血浸染,海边许多来抵抗妖兽暴动的修者都被眼前的景象惊的不知该做个举动,而那如杀神一般的人物却仍未放下手中的长枪。 童衡这一路杀孽无数,筋疲力竭,兽爪撑着长枪低首半蹲在地上,妖兽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他下掩的兽瞳中,狂乱之色却仍未褪去。 沈五渊皱眉,扬起手刀,欲将其斩晕,却被孟亦挥手阻止。 海岸的地面上,亦是厚重猩红的鲜血,孟亦踩踏着黏腻地面,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半身都被龙鳞覆盖的妖化之人走去,步伐带着一如既往的孤绝从容。 须臾,孟亦于童衡面前站定,看着他,眼神平静淡漠。 他轻声道:“童衡。” 半跪着的童衡闻言抬首,眼中狠厉散去,近乎贪婪地虔诚凝望着孟亦面容。 无论心绪如何被狂乱吞噬,只要他没有任何情绪地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就能唤回他所有的理智。 “停手吧。” 下一刻,童衡手中浸染了殷红鲜血的长枪颓然跌落在地,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诡秘血色眼瞳中含有柔光,像从前的很多年一样,仰着头孺慕尊敬地叫他:“先生。” “先生,童衡不想飞升成仙了。” “我们回九曲峰好不好,九曲峰山脚下的灵植该浇水了,若是再不回去,几日后,清晨便没有香糯的灵米食用了。” “园中那棵树下五年前埋下去的酒也该酿好了,是时候解封开坛了。” “……” 他遍身浴血,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说着说着,却忽然想起九曲峰原本是鸿衍宗地界,他断不能让先生继续呆在那里,于是便道:“不,不去九曲峰,我们找个和九曲峰一样的地方……” “童衡,”孟亦起先并不作答,此时才打断他道,“九曲峰的屋舍已尽毁,也不会再有下一个九曲峰了。” 闻言,童衡的思绪才从记忆中脱离。 他凝视孟亦。 “先生,怎么办。” “那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回不去了。 孟亦不再言语,抬脚朝着童衡走了一步,一步方踏出,正欲抬手,却见面前面对妖兽千军万马都未曾退却一步的男人稍稍后退了一步。 孟亦抬眸看他。 童衡面上带血,衣衫褴褛,兽瞳看起来狰狞可怖,笑的却极其温和。 “先生,我脏。” 先生不需要触碰任何脏污的东西,即便是自己也不行。 第71章 孟亦挥手,童衡身上的衣衫瞬间焕然一新。 而他布满鳞片的皮肤上沾满了的猩红血迹, 却因为久凝固于其上的原因, 依旧存在道道斑驳痕迹。除此之外, 童衡本身也受了些伤害, 身上有些伤口因各种缘故难以愈合,片刻后,溢血便再度染红了衣衫。 童衡恍若未觉, 只用兽爪从怀中掏出一块儿干净整洁的龙皮布,层层打开, 便见其中有许多颗大乘期级别妖兽的妖丹, 与童衡在蛟龙死前便从蛟龙头顶上拔下来的半龙角,以及他身为“兽吞”传承者身上硬生生拔下来的鳞片。 他将这些东西递至孟亦面前:“先生,这些或许于你有用。” 孟亦的视线划过那片片暗色鳞片, 又看向童衡,先前童衡浑身是血, 他自己的、妖兽的, 故而身上的伤口不宜被察觉,如今孟亦几乎是一眼便看到童衡脖颈处向下的位置, 身上的鳞片似乎是被粗暴地拔了下来,一片血肉模糊。 孟亦扫了眼布中包着的鳞片数量—— 想必童衡整个胸膛前的鳞片都被拔了下来。 对“兽吞”的传承者而言, 鳞片是标志, 亦是实力的象征和承载,它固然能有许多用途,脱离的时候又会格外痛不欲生, 胸前犹甚。 童衡凝视孟亦:“童衡说过,最好的,都该是先生的。” 孟亦闻言看他,良久后转身,边洒然向前而去边轻道一句:“走罢。” 童衡展颜而笑:“好。” —————— 鸿衍宗。 议事之处。 鸿衍宗四大长老端坐于厅中。 许久的沉默后,木犀大能率先开口道:“宗主近几日可出现过?” 散源道:“并未。” 闲龙长老疑惑:“可是又闭关了?” 散源长老摇头:“不知。” 木犀闻言笑笑:“散源长老如今越发惜字如金了。” 闲龙摇摇头:“木犀长老,你竟还笑得出来。” 木犀反问:“为何不笑?” 闲龙道:“我最近心绪不宁,总觉有事发生,想必散源大能也是如此感受,故而寡言。” 三位长老谈话结束,一旁的薇罗仙子则一直未曾说话,若有所思。 眼见众人又要陷入静默,木犀道:“昨日西陆海域再度有海兽上岸行凶,飞鸽商盟朝我鸿衍宗再度发来求救消息,却又在几个时辰后解除了紧急事态。” 薇罗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上次我宗内不是已然派了弟子前往支援?” 木犀闻言摇了摇头:“薇罗长老,那些人归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散源也看向薇罗仙子:“薇罗,你身为宗门长老,这些日子对宗内事务未免太不上心了一点。” 薇罗闻言,拿出扇子轻飘飘地扇了扇,眉梢上挑,道:“散源长老,这事不算是我分内的事务,我不清楚本也无什大碍。” 散源却道:“此事虽非你分内之事,却关乎人修与妖修之大事,我等理应知晓。” “我亦察觉薇罗长老你如今似乎总是作他思他想,”木犀道,“莫不是为你徒儿之事为难,宿歌可转好了?” 鸿衍宗上下都知晓薇罗长老之爱徒,鸿衍宗大师兄宿歌,由于试图强行突破自我,在修炼之时走火入魔,险些丢失了性命,如今正闭室修炼,对抗心底执魔。 薇罗长老为此多有操劳,日日外出奔波寻找医治之法。 因此木犀只以为她是因此而神思不宁,却不知道宿歌一事背后,会有如何多的晦密之事。 传闻之中,走火入魔是真,险些丢了性命是真,如今闭关养伤也是真,唯有一句诸事起因缘由却是假。 不过如此也就够了,十句言语中九处真,便能使人完全信服。 然而其中诸多事宜薇罗无法直说,只颔首默认道:“多谢木犀长老关心,我徒儿暂时无碍了。” 至少表面上看来是无碍了,心中何解,难以明说。 “不要将谈话绕远,”散源道,“继续谈方才西陆海兽暴–动之事,为何飞鸽商盟又取消了请求援救的消息,木犀你可还清楚?” 木犀点头,而后便道:“这次的规模比之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却较为轻易的便被人化解了,因此飞鸽商盟撤回了。” 散源闻言皱眉:“被人化解? 闲龙道:“我也听说了,据说是有人相助?” 木犀回答:“是,三个未曾被任何修者知晓姓名的大能。” 散源和薇罗闻此,各有所思。 片刻后,散源道:“既能那三个人能如此轻易抵挡地妖兽暴-动,想必境界比之我等,不会低了去。” 上次海兽暴–乱,若是他们去,便能较快解决,然而每个宗门里的大长老除非特殊时刻,都不会轻易离开宗门,因为要守护宗门,以免被贼子趁虚而入。杀鸡不用宰牛刀,便是这个道理。 薇罗摇着扇子赞同道:“这东西南北四路,还未曾听说过这么三个人,这般之人,强大如斯,依旧未曾传出过什么风声,应当是隐世不出,潜心修炼之人。” 木犀大能道:“知晓这些,又有何用。” 闻此,薇罗眉眼艳丽地笑了笑,道:“那我问你个有些用处的,你可知,孟柏函此人如今在何处?” 薇罗仙子此言一出一出,散源三人皆沉默下来。 议会厅中一时无言良久。 那日玄温出关渡雷劫,正值散源大能五千岁生辰,修真界四方来贺。众人见状皆前往观看渡劫,心中皆是震惊无比,欲等他渡劫结束,便立时上前相贺,企图一个好印象。结果却是玄温方才渡劫成为飞升期大能,完全不等众人的祝贺便去往乐九曲峰,然后在众多修真者的见证下带走了孟亦。 如今已然过去了些时日,薇罗等人却再没有见过孟亦。 且那日之后,来贺宾客竟然无一人记得孟亦的模样,除了他们这些知情者,似乎都渐渐遗忘了那日发生的事情。 玄温之强大,已可怖至此。 木犀喟叹:“我先时心中不安,想必便是由于宗主出关后,日日与以往不同所致。” 散源虽然心中也有疑惑,却还是纠正木犀道:“莫在背后非议宗主之事。” 薇罗面上无甚情绪,心中却想,这世间,怕没人能窥探得清玄温其心。光是塔自己心中猜想到的玄温做过的事情,便已经令人心惊胆战,更别说那些她尚不明晰之事。 行事如此缜密强大,没有半点漏洞。 太可怕了。 思及此,薇罗不禁心想,玄温一步一步,布下天罗地网,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 —————— 鸿蒙殿中。 玄温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竖起的水幕,低声道:“兽吞原是如此。” “不配他。” “确实脏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宝儿啊,你觉得魔修是什么啊?! 孟亦:小魔仙。 蠢作者:那童衡呢! 孟亦:小龙人。 蠢作者:完美。 第72章 飞鸽商盟分盟内。 此次海兽暴–动,对于其他修者来说, 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灭顶之灾, 对于孟亦几人而言, 却费不了多少时间, 更何况妖兽们暴–乱事出有因。 因童衡而起,自然也可以轻松因其而散。 孟亦此去亦未能寻找到强大到足以与自己一战的妖兽,童衡倒是杀了几只大乘后期的妖兽, 却还是不足以和如今的孟亦一战。 由此便足以见得,即便妖兽本身有着比人修更加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 在如今资源稀缺, 灵气渐少的修真界,依旧难以成就最顶阶的实力。 孟亦与那魔修一同前往海域迎战之时,将大白鹅留在了飞鸽商盟内, 几人此次归来,便是为了带上它, 之后如何, 孟亦另有安排。 大白鹅在商盟中被伺候的好的过了头,瘫坐在床榻之上, 高品阶的灵果灵蔬享之不尽,一旁还有人伺候着, 以便最快的速度满足它的各种要求。 它能受到如此待遇, 一方面是因为它是柳城几人的恩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知晓, 这只聪明绝顶的鹅是那位孟姓大能的。 沈五渊归来看见那大白鹅,眉头轻挑,轻笑出声:“你倒是自在。” 听到他的话,本来眯着眼睛伸长了脖子俯趴着懒懒散散张嘴吃东西的白鹅顿时浑身一震,从床榻上像坨白色的肉球一样转几个圈翻滚下来。它试图平稳落地,却还是头先着了地,一顿扑腾后,它终于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瞪大了绿豆似的眼睛,略带惊恐地和对面的魔修面面相觑。 良久,大白鹅扛不住静默,极为委屈地叫了一声:“噶?” “小亦儿说的不错,”魔修随手隔空取物拿来个豆子,狠狠地砸在了那只鹅的头顶,道,“这鹅蠢得很。” 孟亦看了那大白鹅一眼,未曾多言,走进了屋中。 童衡也是一言不发,始终凝视孟亦背影,在他抬脚走进房间后,便立时跟了上去。 魔修走进去提着那只鹅的脖颈,将它一路提到孟亦跟前。 看见孟亦,大白鹅立刻伸长了脖子试图讨好他,却发觉自己被人提着,无法做出多余的动作。顿时,整只鹅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魔修挥手将它扔出了窗外。 耳边白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另一边,孟亦对童衡道:“过来,我帮你稳住心神。” 童衡虽不解何意,却还是走上前,低声道:“先生。” “嗯。” 孟亦轻应一声后,抬手抓住童衡手腕:“不要抵抗我的灵力。” 修者之间几乎很少为对方如此梳理经脉,盖因人体内经脉错综复杂,而灵气游走又需对灵力掌握至极致,若是输送灵力的一方心中怀有歹念,那么另一人便会立刻崩溃,灵力溃散。 总而言之,此举需要双方有足够的信任。 童衡对孟亦自然全副身心的信任,哪怕孟亦要他的命,下一秒,他都会找个地方亲自动手,免了脏了孟亦的手和眼。因而此时,他也是全然不作任何反应,任由孟亦的灵气在他体内游走。 “童衡,你如今急于求成,来日只会陷入魔障,未曾化为几用的灵力在丹田与经脉中潜伏堆积,便是一种隐患。”孟亦边为他疏导,边肯定道,“此患不得不除。” 魔修在一旁听着,原本拧眉凝视着孟亦抓着童衡的手,此时忽而笑着插嘴道:“小亦儿,我也经脉丹田内灵气暴烈,你怎的不担忧心疼我,为我找找解决的办法。” 孟亦并不看他,专心输送灵气,口中却也不敷衍:“你的身体,若说还有什么可以修补,便只能是神药。我说过,待事成之后,神药归你。” 说罢,一周天的梳理便已经进行完毕。 孟亦放下手。 神药? 童衡皱眉,他虽不知晓玄温布局事件始末,却因含有兽性的警觉的缘故,敏锐地感觉到先生身上灵气来源与寻常修者不同。寻常人踏入炼气之后,除了经脉中游走的灵气,其余大部分灵气皆汇于丹田,而于孟亦而言,他体内流经灵气最多的位置,一是丹田,另一则是心脏所在位置。 且事到如今,先生不再虚弱,修为境界突飞猛进,却依旧……没有心跳。 所以,童衡猜测,先生之所以如此,便是依赖处于他心脏位置的那物。 听闻他们说到“神药”,童衡立时想到了替代孟亦的心支撑身体的东西,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任由任何人将其取出。 他神情瞬间狠厉,兽瞳转向沈五渊,扬起利爪,却被孟亦拦住。 沈五渊看着童衡,眸中亦是冰冷,唇角却含着笑。 孟亦揉了揉眉心,开口唤回二人的注意:“我有事讲。” 自昨日见到童衡起,他的心底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一般,这令他总是想起前几日自己心中的猜测。 魔修闻言,道:“何事?” 童衡亦是看向孟亦。 孟亦道:“童衡,你可对儿时的事有何印象。” 童衡疑惑:“先生是指?” “来到九曲峰之前。” 童衡闻言,回忆从前,恍惚间似乎记不起十岁之前的时光。时至今日,他比较于他人千百年的年岁,而显得如此短暂的二十多载光阴,留下的全都是先生的音容,一俯首一抬头。 而那之前的时光似乎模糊遥远的有些虚假,只记得那位对自己极好的老修士,在自己进入鸿衍宗之前,仍将自己身上的大部分灵石都留给了自己,上山前一番叮嘱,句句真切。 于是童衡道:“只记得徐叔。” 徐叔便是那位养大他至十岁的老修士。 老修士虽说被叫做“老”,但他的年龄相较于修真界中其他修者而言,实则小的很。童衡小时候想叫他“爷爷”,却被他阻止,说如此一喊便显得老了,他分明还是精神得很,于是便改口叫“徐叔”。 孟亦起身:“我们便去找他。” 既然许多猜测已被证实,那么所有思考便都不是空穴来风。 此事,他需要一个答案。 第73章 那老修者住在鸿衍宗外不远处的城镇之中,童衡虽然记不住那时的许多事, 却还记得那修者的样貌, 即便是十年间沧桑变化, 也依旧可以找到那时他与老修者两人的住处。 孟亦虽是听说过那住处离鸿衍宗极近, 却未曾想到近到如此地步。 诚然,步行过去或许需要些时间,然修真之人, 又哪里会有全然徒步者,便是炼气期的修者, 亦有自己代步的法子, 更遑论那些可以御剑飞行者。 此时,孟亦立于简陋的仿凡人界屋舍的小院门前,往鸿衍宗的方向眺望, 甚至可以看到鸿衍宗外门最高的正峰青翠一片的峰头,其他峰头则隐藏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 显得神秘莫测亦真亦假。 四周住了不少散修, 有些在家中闭门修炼,有的外出需求大道与机缘。街道边上有出售或易物摊子, 也有鳞次栉比的店铺,卖些法器丹药, 时不时还能听见些不知因何而起的明朗笑声。 许久以前, 孟亦一直觉得在冷漠人情寡淡的修真界之中,这处最邻近修真界第一宗门鸿衍宗的城镇却意外拥有着凡人界才拥有的人烟气息,是件十分奇异的事情。 先时他外出历练或是宗门内有事安排于他, 每每经过这个繁华的城镇,若是御剑飞行倒还好,过眼云烟匆匆不入人眼,若是偶尔步行,就会时常令他想起凡人界的事,想起他跟着玄温走的那一日。 那日的晴光正好。 分明是极其幼年的时光,却能在记忆深处扎根,留下位置。 尤其是这城镇最东的那条街道,像极了当初他懵懂地跟着玄温走的那处街道。 先前偶然去到那里,只觉得一晃神之间仿佛回到了儿时跌跌撞撞追着玄温背影奔跑的时候。 如今经年过去,从他第一次路过这里,时至今日,数百年过去,这条街道依旧保有它如今的模样。 没想到抚养童衡的老修者所居住的地方竟然也是这条街。 孟亦站在这里,忽而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一个满身灰扑扑的孩童,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睁大清澈的双眼看着他。 往事不可追。 老修者年岁已大,十年过去,不知还安在否。 童衡身居鸿衍宗之时,每月都会往老修士那里寄去一半的月例,剩下一半则放入九曲峰的开支中。直到四年前的某一日,老修者托人寄来了一封信,告知童衡他要去寻求机缘,从此别后无需挂念,便再没有了消息。 自那之后,童衡还是将要留给老修士的那半分月例留了下来,老修士对他有养育之恩,在他逝去前,童衡都有为他养老的责任。 这段时间以来,诸多事宜纷涌而来,使得童衡未曾再确认老修者是否归来,又或者在浩然修真界的某一处悄然逝去,不留半丝痕迹。 修真界死生无常便是如此。 修者皆有法术清扫自身与屋舍,因此即便一处住所经年无人居住,也可以是整洁干净不染一点灰尘。除非是年岁太过久远或者有其他的外在因素,导致除尘的符咒渐渐失效,否则无法从他人院门的整洁程度判断此处近日是否有人居住。 童衡站在干净的院门前,扣了扣门。 许久,无人应答。 孟亦将目光从这条街道上收回,看向那扇门:“无人。” 童衡道:“想必是无人。” 魔修则并不言语,穿着一袭黑罩衫,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周身还环绕着一股诡秘的气息,气势特殊,却又让人难以注意得到。 修者界奇人轶事多的是,许多人都有些奇异癖好和打扮,因此魔修如此打扮倒也不眨眼,更何况他若是想让别人注意不到,便有的是法子。 大白鹅留在了飞鸽商盟,盖因孟亦心中有感,无名觉得不妥,因而并未带着它。 魔修抱臂站在孟亦身侧,童衡又上前敲了敲门,仍旧无人应答。 他们三人的修为,硬闯进去不过顷刻间,但是目前还没有如此做的必要。 这院子的禁制,早年的时候,童衡知晓其打开的法子,如今时过境迁,院门不知是否曾换过阵法。此时见无人应答,童衡便想用那老法子一试,还未曾出手,就见有一修士归来,见到众人便停下了脚步。 良久,那人疑惑道:“诸位……可是寻找徐道友?” 童衡转身,看向那人:“是,请问他人现在何处。” 那名修者闻言摇了摇头:“徐道友已经亡故了。” 童衡闻言,心中恍然,片刻后又恢复平静。 老修者年岁在修真界中算不得大,之所以叫他老修者,正是因为他今生止步炼气,寿命不过百来岁。在其他修者数百年依旧青丝玉面之时,他年过半百之后便开始逐渐衰老。当他开始抚养童衡的时候,就已经是满头华发,面上沟壑交错了。 因而,周围和他熟识的散修都叫他老修士。 在其他修者看来仅仅只是白驹过隙,闭关便转眼过去的年岁,就已经是他的大半生。 因此,童衡心中一直有所准备,对老修士的逝去,也对自己的逝去。 生老病死,乃凡人界人之常情,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若蝼蚁般修者的人之常情。 若说修为低,寿辰短,对他们这些散修来说,皆是必然,让童衡担心的,不过是亡故后无法继续陪在孟亦身边罢了。 “你可是童衡?”那修士又如此问道。 童衡颔首:“是我。” 那修者闻言摇了摇头:“你极小的时候,我是见过你的,那时你尚只有一岁有余,跟着徐道友来此居住,如今也有二十年了。” 童衡闻言,有些不解,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在此地被徐叔捡到,而非跟随他来到这里,但是那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记不清也实属正常。 孟亦发觉他的片刻迟疑,问道:“思及何事。” 童衡自是坦诚道:“发觉自己模糊记忆中之事与事情有些出入。” 孟亦看了眼一旁的修者,对童衡说:“以后再与我详细说。” “好,听先生的。” 于是孟亦转头问那修者:“你可知徐修士何日故去。” 那修者闻此,愣了愣,道:“这……这我还真说不清楚。住在此街上的散修不少,有人外出历练时遇到几位道友,相谈甚欢后,那几位道友知晓了此人来自鸿衍宗外城镇之中,便告知他,有位徐姓修者也来自于那里,半年前便亡故了。自那之后,我们便都知晓了此事。” 孟亦道:“如此,我知晓了,多谢。” 而那修者复又看向童衡:“徐道友虽亡故,你即是他养子,他身后之物也应当是你的,你便直接进去吧,日后也别忘了祭他一杯酒,也算全了因果恩情。” 童衡颔首:“童衡知晓,多谢告知。” 修者拱手:“我尚还有别的事情,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了。” “慢走。” 于是修者便离开。 修者离开后,童衡与孟亦说了方才自己对儿时记忆的疑惑。 一直未曾说话的魔修凝视孟亦,开口道:“接下来待如何?” 孟亦看向紧闭的院门:“进院子,然后寻找徐道友。” 童衡疑惑:“先生是说,徐叔,尚还活着?” 孟亦:“只是猜测。” 他宁愿自己猜测是假。 第74章 关于徐修士未死一事,孟亦对此的判断基于两点——一点是童衡所说, 他记忆中和徐叔相识的过程, 与其他人说的不相符;另一点则是, 月前, 孟亦曾见过一面容形貌仿若人间耄耋年岁的老修士进入眼前这个院子。 而那时的时间点,是在方才那名道友提起的徐修士的死之后。 那是那日他来城镇寻找何杜衡拿洗髓丹之时。 要去到何杜衡商铺所在的最大的那条街,中途会经过几个十字路。他那时没有修为境界, 比之凡人犹弱,骑着低阶的妖兽从城镇缓缓穿过, 路遇一路口之时, 正逢一老修者从他坐骑前经过,堵了他的路。他未曾看清老者的面容,却余光见他拐进了这条街, 入了眼前这扇门。 人生在世,行人往来匆匆, 不过一面之缘, 孟亦当时未曾放在心上,也无意想起那条街与凡人界多么相似, 只如常向前走。 然而他那时虽然无甚灵力,却依旧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 诸多事情容易记得清楚, 或痛苦或甘甜,无甚区别,于是此时便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那事。 可惜他未曾看到那修者的正面, 不知他具体面容,只隐约记得他身影年岁,否则便可以直接让童衡用术法将那老修者的面貌描述给自己,如此比对一番,自可有些分明。 当然也不排除那日他看到的人是其他人的可能性,毕竟孟亦不清楚他人的生活,徐修士将解开禁制的方法交给谁都是有可能的。 孟亦方才思索完毕,将自己当初所见告知二人。 童衡听在耳中,面上神情却看不出何种变化,他站在院门前,用旧日的法子成功打开了院门禁制。 魔修见状,收起掌心一团墨黑的灵力,隐藏在墨色兜帽下的唇角勾起:“开了?我倒是觉得硬闯有意思些。” 孟亦闻言,道:“你确实不走正门。” 说的正是他屡屡潜入九曲峰之事。 魔修抬首露出下颌,笑笑:“我那样与小亦儿见面,不正是种情趣。” 童衡闻此,手臂兽化,欲袭向沈五渊,却被孟亦挥手拦下。 沈五渊见状,还不待轻笑出声,就见一道掌风迎面而来,他翻身而去,躲开。 孟亦收回手,抬脚朝院内走去,留下一句:“办正事。” 魔修二人便跟随孟亦进入庭院之中。 此处院落无甚大的特别,需要的地方都布下了极低阶的聚灵阵,充其量也只对炼气期的修者有些作用。 两旁的小房间皆门户紧闭,只有正对他们的,正堂的屋舍,屋门大开,似乎在迎驾他们一般。 孟亦颔首,进入其中。 堂内出乎意料干净亮堂的很,甚至干净的有些过分,整个屋内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摆在最中间的位置。 令人诧异的是那陈旧的桌面上的桌子竟放着一竹简,散发着微光,摆的端端正正,明显是在等着谁来查看的模样。 魔修道:“堂而皇之,请君入瓮。” 童衡定定看看了那竹简片刻,便走向前,欲伸手拿那竹简。 孟亦立时道:“慢着!” 就在他出声的一刹那,竹简之上忽然爆发剧烈的灵力波动,瞬间向四周炸裂开来,迸发出了极大的能量。 所幸三人都非一般修者,在那一瞬间便各自放出周身灵气防护,阻隔了忽然爆裂的灵气。只是在方才的一刹那间,童衡和沈五渊同时最先将孟亦的范围笼罩在了自己灵气罩范围之中,两相碰撞的同时,空间越加剧烈地震动,这座小院的禁制直接被震得粉碎。 最后这两股灵力皆被孟亦自身的灵气冲毁,若不是孟亦反应及时,立刻抬手笼罩了整座小院,恐怕这条街上绝大多数散修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等到竹简迸发再加上对撞的余威消散,孟亦才收手:“谢了。” 谢他们在第一时间会先救自己。 仔细算来,他们二人与孟亦再度重逢不过几天。 就魔修而言,即便他已经与孟亦交手对战,酣畅淋漓地切磋过一场,也在当时震撼于他的领悟能力和学习能力,然而在最危急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仍是护住孟亦。就好像孟亦仍旧是初见时睡在苍翠巨木下躺椅上的那个人,呼吸微弱,面容清俊,手腕处都苍白的近乎透明,隐约可见青色淌血的脉络,缥缈虚幻,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呼吸,与世长辞。 童衡亦不必说,直到现在他仍旧习惯站在孟亦身后,凝视他的背影,怕他再度身形不稳,摇摇欲坠。 但是任凭他们想的再多,这些细枝末节处的担忧呵护,孟亦都已经不再需要。 在另外两人怔愣之间,孟亦已经走上前,伸手拿向那竹简。 童衡与魔修瞬间屏息,刚要阻止他,却见孟亦冲他们二人摆了摆手,继续伸手触碰那竹简。 每个修者运用灵力时都有各自习惯的轨迹,打出的每一道术法也皆有各自的痕迹,就像持武器纯武力对峙时,可从绝学和身法看出此为何人。 相处数百年,孟亦最了解的莫过于玄温,因此他轻而易举便能看出,这竹简上,有玄温灵气波动的痕迹。 果然,他伸出手拿到竹简,方才还倏而爆发的竹简没有任何的动静,其上闪烁的微光亦渐渐熄灭平息。 孟亦展开竹简,平铺在桌面上,对另外二人解释道:“是玄温。” 为何徐修士的院中,会有玄温留下的东西,而这东西又如这般安然无事的摆放在桌面上,仿佛等了他们许久。 徐道友的消失是否真的是衰老而亡这竹简又是何时放进来的…… 种种迷惑一一浮现。 正在几人不解之时,被打开摊在桌面上的竹简忽然渐渐漂浮而起,重新散发着黄白的光芒,升至与众人视线齐平之时,那竹简上空便浮起一行字来—— “你来了。“ 这句话虽未曾指名道姓的对谁说,可是在场的三人几乎都是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说给孟亦听的。 另外两人立时进入备战状态,严阵以待,唯有孟亦,不慌不忙,神情自若,看着那句话。 他知道,接下来必然还有什么其他的信息。 果然,那一句话漂浮片刻后,化作金光消散在空气中,出现了一处暗道。 且正在这时,那句话再度变化—— “真相就在你的面前。” “看来我们不用离开这里再去寻找徐修士了。”孟亦如是说道。 这一条条、一桩桩的线索,未免太明目张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生怕他们发现不了,甚至用文字作出指示。其指向清晰的无需多言,而他们,则仿佛被愚弄的棋子,走势全已经被他人铺设好,只要跟随着步调走,就能看到各自既定的结局。 对此,孟亦自然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按照那人安排好的,走下去。 孟亦抬脚,向暗道中走去,其他二人紧随其后。 踏入其中的瞬间,他们身上的灵气逐渐开始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取,消散。 孟亦却脚步未停,镇定自若,继续向前。 暗道初时狭而幽暗,两人并行犹觉逼仄,几人欲使出缩地成寸的技能,却不知被各种力量所阻碍,灵气渐渐弥散不说,诸如这般的神通也用不出来,唯有一步步向前而行。 不多时,暗道变得宽阔,两边有光亮的夜明珠点缀,斑驳的墙体上开始出现连绵的壁画。 孟亦分辨片刻,道:“关于‘兽吞’。” 魔修啧啧称奇:“确实,乃是从最初起源开始画起。” 童衡则蹙眉盯着墙壁上的壁画,默而无言。 壁画冗长,讲的详尽至极。 从人妖相合诞下拥有“兽吞”的先祖,讲到先祖带领后人隐匿,又讲到后来修真界灵气稀薄,天材地宝骤减,于是便有修者打探起传说中的“兽吞”神通,欲想法子移花接木,引为几用。 然而他们未曾料到的是,莫说他族血脉,就算是拥有“兽吞”血脉的族人,一辈中能有一名觉醒此神通,已是不易,有时辈不出,也是常有的。 只是数万年前,那些修者的计划虽是失败,“兽吞”血脉一族本就人丁稀少的族人更是差点被灭族,直到后来消失于时间长河之中,不再被寻常人所知晓。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却不想时间跳跃,壁画上的画作竟开始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讲起。 一男修士初时资质平平,毫不起眼,在某天,却忽然觉醒“兽吞”。那之后,他传承了先人的记忆,行事越发小心翼翼,可即便如此,消息还是不知为何被泄露出去。一时间,修真界内传闻四起,有人道那便是传说中的一种神通,可移花接木至他人身上,于是为求大道和长生而陷入癫狂的修真之人便开始对他围追堵截。 之后壁画的内容变得简洁,男子与其妻躺倒在血泊之中,其幼子则被人带走抚养。 自那起,其后数十年时间的事情再未画出,下一张,便也是最后一张壁画中,长大了的孩子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而他的神通,则真的被转移至他人体内。 看完最后一幅画,孟亦看向童衡,蹙眉欲与其交谈。 就在这时,一道光影闪烁,一人影忽而出现在三人年前。 他神情威严,双眸冷漠,带着令人不寒而栗俯首称臣的气势。 那却只是玄温的一尊分身。 玄温看向孟亦,道:“这是他本来的结局。” “他”指的,自然是童衡。 童衡握紧了已成兽爪的双手。 魔修眼底亦是谨慎。 玄温始终凝视孟亦,继续道:“他人无法将神通移花接木,于我却并非解决不了的难题。” “只是等来了“兽吞”觉醒,才发现。” “它还配不上我的涵儿。” 第75章 为了让孟亦摆脱一切,能与自己共同飞升, 玄温想了无数种方法, 不曾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于是, 当他得知, 传闻中的“兽吞”神通再现于世之时,便派出分身前往找寻。 而他本尊仍旧于鸿衍宗鸿蒙殿内闭关,虔心蕴养孟亦元婴, 同时时刻注视着九曲峰的风吹草动。 自古双拳难敌四手,有“兽吞”传承之人被众多修者追得四处躲藏, 行踪捉摸不定, 时不时便有各个不同方向传来见过他的消息,一时间修真界知此事之人,皆是议论纷纷。 玄温本意乃是欲将那人的神通想办法取出, 他日确定是否可行后,再进行嫁接转移, 使孟亦进阶更多一层助力。然等他寻到那人之时, 那人已经由于四处奔逃,为活命而摄入妖丹过度, 走火入魔,与前来追杀之人同归于尽, 而他的道侣亦死在那日乱剑之下。 幸而那两人还剩下一名后代, 虽然这后代年岁尚小,也未觉醒神通,但是将他找个地方养着倒也不是难事。 神药无念滋养修补的仙躯即将成熟, 玄温蕴养的元婴也快要到达甄境,此时他听闻“兽吞”一事,动身而去,不过是想着,若是此事可行,便能将时日再往前提提罢了。然即便如此,他亦不会随意便将其移入孟亦体内,那物究竟如何,还需他亲自看过才能知晓。 若是这后代有觉醒的可能,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观察对象。 这也是后来童衡意外被管事选中,进入鸿衍宗九曲峰,做了孟亦仆从后,玄温没有立刻杀了他的原因。 物尽其用。 左右于他而言,无论“兽吞”这神通他需不需要,童衡最后,都是一死而已。 或许如同宿歌、柳释那般,生不如死,更有意思些。 孟亦自玄温出现,便开始于脑海之中整理所有事件,他理的极快,不过须臾,便道:“徐谋未亡。” 徐谋乃那老修士本名。 玄温道:“徐谋自然未死,他收养童衡,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得我助力,在修行上更进一步。” 如此,又怎会甘心死亡。 “涵儿,我说过,”玄温道,“这世间的任何修者,都在为了成就大道而活,无论资质,无论善恶。” 哪怕贫贱如蝼蚁,为了更进一步,亦可以做任何事,更何况这还并非什么难事。 一旁的童衡闻此,心中微震。 一时间老修者曾经悉心的种种叮嘱浮上心头,又全被吹散,仿佛从远处传来,模糊不清。 孟亦闻言,想到童衡说过他记忆中与老修士的相遇时机不同,笃定道:“你混乱了童衡的记忆。” 玄温抬首,神情漠然,眼中古井无波,却令人无端感到他居高临下的轻蔑。 “一个暂时的容器,不需要知道自己的过去。” 孟亦闻言,抬手,伸向童衡,释放出一丝灵力。 他对灵力的控制向来炉火纯青,在此处,他的灵力受限,却依旧能顺着灵气流动寻找到玄温灵气所在。 玄温见状,亦抬手,潜伏于童衡识海深处的灵气骤然闪出,刻意与孟亦的相互纠缠。 童衡被限制的记忆明晰,刹那间,满地的鲜血,血泊中的男女明晃晃地出现在了他的男孩之中。 远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与猩红,显然经过一场大战。而他还不过是个咿呀学语的孩童,什么都做不了,在最后关头被父母护住,孤然的活了下来。 这时,一名修者忽然从天而降,神情淡漠的扫视眼前的一切,而后将目光转向童衡。 那人看着他,前后思索不过几息时间,便又突然消失在原地。良久,一年岁如人间老者的修士缓缓走来,笑着将他抱起。 那人正是徐修士。 那以后原本变得不太明晰的记忆也渐渐清楚起来—— 他被老修者抱至那座城镇。 老修士告知他即便资质不好,也依旧要修炼,说不定何时便能有所变化。 他被选中进入九曲峰,告知那修士时时,老者没有惊喜,而是一瞬间怔愣的模样,以及片刻后他仿佛得到某种嘱咐,忽然满脸欣慰告诉自己好好于鸿衍宗呆着或许有所出路,并给了他些灵石。 现在想来,琐碎之处处处都是被人控制的痕迹。 直到他遇到先生,一切才有了改变。 眼见童衡眼中猩红越来越深,魔修本想抬手制止他接下来可能的动作,却见他兽瞳并未消散,勉强却已经逐渐平静。 想必他也知晓,眼前的玄温乃是一尊化身,他们的灵力又遭受限制,对玄温分身出手,对其本尊的伤害不过万一,自己却要耗费许多。 并不划算。 敌不动则我不动,才是至上之法。 他们两个是何感受,玄温并不在意,他只是始终注视着孟亦。 孟亦淡然回视。 “可记得那条街道。”玄温忽而开口。 孟亦闻言便知晓他所谓何事,却不作答,盖因这些于他而言早已失去意义。 玄温并不在意,继续道:“那是一切的起始,于是我在修真界建造同样的街道。数百年过去,它始终保有原本的模样。” 街道重现,孟亦接收到了宗门派予的任务都将经过那条街,直到在心底的一丝缅怀中成为习惯。 玄温要的便是这种潜移默化。 后来表面上物是人非的几十年,尽管玄温闭关,日日在祭炼孟亦元婴,却也时时注视着孟亦。 他知晓他何时出山门,知晓他从前势力所在,亦知晓他若想抵达何杜衡所处的地方取洗灵草,会路过那条街。 于是,“已死”的徐修士出现,令孟亦知晓他未亡之事。 之后待到时机一到,“兽吞”一事的真相便该浮出水面,被孟亦所察觉。 玄温早已经算好了每一步。 连真相都是他想告诉孟亦,于是孟亦便一步步知晓。 “丝丝入扣。”孟亦如此评价。 孟亦一直明白,玄温此人是强大且缜密的,做事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而某一日,当他将这份缜密面向自己,孟亦才发觉,原来自己以前所见,依旧不过冰山一角。 他故意留给自己的事件,处处破绽,只要开始发觉,便能够顺着那蛛丝马迹天罗地网寻找到他想给你的答案。 千百个局设下千百个结果,每一个结果背后的答案其实都是,你是我的,永远无法逃脱。 许久,孟亦道:“童衡的父母是不是你所杀。” “涵儿,你是否还想问,童衡之父是兽吞传承者一事,是不是我泄露出去。” 孟亦看着他,没有说话。 玄温分身凝视他良久,忽而笑道:“这很好,我已经是这世上,你最不信任的人了。” “你可以离开了。” 孟亦言罢挥手,疾风呼啸而过,玄温分身便瞬间破碎。 他的灵力不知何时竟已恢复。 玄温几句言语,孟亦便知非他所为。 然知与不知,又有何意。 —————— 鸿衍宗鸿蒙殿内。 原本坐于上位,阖目凝神的玄温本尊睁开眼,唇角勾起。 我所欲,世间唯孟柏函而已。 快些成长,而后—— 或杀了我。 或永远属于我。 第76章 孟亦放下手臂。 玄温化身消失之后,四周禁制对他们灵力的压抑仍未停止。 此处除了他们再无外人, 惯于隐匿自己的魔修摘下兜帽, 狭长魔魅的双眼看向孟亦, 笑道:“小亦儿竟悄无声息地背着我恢复了灵力?” 孟亦不在意他语气中的调笑, 只道:“很简单,引自身灵气流动,分至微毫, 自丹田至悬枢,再至……如此便可。 ” 听闻孟亦一番解释, 魔修和童衡都没有怀疑, 立刻按照他所言,引导分化灵气于全身之中游走,至最后一步, 果然倏而茅塞顿开,不再灵气凝滞, 通身境界回归正常。 随后魔修问道:“小亦儿何时知晓此法?” “方才。”孟亦如是回答。 边与玄温化身虚与委蛇, 边回转体内灵力,便成功冲破了屏障。 沈五渊笑:“看来是你自己所想了。” 孟亦颔首, 是作肯定。 “短短时间内便能寻到接触禁制禁锢之法,正确细微地操作灵气冲击相应穴脉。”说着, 沈五渊挑眉,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听了这句话,童衡眸中杀气顿现,这魔修露出这幅与有荣焉的模样, 真真欠揍。 他们两人自一开始便时时剑拔弩张,几乎没有和平相处的时候,幸好二人皆有底线,为此而相安无事着,这底线便是孟亦。 魔修毫不在意地笑笑,问孟亦:“此事已解决,之后,欲何为?” 孟亦道:“接下来,你们不必再跟着我。” 沈五渊皱眉。 童衡闻此,欲言又止:“先生……” “无需多言,”孟亦摆手,淡声道,“既然你已知晓自己的身世,想必接下来或是有家仇要报,或是要祭拜先祖亡灵,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或可再遇。” “至于你,”孟亦转头看向沈五渊,“来日再见,我生,则帮你寻无念替代之物;我死,神药无念仍存,它便是你的。还你当日为我寻天地之灵其恩。” 魔修闻言,收起调笑神情:“待到他日,你果真要与玄温老贼一战?” 孟亦抬眼:“从未与你说笑。” 魔修上前一步:“我帮你。”损失他们二人围剿玄温,胜算或大些。 “不必,”孟亦摇首道,“这是我与他之事,便由我来做个了结。” 魔修又道:“那如果说我也与他有恩仇……” “你如今境界不稳,”孟亦打断他,“真要有些恩怨,需要一战,也应先将自身境界稳固。” 魔修虽不说,孟亦也知晓,他因为当初飞升失败的缘故,境界看似不算低,却有不稳定的根由在其间。 魔修对此不做正面回答,只道:“那小亦儿如何知晓,自己日后能否超过玄温老贼,将他踩在脚下。” “我不知,”孟亦扭头看他,“却不代表我不会做。” “如此看来,你心中已想好去处。” 孟亦点头:“是,你们与我境况不同,所需的磨砺也大不相同,此去别过,有缘再会。” 习惯站在孟亦身侧沉默注视的童衡闻此一番话,本以为自己与之前比起来,已经算是可以独当一面,未曾想到仍旧不是能站在先生身边的高度。 更何况,先生不同往日,已经不再需要他。 “先生意已决,童衡听先生的。” 此去为父母复仇,也为来日能与先生并肩同行。 沈五渊则带上兜帽,遮掩在阴影之下唇角勾起:“既然如此,就此别过,那只鹅,就留给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化成一道黑影,消失在暗道之中。 魔修走的潇洒,临别言下之意那只鹅却不准备带走,也不给孟亦拒绝的机会,便迅速离开此处。 如此,孟亦势必要再回一次飞鸽商盟。 童衡不喜魔修作为,但也知晓先生仍是会去寻那只鹅,于是便道:“先生,我与你同去飞鸽商盟,再分别。” 孟亦轻嗯一声,便闪身离开了暗道。 童衡立刻跟上。 —————— 柳父将柳释带回凌霄剑宗之后,为他医治好身体,本想再为他颠了记忆,却被宗内长老告知,此法不可二次使用,否则怕是会伤了神智。 于是柳坤只好将其关在洞府之内。 好一个玄温,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又布局将自己亲子弄至这般地步。最可气的是他又奈何不了玄温,修真界中强者为尊便是如此。 而那孟亦又算何物,令释儿日夜心心念念,竟还让他自己掏出元婴,简直不知所谓。 这些日子,他先是将柳释关起来不予理睬,让他自我冷静。后来发现他情绪不对,便又每日总与他说教。 柳释对其自始至终视而不见,每日虽不曾再做出自我伤害之事,却从不说话,周身再无灵力起伏,面色青白,眼中死寂。 仿佛世间再无可触动心弦之事。 柳坤不能重新篡改他的记忆,除此之外想了无数种方法,都未能激起柳释眼中一丝波澜,日日都气急败坏,甩袖离去,留下一句“孽子”。 终于有一日,柳城觉得,柳释对孟亦念念不忘,不过是因为年纪尚小,见过的人不多,再加上心中有所亏欠罢了。 诚然,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孟柏函此人的卓然与优秀,然而各花入各人眼,如同凡尘俗子,看惯了清淡的,便想看些娇艳的。 至于亏欠愧疚,那日孟亦被玄温带走,后来之事虽不知如何,在没有消息传出来,但看玄温那时抱住孟亦的动作,是隐含郑重的。因此,他极可能会重新治好孟亦,到那时,所谓愧疚,所谓痛彻,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于是这日,柳坤便来到柳释房间。 他进来便直言道:“我令人接你去其他地方住些日子,你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想想,什么才是你一个少宗主应该做的事。” 屋内静默异常。 柳释背对他,不知看向何方。 许久,屋内之人开口:“何处。” “你小族叔,西陆柳城所在,飞鸽商盟分盟。” 第77章 柳城与柳坤虽是同族,却不太相熟, 往来甚少。 柳坤身为一方大宗门的宗主, 族中之人大多敬畏他, 甚至谄媚于他。柳城则素来为人圆融, 与人为善,因而,虽与柳坤不甚相熟, 倒也算有礼往来。 正因如此,当柳坤忽然说要让其子柳释来飞鸽商盟这里住些时日的时候, 他想都没想便点头应了。 柳坤与他用千里镜对话, 言及柳释今日心绪不宁,精神不佳,恐对修行有异。 柳城闻言诧异, 问道:“所为何事。” 柳坤顿了顿,片刻后只道:“情劫。” “这……”柳城闻此欲言又止, “何种情劫?” 修真之人大多情缘淡薄, 往往容易被修为上的瓶颈和对大道的执念而困扰,却甚少为情所困, 是故柳城心中有些惊讶。那凌霄剑宗少宗主柳释,也算是个人物, 曾经的少年天才, 俊朗潇洒,同辈中无几人能是敌手,如何看来, 都不像会是被谁囚了心的人。 柳坤听出了柳城疑惑,却似乎并不想作答,然而他转而又想到之后的托付和请求,便只能似真似假道:“多年前识的一狐媚之人,被迷了心,如今又被背叛,方才如此。” 柳城点头:“原是如此。” “因此,我这里还有一不情之请。”柳坤趁机说道。 “请说。” “听闻飞鸽商盟包揽万千,世间万物应有尽有,”柳坤道,“孽子去了那处,能否为他选几名风姿不一的小侍……” 听闻此言,柳城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摆手道:“这算不得什么不情之请,到时我自会一番,只是,若是少宗主他不满意,我可就……” 既然为情所困,必然用情至深,若是帮了柳坤的忙,却因着小侍之时惹怒了柳释,并不划算。 柳坤自然明白,只道:“无事,若真如此,怨不得你。” 两人又虚情假意片刻,这才敲定了事宜。 —————— 柳释答应柳坤前来飞鸽商盟,目的很简单,他要趁机脱离柳坤掌控,去鸿衍宗寻孟亦。 兜兜转转,陷入泥沼,终于又满身狼藉地爬出来,他如今从未有过的清醒。 柳城成功迎来柳释,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位化神后期的长老与一应弟子仆从。 距离柳城上次见到柳释,已经是约摸百年前的事了。 那时柳释正意气风发,满身都是不可磨灭的锐气,多少人慕艾仰止的存在。他和柳城相谈几句便匆匆离去,只笑说他与自己名为“柏函”的至交好友有约,便不多相陪。 如今再见,柳城险些认不出眼前满面死灰的人来。真真是应了柳坤所言,为情所困,已入魔障。 “族叔。”柳释开口,嗓音低沉哑然,如行将腐朽的老者。 柳城点头:“嗯,给你准备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你先……” “族叔,”柳释转头,看向柳城,再度开口,“我爹请您所做之事,皆不要放到我面前来。” 毕竟是有血缘的生父,柳释对柳坤太过了解,他那个人,善恶是非早已不分,只看得到宗门利益,己身利益,绝对会用对自己最有利折损最少的法子解决问题。 柳释完全可以想到,他让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 “这……” 柳释又道:“或者,我把他们扔出去。” “好,”柳城点头,“我知道了。” —————— 飞鸽商盟门外外,孟亦与童衡已经到来。 大门前守着的人见过孟亦一面,便记住了他的姿容,而柳城又曾说过,若是这位前辈到来,可不必通传,直接入内,于是那守门人便恭恭敬敬地将孟亦引了进来。 而童衡则在门口与孟亦别过。 孟亦被人引进门内,寻找柳城之时,恰逢柳城正安置柳释,于是三人便如此打了罩面。 柳释从见到孟亦便整个人呆愣住。 自从他清醒之后,就再没有像现在这般好好看过孟亦,仿佛过了千万载一般,记忆中的明眸朗目与如今相对时的漠然重合在一起。依旧仍是那个人,却疏远到触不可及。 分明曾是共同并肩而立,相倚畅笑的亲密之人。 柳释这些时日根本无法闭上双眼,只要一闭眼,就是自己拿着剑,刺入孟亦身体的画面,滚烫殷红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剑身淌下,溅到柳释手上,烫的他浑身震颤。 看见孟亦,柳城面上笑容真切,拱手问好,正想介绍柳释与其认识,便见一旁的人自孟亦便始终痴痴然,眼中有倾慕神采,亦有自悔苦痛。 柳城掌管飞鸽商盟分盟多年,惯会为人处世,看人眼色,此时看着柳释眼中忽然焕发的神采,几乎是瞬间便想到,孟前辈便是柳坤所说的那个“狐媚之人”。 他本就对柳坤所言怀疑至极,此时更是完全不信了。 孟前辈此人,他虽才接触几日,但是可以肯定,他绝不是柳坤所言之人。这其间,恐怕还有更多隐晦私密之事。 只怕是柳释父子,对他不住。 孟亦是来领蠢鹅的,并没有多留的打算,他此时见到柳释,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不再多加关注,而是扭头问柳城:“何在。” 柳城立时明白他指的是白鹅,盖因除此之外,孟亦之前离开之时再未留下什么值得他跑一趟来取的事物。 于是柳城回答道:“神兽大人平日操劳,我等不敢怠慢,之前正派人领着它往万兽山觅食去了,想来不久就能归来。” 说着,柳城拱了拱手:“不如先进屋等等?” “可。” 茶雾冉冉,萦绕几圈,又渐弥散。 三人分散而坐,默而无言。 柳释始终凝视孟亦侧颜,有千言万语欲说,却郁结于胸,无从说起。 气氛凝滞,柳城时不时说着话活络着氛围。 许久柳释终于来欲开口问他近日可好,却听见一阵嘈杂后,一只大白鹅招摇撞骗地晃着身子从外面归来,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商盟中子弟,各个面上都是十分尊敬。 白鹅打了个嗝。 孟亦站起身,看向它。 白鹅大摇大摆走路的动作瞬间停止,抬着一只橘色脚蹼,试探的往前迈了一步。 孟亦转身对柳城道:“多谢款待,有缘再会。” 说罢又看了那鹅一眼,便朝外走去,大白鹅赶紧转身倒腾起步伐跟上他。 柳释看着孟亦的背影,不自觉站起身,朝着他扬声道:“柏函,小心玄温!” 孟亦从容的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消失了在原地。 柳释剩下诸多未尽之言都未能再说出口。 一旁的柳城听到“柏函”二字,便立时想起来百年前与柳释相谈的寥寥数语。 原来,竟是如此。 自孟亦走后,柳释始终站着,远眺他离去的方向。许久,他一字一句,将自己和孟亦相识相知,到相……不,不是“相”,是他背叛了孟亦,是他对他扬起了明明发誓要用来护他周全的剑。 一桩桩,一件件。 松下小憩,风中共醉,仗剑行走。 到满目鲜红。 最后,他急切道:“族叔,他初见时看我了,他眼中有我了,虽不过一息时间,但是我看到了。” 是该说他可怜,还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总归是做错了事,合该受了因果。 细细去想,孟前辈那般之人,曾被如此对待,绕是柳城,也一时之间愤然于心,给不了柳释好脸色。 “可对视的时间甚短,我思绪又纷乱,实在读不出他眼中曾有何意,您说,他是否是在怜悯我?”柳释如此问着,明明“怜悯”二字该是令人心伤受辱之词,他言语中却有着低声下气的希冀与渴求。 一时间,柳城觉得自己不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那种答案。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方才那孟前辈眼中莫说是怜悯,那是半丝情绪也无的。 只是面对柳释的疑问,他仍有些捉摸不定该如何回答,于是反问:“是怜悯,又当如何?” 柳释闻此,看向他,憔悴面容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如真如此,我会想,真好,他在怜悯我,他因我……因我而有情绪了。” 再不是冷漠以对,哪怕回不到至交好友时的相谈甚欢,不掩言笑,只要还有一丝丝触动,都是好的。 说到最后,柳释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些许颤抖。 是希盼。 也是自欺欺人。 到这时,柳城知晓了他心中所想,他幽幽叹气,带着欲他越发悔恨的意图,照实说道:“他眼中,一无所有。” 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柳释自嘲一笑:“我知晓,我都知晓……” 柏函,我宁愿你骗我也好,杀我也罢,都不愿你如如今这般,对我的存在不理不睬,无知无觉。 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美好的梦境,哪怕梦中的他恨着自己的。 哪怕是假的也好,他愿意沉醉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只要孟亦看他一眼,他什么都信,什么都随他。 柳城又道:“你尚不如清晨朝露,连他衣都沾不得。” 闻言,柳释苦笑,眼中悲凉:“朝露又如何,便是能沾他衣,也不过是挥挥手间,就蒸腾散去再无痕迹,犹等不到晞于晨日。” 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第78章 孟亦要前往的地方,是约摸百年前无意中探查到的一处洞府。 之所以如今依旧前去, 是因为初次发现之时, 那洞府还远未到开启之日。 彼时, 洞府内外, 浓郁的灵气几乎变为实质,萦绕周遭,如传闻中仙界间瑶池仙境。仅仅只是站在洞府外, 便能感觉到冲入体内、深入骨髓的醇厚的灵力灌溉。在这般的灵气凝聚洗涤之下,极易陷入顿悟, 教人如醍醐灌顶, 如痴如醉。 只是好处如此之多,也要看能否消受的下。 若是筑基期以下的修者,在这里待个一刻钟, 便会经脉爆–裂而亡,金丹期修者能支撑一个时辰, 元婴期的修者则能待上不到一日。这还只是洞府外围, 并未进入其中,如此一来, 非是绝顶大能,绝对无法进入其中寻求机缘。 那时孟亦便知, 此处绝非寻常之地, 恐怕乃是一座上古久远大能的洞府,甚至可能是与仙界有关之地,否则如何解释这洞府奇异之处。 初发现这处洞府之时, 他废了些心思,知晓了此秘境的开启时间并不短,至少要几十年之后。 当时知晓此处,他首先便将这洞府的存在告知了玄温。盖因玄温那时仍旧是“渡劫后期迟迟无法踏入飞升”的存在,孟亦自然想为他寻找到那一份成就飞升的机缘。 然而那时的玄温其实早已勘破了那一层壁垒,不过是在压抑自己而已。 孟亦不知晓后来玄温是否来过此处,但是对他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短时间内可能无法寻到合适的秘境或者洞府进入历练、探寻机缘。 这洞府,仿佛就是为如今的他而量身打造。 —————— 不多时,便到了洞府周围。 由于洞府内向外散发的灵气太浓郁,寻常低阶的修者和妖兽无法承受的缘故,洞府抬头望四周看去,方圆百里,除了茂密旺盛生长的草木花药,再无其他活物。 行之洞府门口,孟亦停下脚步,侧眸看了看四周。 他身侧的白鹅深深嗅了一口灵气,眼中满是满足。 “莫吸收太多。” 孟亦此话一出,本来挥舞着一对雪白的大翅膀,满地欢快的撒欢着挺起胸脯用力吸收浓郁精纯灵气的大白鹅立刻停住了身子,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它的模样,孟亦颇觉有趣。 大白鹅从屏息到憋不住偷偷只呼气不吸气,再到干脆摊开翅膀仰躺在地上,疯狂呼吸,胸腔起起伏伏。 孟亦目睹了全过程,才走到洞府跟前,伸手触碰眼前禁制。如今的他对这道结界亦无甚的办法,看来洞府的前主人,境界尚在他如今之上。 飞升期? 或者是已经飞升的……仙界中人? 一看便知。 当然,其中除了机遇,更多的必然是前人刻意留下的处处险境。 得失相辅,祸福相依。 如此想着,孟亦朝着那只大白鹅招了招手。 原本滑稽地平摊在地上呆鹅瞬间弹跳而起,站稳了身子,便一摇一摆朝着孟亦的裤脚蹭了过来。 孟亦俯身,用手轻蹭了蹭它的脑袋,低声道:“去吧,找你的主人。” 大白鹅闻言惊恐抬头,瞪大了绿豆般的小圆眼。而孟亦,则在他自己说罢那句话的下一个瞬间,瞬间出现在了结界之内,不过一息之间,原本看似可以容人随意通过的结界瞬时散发出强烈到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眼生疼。光芒散去之后,结界之内的景象变得越加模糊起来。 保持着被摸头的姿势的呆呆的鹅猛地冲向孟亦的方向,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咚——”的一声,撞得有点头晕眼花,豆子眼瞬间泪眼汪汪。 进入结界的孟亦转身,看了眼白鹅,又看了眼不远处。 不远处,一直隐匿了身形跟着孟亦的魔修此时也现了身形。 孟亦一直知道这魔修在跟着自己,从她假意潇洒离开开始,便隐藏了起来,偷偷摸摸跟了自己一路。又不敢离得太近,不愿被发现,大白鹅则是为他传递孟亦位置的存在。然而即使他始终隐藏着自己的气息,并保持着一个自以为十分安全的距离,却仍旧无法逃过对灵气极为敏感的孟亦的双眼。 只是孟亦先前装作不知,也不说罢了。 此时,孟亦将大白鹅留在了外面,归还了他的主人,就像魔修当初留下一句“那只蠢鹅就留给你”一样洒然。 沈五渊从远处飘然而至,走到结界前,便看到那前面立着个老旧的木牌,上面写着——容一活人。 这话有这意思。 他堂堂渡劫期的魔修,便是为了能和小亦儿一起行动,时时刻刻护他周全,才如此尾行,遮掩偷摸。此时洞府前主人此话一出,岂非是指若是他想进去,只等孟亦活着出来,或者死在里面。 沈五渊将灵力集中到手上,伸手触碰屏障,灵力却被尽数吸收。果然,便是他,也无法强行通过此处。 想必小亦儿一开始便看到那木牌了,他终是不愿接受自己的守护相陪。 思及此,魔修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正正看见了孟亦瞧向大白鹅的微微带笑的双眼。 孟亦抬眼,微弯的双眸恰好对上魔修双眼。 沈五渊微怔。 那些微的笑意极其浅淡,几乎捉摸不到,却又如此生动鲜活地印在眼前人的眼角眉梢。 霎时间,溪涧松风,暖日融融。 余生所见所闻最绮丽的十里春风,万里山河,袅袅炊烟人家,澹澹小桥流水,莽莽圆日北漠。 再不比你。 魔修凝视孟亦许久,最终未说什么,只瞧着他眉眼,摇头低笑。 也罢。 也罢。 孟亦转身,朝着洞府深处走去。 魔修目送他的背影,当他的身影将要完全被洞府之门掩没之时,开口道:“此去艰险重重,前路未明。若他日你欲为之事,皆可得成,便多像现在这般笑笑,如何?” 即便无念则是无情,也愿你能偶有喜乐之时。 孟亦未言,身影彻底消失于魔修眼前。 第79章 孟亦对这处洞府有过许多种想象,等到真的进来, 才知晓自己先前无数设想仍旧不够宏大。 他也曾经去过无数秘境与洞府, 得到过许多机缘, 也历经过诸多磨难。若说盛大之景, 亦见过不知凡几,却从未有如今这里这般瑰丽。 进来的刹那,不是阻隔的玄门, 亦不是难逃的陷阱,而是头顶皎皎河汉, 脚踏无际碧水。 四周广阔浩渺, 一无边际。 那地面看似是水,却不会令人下沉,水面澄明,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光滑的明镜之上, 却又向外泛起圈圈涟漪, 波光粼粼,孟亦的倒影于其上清晰可见。 抬首便是九天银河, 苍穹布满星辰,熠熠生辉, 而孟亦头顶的地方便是一轮巨大的圆月。暖光的明月清晰地倒映在如镜的地面上, 如梦如幻,恍然不似人界。 四周一片苍茫,辽无边际, 各个方向似乎都永无尽头,令人晕眩迷惘,不知何去何从。 孟亦理清了眼前的状况,便目不斜视往前走去。 一路头顶圆月如影随形,踏着如镜水面,与自己及明月明晰的倒影步步相接。似乎是走了长的路,不知冗长时光的流逝与更替,心中也不曾生过丝毫杂念。 一步、两步…… 万万步…… 如同过了万年之久,孟亦从容不破的走着,眼前原本无尽的路途景色大变,瞬息之间,漫天星辰被如墨夜色所替代,脚下踏着的水面也瞬间干涸,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了怪石嶙峋贫瘠之地。 孟亦停下了脚步。 他朝着后方自己来时的方向看去,原本盛世宏大的景象完全消失,举目望去皆是荒凉。 又是许久过去,荒芜之地忽然扬起风暴,呼啸的冷风卷起尘沙,天地间唯有那轮圆月还是原本的模样,清亮的光辉温凉如水,照彻天地,苍凉且磅礴。 冥冥之中,孟亦似乎听到了几声由远至近的低吼声与“嘶撕”声,中间还间或几下呼吸粗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四周忽而变得阴黑,孟亦抬头向看去,如山般的巨兽从天而降,遮天蔽日,原本的明月银辉皆被掩盖,孟亦抬头看去,竟是完全不得窥见它的全貌。 眼见那巨兽缓缓向下压来,孟亦迅速聚集灵力,他欲使出缩地成寸,不料这地方诡异,可以使用灵力,却无法缩地成寸,想来是此地有空间秘术的缘故。如此,他便只能御风飞行,迅速朝外掠去,而那巨兽降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从缓慢直到自由降落,在它将要砸向地面的那一刻,孟亦终于抽身离开了它的范围。 “咚!” 只听一声巨响,地上嶙峋的石头被拍碎,石沫飞溅,扬起一阵飞沙,烟雾迷茫,也足以将人呛的呼吸不畅。 趁着巨兽完全落了下来,仍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孟亦点脚凌风而起,飘立于半空之中,俯身看那巨型妖兽,这才看清了妖兽的本来面目。 孟亦已经不再使用法器,他运行起风灵力,,将其凝聚在周身,形成风旋罩着自身,所有飞溅而来的砂石皆被风旋搅碎带走,不留一点痕迹,丝毫碰不得孟亦分毫。 他两手间呼啸风声作响灵力形成风刃,便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此时这个角度,他终于看清了那妖兽的全貌,却是一只虫类。 庞大若山的身躯上是深蓝与黑色交错的外甲,泛着金属的光泽,看起来格外坚硬,头部则与普通虫类无异。只它的嘴格外狰狞吓人——两排倒刺般的利齿咯吱作响,往下淌着粘稠的唾液,仔细看去,密密麻麻甚是骇人,且因为它本身身形庞大的缘故,其只一颗利齿,便有孟亦身量长短。 这显然还是只带毒的巨虫,它唾液滴到的地方皆被融化,滋滋作响,最后化为腥臭的黑水。 那只巨虫不久便发现了孟亦,两只黑圆的眼睛同时对准了孟亦。 它开始有所动作,黑蓝相间的甲壳缓缓展开,长出一对漆黑丑陋的翅膀,冲着孟亦飞了过来,它的口中同时响起刺耳的叫声,就像是有人拿石头在铁器上滑动,聒噪的很。 孟亦毫不避让,迎身而上。 就在一人一虫几乎快要相撞之时,孟亦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巨虫的另一边,他神情漠然,抬手,手落下来的刹那,巨虫一只触角便整个断开,跌落在地。 巨虫发出悲鸣,然而在它反应过来的时候,孟亦已经跃向了另一个方向。 毒虫被激怒,抬起几对前足,却见对面与它凛然相对的孟亦却只云淡风轻的看了它一眼,便率先发动攻击。毒虫的外甲如它的外表一样,极坚硬,孟亦无法穿透它,仅可以留下道道划痕,然而这些攻击虽然无法完全伤害到毒虫,却给它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风刃与毒液相抗衡,你来我往之间,毒虫节节败退,被打的几乎只能用尽全力防御,无法进攻。 孟亦行动间飘然若风,几乎看不到人影移动的痕迹,真正循着风的轨迹,与其融为了一体,这才是风灵根修士的臻境。 毒虫被逗弄,被激怒,腹部胀起,运转起其腹腔内所有的毒液,欲将孟亦化为乌有,却在抬起身躯积聚毒液的瞬间,被孟亦找到机会一道风刃狠狠划开了腹部。 霎时间,毒虫的妖丹混在腥臭的粘液中,喷涌而出。毒虫抽搐几息,失去了呼吸,丑陋的身躯遍是风刃留下的痕迹。 孟亦全身却一尘不染。 方才这毒虫偏要选择从天而降,将自己的腹部暴露给孟亦,这才使得他立时找准了它的弱点,省了许多力气,便将其击杀。 毒虫死后,庞大的身躯未落到地面上,便已经化作了粉尘,悄无痕迹地逝去,风扬起,痕迹便尽数被抹尽。此时,天也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举首星辰明月,低头波光粼粼。 一老者忽然出现在了孟亦面前。 老者的眼中空寂高远,似乎蕴含世间万物的玄妙,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缓慢地,他的容貌一变再变,仿佛时光倒流,脸颊的沟壑渐渐被抚平,两鬓的霜白也染成青丝,唯有那双眼,经过了万万载岁月的磨砺,仍旧空远。 直到老者变成一俊逸似仙的青年模样,他才看向了孟亦。 他眼中混沌,恍若可洞穿世间一切。 洞府主人已逝,如今留下的不过一缕亡魂,却仍然有些无可比拟的威压。 “你来了。”他如是说道。 孟亦启唇:“前辈。” “吾姓任。” “任前辈。” 前辈忽而问他:“恨吗。” “不曾。” “你怎不问吾所言是何?” 孟亦只道:“无关紧要。” 那前辈闻言,模样忽而又变回了老者的形象,唇边挂上了笑意:“你可知第一关,你于星海中走了多久。” “一心向前,不曾知。” 老者笑:“三十六载春秋。” 万万年来,于无尽星海上,能做到心无旁骛,毫无杂念朝着一个方向前行的人,只如今孟亦一人。 “倒是不长。” 老者闻言仰头朗笑:“确实,与你失去元婴的时间相比,还不算长。” 洞府主人果真知晓不少,孟亦也不觉得惊讶,只静听下文。 老者朗笑后,开口问道:“山花如何,风月如何,世间千古如何?” “山花昨日红,风月凉薄人有情义,世间千古轮回更替生生不息。” “尔即是如此回答,为何吾在尔眼中看不到昨日山花,人之情义与千古更替。” 孟亦闻言,不作答,抬起双眸看向老者。 万物再生趣灵动,于他无干。 “有趣,有趣。”老者扶着白须,仰头放声大笑,“若是修真之人人皆能无念,该少了多少趣事,也少了多少为情所困。” 说着,老者话音一转:“可惜,吾生时未曾参破过此理,你可知为何?” 孟亦道:“因为,人本该有情。” 正是如此。 人本该有情,他也是,本该有的。 闻此回答,老者扬起手,洒下一片如星海般的微光。 微光触及到孟亦身体,便立时潜入了其静脉之中,孟亦隐隐感受到了体内灵力的波动和元婴的共鸣。 “吾当初本已踏入仙界,却因较大多傲骨的仙人多了几分情义,遂被杂念困扰,后寻了此处,了了余生。你既在吾神魂俱灭之前来到此处,便是与我有缘,洞府中物与吾最后一缕仙元,便都予了你罢。” 随着微光涌进身体,孟亦修为一路上涨,从渡劫初期到渡劫末期,直到仅差一步便将要突破渡劫末期的屏障之时,才在孟亦的刻意压制下,堪堪停了下来。此等进阶速度,莫说是在修为千百年难以寸进的后期,就是前提初踏入修真界的炼气期晚辈,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突破两个小境界。 老者身影渐虚,弥留之际,他仍旧抚着胡须笑的祥和:“永生太长久,若他日飞升成仙,莫要如吾一般觉得寂寥。” 老者消失前,孟亦又尊敬地叫了一声:“任前辈。” 老者含笑点头。 之后,孟亦于星海之中静坐,炼化老者赠予他的仙元。 十二载后,他扎实稳步地跨入了渡劫后期。 此后境界上的进境,多依赖顿悟与积累,尤其是顿悟冥想。 是时候去人间界了。 —————— 鸿衍宗内近日热闹,各种传闻甚嚣尘上,从四十多年前开始隐隐有人谈起,时至今日,依旧有人谈论。 修者多清苦,宗门内的修行时光总是平淡,日日寻常,偶尔逢些时日会有规模不一的比试,除此之外,便无甚其他新鲜之事了。 然而近来这些年,又有所不同。 自从传闻中一直闭关的宗主出了关,且又当着众多别宗别族修者的面晋升了飞升期之后,便时不时总有些大消息在宗门弟子间流传—— 初时,是因有人言道宗主出关那日从鸿衍宗一偏僻的峰头上带走了一个人,那人是五十年前惊才绝艳却意外失去灵力的鸿衍宗大师兄,曾经的宗主首席弟子——孟柏函。宗主将他带走,是为了将其治好,令其重回巅峰,届时他们这些人也可以看看何为天资卓越,天赋过人,何为真正的大师兄风范。 自那以后,各种传闻便开始接连不断的出现。 有人说现时被称为“大师兄”的宿歌宿师兄,因此事而心绪不稳,入了魔障,如今仍被其师尊薇罗长老强行关在洞府内,压制异念。 有人说宗主的第二位亲传弟子,宗门内风云人物灵芮灵师姐不知为何在外出历练后,归来便丹岩峰下跪求良久,然后便再无了消息,恐怕是遇到了情劫。 有人说宗主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应霜平的魂灯灭了,疑似亡在了外面某处…… 更甚至有人说,其实宗主首徒和关门弟子素来水火不相容,首徒受伤无法修炼一事,便是因为那应霜平所为。然而宗门偏心小徒弟,因此那位大师兄便从此没有缘由地沉寂了五十年,无人相问。 你若是问为何现在宗门又想救自己首徒了?这就要说道一些入宗门久些的师兄师叔们都听说过的事了,其实首徒被宗门捡到时,才堪堪几岁,被捡回鸿衍宗后,被宗主亲自教养,情感自然非同一般,哪怕中间有些磋磨,最终总是会心疼的。 与这些传闻相比,已经证实了的诸如凌霄剑宗少宗主公然与鸿衍宗为敌,不顾其父劝阻撕下了脸面;宗门内的各种的池子溪河里常有一只大白鹅光临,似在等待着谁,旁的人一靠近便一溜烟儿的没了身影;宗门最深处,孟师兄曾居住过的九曲峰总是阴风阵阵,令人怀疑是否是宗门潜入了魔物;九曲峰山脚下的灵米灵蔬,明明无人照料依旧长势喜人……这些事,倒还显得正常亲切的多了。 木灵峰。 屋内盘腿打坐的灵芮忽而睁开了双眼。 她自上次跪求过玄温后,便隐在了自己的峰头,未曾离开过。 如今她才发现,每个峰主手下的势力都在玄温的监视之下,其中被安排的眼线不知凡几。当玄温需要的时候,任你有多大的势力,都会瞬间瓦解,而他布眼线的行为,百年前才堪堪开始,之前他有这个能力,却怠于为之。 在鸿衍宗中,灵芮已然成了孤立无援的状态。 时至今日,她依旧未曾弄清楚关于柏函哥哥身上所发生的事件的始末,只有一点可以确认玄温此人早已经不是她初时敬畏的“师尊”。玄温恐怕也从未将她当成过自己的徒弟,尽管他收下的三名亲传弟子中,只有自己和他和同样的灵根,修习的本源相同。 不过这无关紧要,无论玄温收下自己是为了什么,能遇见柏函哥哥,便是一生幸事。 灵芮是被孟亦亲手带大,他教授了她一切。 于孟亦看来,自己大抵如父如兄;于灵芮看来,却另有一番旖旎的心思,无法宣之于口。 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一直有着彼此联系的方式,只是先前孟亦没了灵力,无法使用那个方法而已。 那就是灵芮可以通过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感受到孟亦所在。 这项链的由来,是灵芮十二岁时的事了,那时孟亦忽有一日接到了宗门内派发的任务,外出执行。而尚还天真烂漫的灵芮不知此事,只以为柏函哥哥不见了,越想越心慌,怕他了出了事,又怕他不要自己,便整整哭了一整日。 孟亦归来,见她如此,自责之余便为她寻来了这项链,将自己一缕灵力输入其中——只要他不是在特殊之地,本人得到消息后不刻意阻隔联络,灵芮便能知晓其大致方位所在。方向范围泛泛,只指引了东西南北,却令人心安。 小姑娘这才终于笑开了,梨涡清浅。 那事过去几年后,灵芮逐渐成熟,意识到如此窥探柏函哥哥踪迹并非好事,这项链便被妥善的收了起来。 四十八年前,灵芮拿出了项链,然而世间却遍寻不到孟亦消息。她担忧过,偷偷找寻过,却无济于事。 如今,其却忽而有了异动。 ——凡人界。 正当时,灵芮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鸿衍宗宗门。 柏函哥哥,芮儿来寻你了。 第80章 孟亦到凡人界的时候,正值入秋。 北方万物已经开始凋零, 冷风呼啸, 叶子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堆积成厚重的一层枯黄。 修真者要跨越凡人界, 并非容易之事。 为了维持两届的平衡,修真之人在人间界不得随意使用术法。同时,修者的境界也会受到限制, 无论如何强大的修者,在这里能使用的灵力极限便是筑基而已, 炼气期筑基期的修者在凡人界, 除了气力比常人大些,也便无甚差别了。 对于孟亦而言,他便可以发挥筑基初期的实力, 这境界,在凡人界, 只要动动手指, 便已是可以翻云覆雨的存在。 但是即便发挥了炼气期甚至筑基期的实力,修者所作所为依旧被天道所窥探, 不得越界,尤其不得干涉凡人界朝代更替, 不得扰乱帝王之气。如孟亦, 境界被限制后仍有余裕,也不能随意动用灵力,否则极可能会遭到反噬。 深秋的凡人界, 荒凉的不仅仅是萧瑟秋景,还有凋零的人烟。 孟亦于府城与乡镇之间游走,知晓了此时正值山河动荡,呈现几国鼎立,逐鹿天下之势。 因战争,百姓大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天道所限,孟亦无法用术法干涉凡人生活,此时更是不能与干涉江山易主,皇朝更替,因此,在乱世之中,他便成了一位云游的医者。 孟亦长年累月地穿着老旧的青衫,模糊了自己的面容,背着药箱出现在流民之中,免费为病患诊治。他用的皆是凡人的药材与药方,治疗的过程中,自己也渐渐体悟,创造新的治病方子——这些皆在天道允许所做的范围之内。 饥饿和暴-乱催生人心底最深处的恶念,有暴虐之徒趁着山河动乱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也有许多平民日日颠沛流离,只为找寻战火烧不到的净土,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因而,孟亦行医的过程中,曾遭受围堵抢劫,也曾险些被人拉去当了压寨夫人,更有不计其数被救助过的人跟在他身后不愿意离开。 他似乎心怀天下,至徳至善,又冷漠疏远地令人敬畏,那些跟着他的人,大多逐渐离去,也有人,跟了许久不知疲倦。 那日,孟亦救了一身陷囹圄的少年,为他治好了伤病,便一如既往地漠然地背起药箱,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而去。 少年约莫是被尸髅遍野的战争所害,至亲逝去,家破人亡,失了言语的能力,终日里也不吭声,只一味地跟在孟亦身后,看他医治伤者、病者。 风雨无阻,翻山越岭。 孟亦既不赶他,也不刻意与他搭话。 一开始少年会试探,后来便开始弄着吃食,他会将吃食先给予孟亦,孟亦却未吃过,其他时间亦未曾进食。孟亦不吃不喝,依旧前行,不似凡人,少年也仿佛不曾在意,只时日多了之后,便只准备自己的吃食。 两人便如此沉默前行,走过荒凉北漠,亦行过江南小镇。 直到有一日,孟亦停下脚步,转身问他,是否要学医。 于是四处云游的医者,变成了两人。 那以后两年,少年忽然失了踪影,孟亦未曾在意,一人上路。 —————— 这场朝局动荡整整持续了十三年。 天下分分合合,有人为了权势勾心斗角,有人为了忠诚慨然赴死,有人想做乱世枭雄却死于非命……最后天下终是和而为一,战乱停止,改朝换代。 新皇登基祭天那日,孟亦便隐去了面容,立身于百姓之中,抬头看着。 地上朝臣与百姓全都跪下,高台之上,新皇身着穿着繁琐尊贵的明黄色衣衫,承受所谓来自“上天”的旨意。他身上有明黄龙气,手上则沾满了战争中无数庶民与敌军的鲜血,如今擦净了,便用来爱护活下来的百姓。 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后十数年,新皇皆要为了重整破败江山,安抚天下百姓而费心费力。 新皇戴上冠带之事,孟亦转身离去。 那当初跟在他身后沉默学医的少年终成了天下之主。 江山稳固后,他昭告天下,要寻孟亦,却无果,于是便将所有精力倾注于此,仍旧一无所获。 直到头发花白,生命垂危之际,昏花的双眼忽然精神矍铄,颤抖着手指着眼前人。 孟亦不曾刻意令自己容颜随着时间流逝而衰老,那人也早知晓他并非凡人。他寻了他这些年,几十载后的弥留之际,他终于能抓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叫着:“孟医师,孟医师……” 最终逝去。 孟亦合上那人双眼,为他念一段往生经。 他看了无数种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知晓该救与不该救,知晓是非对错,知其意,却不通其情。 沿途风景与人情,看进了眼里,去不得心里。 他甚至连叹气,都已不会。 每逢这时,孟亦便会想起,他如今这般追寻大道,只是为与玄温一战。 初时有情有义,敬重是玄温,那年生死一线,失望是玄温,如今失了情感,一心想杀的仍是玄温。 思及此,孟亦背上药箱,离开此地,重新上路。 —————— 项链的定位只是一个大致位置,孟亦又常年隐了姓名四处游走,再加上战争动乱,消息难以传递的缘故,当灵芮找到孟亦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多年之后。 皇位上坐着的人已换了三个。 有前几位先帝政治清明的建设与整改,再加上当朝圣上清正廉明,启用贤臣,整顿的朝堂上一派正气,除了些无实权的皇亲国戚之后,甚少有尸餐素位之徒。 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是个人间所谓的盛事太平的光景。 一个朝代正当繁荣昌盛的时候,四海升平。恰逢春节过后,二月春闱,进京赶考的考生无数,一路上各种才子佳人的绝唱广为流传。 ———— 京城客栈里,孟亦将药箱放在桌子上,点了一杯清茶,不喝,只聆听人间百态,却忽而听到一如铃清脆的声音叫道:“柏函哥哥!” 那声音悦耳动听,店内客人们循着声音看去,便见一倾城佳人站在门口,她眉如柳眸似星,朱唇粉颊,霎是娉婷婀娜。而被他所叫之人,却奇异地令人记不清容貌,明明在同一客栈之中,离的还如此之近。 孟亦未回头,如风般的秀美少女便已经扑上了他的肩头,环着他脖颈,语气惊喜中带有一丝哽咽:“柏函哥哥,芮儿可算找到你了。” 孟亦将她从自己肩头拉下来,让她端坐于对面椅子上,开口问道:“来此何事。” 灵芮闻此,展颜欢笑道:“来陪柏函哥哥看雨中芙蕖,听野寺鸣钟,黄昏宿在灯火客船之中,夤夜不归。” 来帮柏函哥哥寻求大道与彻悟。 第81章 终 盛世太平的年间,确实适合行走天下轻剑快马。 而近百年间, 孟亦也已经携药箱走过许多青山与河川, 也遍历过灵芮所说之事。看过早春的纸鸢, 盛夏的夜景, 晚秋的江舟渔火,冬日的银裹山河。 却少有在某处停留。 另一边,灵芮说完这番话, 便小心翼翼探出手,轻轻拽住了桌下孟亦的衣袖, 抬眼看着孟亦眨了眨, 又摇了摇他衣袖,情态娇憨道:“可以吗?” 孟亦看她,轻应一声, 面上虽未展现明显笑意,周身气质却变得柔和。 如此也好。 对灵芮而言, 于人间界呆些时日, 未尝不是好事,或许能勘破许多境界上的屏障也未可知。 见到孟亦应允, 灵芮面上笑意遮掩不住,眉眼弯弯, 越发娇俏道:“柏函哥哥最好了!” 看着孟亦面容, 思及日后相携泛舟,夜宿空山的光景,灵芮深觉, 若是柏涵哥哥未曾遭受那时的痛彻,世间恐怕没有比此时更快活的时候。犹记先时,柏函哥哥总让自己叫他“师兄”,如今这般字字句句喊着“柏函哥哥”,只觉如蜜沁进了心底。 可若让她选择,她宁愿唤一辈子与常人无异的“师兄”,也不愿他遭受那般之事。 挥去脑海中无数回想,灵芮便坐在此处,开始欣然地给孟亦讲述她寻找孟亦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从荒凉之地讲到繁荣之处,种种见闻或普通或新奇,皆尽说出来与他听。 孟亦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修真者本就比常人容貌昳丽,孟亦与灵芮二人更甚。 这些年,孟亦行走于朝堂与乡野之间,自如来去,一直以来总是有意无意隐去容貌,是故极少引起过多注意。 这种“隐去”并非是换了面容,而是令那些许多萍水相逢匆匆一面之人看见他时,总觉得似乎见过,却也如何都想不起来。而他的病患,常常见到他,便会渐渐窥探他真容一二,然即便如此,短时间内却也无法描述出来。 此时,孟亦虽如往日一般隐了容貌,灵芮却不曾隐藏,故而两人说话之间,客栈内不少考生游子都殷切切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灵芮在修真界中便已经是闻名的美人,除容貌之外,更有一番冷清姿容。如今在人间界,哪怕修为被抑制,少了在修真界中的高不可攀之感,对孟亦之外的人却依旧冰寒,是以众人常以为青莲美人。 才子慕佳人,乃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会儿时间,甚至有人已经拿出纸笔来,或作诗赋,或挥笔成画,欲用满腹才学获得佳人青睐。 只佳人旁边那位……兄台?怎的看过一眼,再回想,总觉着未见过一般,很快便会遗忘,看他旁边放着个陈旧却干净的药箱,想必是名医者,不知与那佳人是何关系。 所谓才子从来自诩风流,不拘于世,这些个书生对于孟亦的身份不过是思索一番,便全然放在了脑后,只一心作赋,欲赠与佳人,博美人一笑。 灵芮本来沉浸在与孟亦相谈的欢欣之中,那些凡人的视线却越来越热烈,渐渐惹人厌烦。少顷,甚至有一人已经站在他们身侧,拱手后便径直摇头晃脑吟了一首诗。 诗念完,客栈里一片拍手叫好之声,看客们的夸赞之词都事先在心底堆砌了词藻,才高谈阔论般摇扇说出,好不热闹。 那人吟完后便看着灵芮,拱手道:“二位安好,在下郭方,字钟平。方才见姑娘一面,惊鸿一瞥惊为仙子,萦乱我心,感至深,遂作此诗,还望姑娘莫觉得在下唐突。” 说着,似还有些羞然。 灵芮先是漠然看他一眼,听他说完此话后,忽然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孟亦,问道:“柏函哥哥,他们可是记不清你面容。” 孟亦点头:“嗯。” 那此处岂非唯有我一人能看到柏涵哥哥真容? 灵芮立时高兴,站起身上前一步,将药箱提起,挽着孟亦手臂,欲将他拉起:“此处无趣的紧,芮儿不愿在这里多待了,我们走吧,去别处看看,先时虽然也看过不少景色,但因未曾寻着你的缘故,总未曾看进心里,如今,柏函哥哥可要好好陪着我才是。” 孟亦将药箱从她手中接过:“欲往何处。” 灵芮眼波流转:“京城南面的街道可好,芮儿从那里过来,见那处甚是繁华,有许多未曾见过的小玩意儿。” 孟亦颔首:“好。” 走出客栈之前,孟亦回头看了那书生一眼,不为其他,只因在他眼中,灵芮仍旧是曾经找不到自己便会哭一整日的孩子,如今却被人用诗词调戏,不免在意。 名为郭方的书生见二人欲走,刚想伸手制止,再说些什么挽留佳人,却见那医者回头,郭方与他对视。 对视的时间不过瞬时,却令他忽而怔然。 分明便未曾记住过那医者的容貌,可如今仅仅只是看他一眼,却忽然觉得旧日见过世间多少的瑰丽颜色都刹那间作了古。 吟诵再多良辰美景佳人容颜,仍不及他一眼轻描淡写。 郭方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与他一起在客栈的书生此时围了过来,一人道:“郭兄为何不拦下佳人,再说上几句话,说不得便是一段良缘佳话。”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钟平兄,即是有缘与如此佳人相遇,为何不再与之交谈一二。” 郭方此刻却全然回不过神来,只依旧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良久口中才怔然念到:“遗世而独立……这般气度原才是真的遗世而独立……” 其余众人皆以为他感慨灵芮容貌,笑着摇头打趣道:“我道是钟平兄怎的了,却原来是被佳人眯了心,失了魂魄。” 众人皆笑。 唯郭方仍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分明神往,却不敢追逐。 ———— 孟亦步伐不紧不慢,引着灵芮看街边景象,偶尔做些解释。 灵芮和孟亦作为修真之人,自然都不会被人间春秋冬夏所干扰,不惧严寒与酷暑。 然而此时毕竟是凡人界,若是在寒风刺骨的冬日里穿着单衣,烈日炎炎的盛夏又身着厚重繁琐的衣物,看起来未免举止怪异。因此,这些年来,孟亦始终都是看着周边人的穿着来幻化自己的衣衫,不令自己显得突兀。 灵芮亦是如此。 为了不被打扰,灵芮也学着孟亦的模样,隐了自己的面容,二人徒步行于热闹的南街之上。京城繁华如斯,便是白日里也是人声喧嚣的场景,待到夜里还不知晓是何等光景。 灵芮方才还说是要与孟亦一起看这人间风景,然而此时却全然未看其他景色只跟着孟亦,一直地瞧着他,心中欢喜。 忽而,灵芮侧首问道:“柏函哥哥可是一直隐着容貌。” “确实如此。” 灵芮笑:“我方才不过是在想,若是柏函哥哥未隐了面容,那些人怕是来不及看我了。” 孟亦看她:“为何。” 灵芮蹦跳着走在孟亦前方,倒着走路,仰头看他,灵动眸中隐含仰慕:“因为我的柏函哥哥,天上地下,举世无双啊。” —————— 晌午已过,天色渐晚,二人逛完了整条南街。 灵芮仿佛意犹未尽:“我们如今要去往哪处?” “有个病人,需要诊治。” 灵芮听闻孟亦所言,没有任何犹疑,自然也要跟着去。 走过宽敞平坦的道路,进入一条悠长曲折的小路,小路尽头是一户小庭院,院门开着,院中有两个丫鬟样的小姑娘守着,看起来冷清又干净。 里面想必便是病者人家。 其中一个小丫头见着孟亦,忙迎上来,道:“孟医师您好了,姑娘等候多时了。” 说着,便推开了房门。 孟亦朝她点了点头,便抬脚向里走去,灵芮跟在其后。 进入屋中,走进内室,便看到一女子腿上盖着被褥坐靠在床边,弱柳扶风,面生病态,却依旧风韵犹然,当真应了那句美人姿态,我见犹怜。虽还无法与修真者相比较,却已经是人界倾城之姿。 孟亦将药箱放下,看了看女人的气色,便道:“风寒好多了,再吃两日药,便该痊愈。” 女子羞然低首:“妾也如是以为。” 确定风寒将好,孟亦留下药,便要提着药箱离去。 “孟医师且慢!”那坐靠在床上的女子忽然直起身,面带焦急地叫住他。 知晓孟亦不喜多事,灵芮比孟亦更先回头,玉颜疏离道:“这位姑娘还有何事。” 床榻上卧病的女子仿佛这才看见灵芮,闻她所问,欲言又止。 灵芮又道:“我是孟医师的小妹,有何事姑娘便说,不必多顾虑。” 见孟医师也看向自己,且对灵芮之话没有反驳,那女子便只好顺着灵芮的话道:“妾名琼芳。” “灵芮。” “月后,琼芳病已大好,会代表江苑参加百花游宴。届时,京城里赴考的才子书生,少爷千金,乃至京内百姓,周县之人,皆聚于此,热闹非凡,孟医师……”说到这里,琼芳殷切切抬首看向孟亦。 孟亦对此无多大兴趣,或者说他对这世间万物都已失了看者之心,身处凡尘,恍若世外。 他转身问灵芮:“可想一看。” 灵芮闻言,面上立时绽开清丽笑颜:“要看的。” 于是孟亦对琼芳礼貌道:“感谢姑娘告知,孟某告辞。” 便离去。 灵芮欢欣跟上。 两人走后,院外守着的两个小丫头进了屋中,其中一人问琼芳道:“姑娘若是心悦孟医师,为何不再多留于他?” 原是女子心思,她二人虽未下人,却也是知晓的,只因琼芳便曾问过她二人,若是孟医师这般的人物,可会嫌弃她清倌的身份。 这问题教她们不知如何作答,然也未等她们作答,琼芳便自语道:“不会的,孟医师不是那般之人,在他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一般无二的。” 可也正因如此,她的心悦注定没有结果,也注定陷的更深。 如今为何不多留于他? 思及此,琼芳目光不觉哀婉:“我自是愿他多留些时候。我看见他是欢喜的,却不敢靠近,他即便是背着简单的竹篓上山采药,曦露沾湿了衣角,脚边踩着青草与泥污,也依旧不似凡间的人。” ———— 出了那院落,灵芮拦下一人打听了一番,才知晓这百花游宴确实是京城里一年一度的盛世,所谓百花,即是指馥郁芳花,也是指卿卿佳人。到那时,城中街道遍是各色芳花,河上飘着无数雕栏画栋的船舫,那些楼里的花魁们便会各坐其间,姿态艳丽,或歌或舞,再决出个头名来。 恰好月后已是春末夏初,正是百花齐放之时,又正逢科考结束,才子金榜题名,自是一番盛世。 离着百花游宴还有些时日,眼见离科考之日越来越近,京城里都有些凝重的氛围,早些时候喜欢聚在一起饮酒作赋的学子皆闭门不出,埋首苦读,寒门子弟更是如此。 这种时候,京城里若是还有心思吃喝玩乐的年轻男子,便只有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宦纨绔子弟了。 当朝圣上清明廉洁,却也依旧无法令朝堂清如明镜,能做的便只是削弱他们权利罢了。 这些人虽然在朝堂上没什么实权,但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招惹的。尤其是皇族至亲,只要不是犯了天怒人怨伤天害理的事,平日里耀武扬威些,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孟亦钻研凡人医术许多年,见过不少疑难杂症,也看多许多凡人界所著的医书,其中相生相克之道,与修真界有异曲同工之处。因而,本就过目不忘的孟亦在记住那些药方后,便开始尝百草,研新方,再传授给有缘人。 不知何时,他便已经成了每朝每代口中来去捉摸不到的神医,久负盛名。 流传间,神医变成了一辈只传授一人的存在,殊不知,不是只传授一人,而是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人。 传说中还言道神医一脉虽只有一人,但世间还未曾有他治不好的病症。 而比他医术更神秘的,是他的来去无踪,便是有皇家派出了兵马想将他留住,也不过是徒劳。 一日,皇城脚下一小少爷染了怪病,遍寻名医名医却都不可解。 这小少爷乃是长公主之子,长公主又与圣上姐弟情笃,是以自小娇生惯养,幸而品行上没有过什么大问题,虽骄纵也聪明伶俐听人劝解,因此深受圣上宠爱。他这一病,可急坏了许多人。 于是便有人道可找神医。 然而孟亦给人治病,向来随缘,且走且停。碰到病者便帮其医治,从不刻意寻找病人,也不固守在某一处等待病人上门,那有说找便能找的到的。 又有人道,那江苑的名伶琼芳先时染了风寒,也是险些治不好,直教京城内许多怜花之人心急。后来好像是其丫头外出采购吃食时,恰遇到神医在为一乡野老者治疗腿疾,这才得以引荐。 说到这里,那人提议:“不若,我等先去那江苑,问问琼芳,神医现在何处。” 可待到遣人去问过琼芳后,却得到消息,道琼芳病已大好,神医留下最后一帖药,便再未曾见过。 传回消息的人还玩笑道,那琼芳分明病好了,看起来却忧思过重的虚弱模样,莫不是害了相思病?若真如此,那人莫不是神医,毕竟这些日子以来,琼芳姑娘抱恙在床,见过的人除了她身边的丫头,便只有医师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琼芳本就被京城许多人所倾慕,其中便有少年慕艾的小少爷。 于是小少爷骄纵起来。 “我不要那人给我治疗!不要!” 长公主和驸马本还在遣人寻找神医,听闻消息先放下了这事赶了过来,她摸着小少爷因病而苍白虚弱的脸庞,语气不禁严肃道:“晨儿你不久便要过十六生辰了,怎还像个小孩子一般,你不要神医给你治病,那你要不要活命?” “可偌大的京城里,莫非就再没有能治我者?” “莫说诺大的京城,便是放眼你皇舅舅座下的整个江山,也寻不到比孟医师医术更加高深的医者!”长公主叹了口气,“你莫要闹了,母亲担心得很。” 还好小少爷虽然脾气大了些,心性不算坏,尤其听母亲的话,便蔫蔫地从了,低喃道:“娘亲,我是不是快死了,怎的那些御医都治不好我,您又说唯有神医一人能救我……” 长公主见他这般也是气笑了,恨铁不成钢地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你这小玩猴,哪里像是得了病,分明还是不安生,其他人跪着求着才寻来神医治病,你倒好,我们千辛万苦想要寻着人,你还想往外推。” 事实上小少爷这病倒不至于性命,只是日日夜夜没些精气神,面上也无甚血色,吃饭没有食欲,时间长了便总是格外虚弱,有气无力。御医来开了许多补方都无济于事,眼见着他越来越没精神,就差白天黑夜都睡在床上,长公主和驸马便越来越着急,圣上也担忧得很。 小少爷咳了两声,缩进被窝里:“都听您的,我休息会儿……” 驸马上前来轻抚长公主的肩膀,又拍拍小少爷的头:“睡吧,我和你母亲会尽快找到那医师。” 孟亦与灵芮二人方才为一妇人治了腿伤,走在小路上,便看到有人在张贴皇榜。 灵芮好奇:“早知晓人间最富权势便是天子,天子有事便会张贴皇榜……柏函哥哥,我们去看看吧。” “好。” 两人走上前,就听到有人议论道:“长公主之子得了怪病,要寻神医,可这神医是谁?” “这我就不知晓了,若真有神医,哪里是我们真的平民百姓可以见得的,不过这皇榜上,说是姓孟。” “孟?未曾听说过……” 灵芮笑:“柏函哥哥,他们是在说你吗?” 孟亦视线穿过人群,看向皇榜:“想来是。” “那要治吗?” 孟亦给人治病,向来随缘,不掺杂任何情绪,遇上了便医治,治好了便离开,这次恰好看到,也是因果,自然要医,尽管是在圣上广贴皇榜的作用下。 灵芮一看孟亦细微之处的情绪便知他的决定,于是灵活的闪避人群,进入其中,将皇榜撕了下来。 接下来一切仿佛静止,在众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时,两人便跟随官差,消失在了街道上。 听闻寻到了人,长公主和驸马立时赶来,见到孟亦和灵芮,只觉得这两人……寻常到令人记不住面容的地步,可再多看几眼,心中却突然惶然,再不敢直视,只觉得两人神异。 孟亦与灵芮跟着长公主来到小少爷门前,长公主敲了敲门:“晨儿,我与神医要进来了。” 说罢便推开门。 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孟亦在长公主的带领下走到床前。 小少爷坐起身,看向来人,不知怎的,眼前所谓的神医感觉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却令人倍生渴望亲近之意。 孟亦道:“劳烦伸手,为你把脉。” 小少爷立时乖乖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来,露出手腕。 长公主看着啧啧称奇,心想神医果然与凡人不同,竟叫自己即便生了病也顽猴一般教人忧心的儿子如此听话。这乖巧的模样,简直像是别人家的孩子。 孟亦把完脉,又看了看他眼下与舌苔,拿干净的布擦了擦手,道:“能治。” 长公主转忧为喜:“那便劳烦神医了,我等必有重谢。” “重谢不必,不过随缘,我来便来了,他能不能治自有他的造化。” 长公主听着云里雾里,心里只对他越发敬佩。 这病并不难治,在百花游宴开始之前,小少爷便全好了。 只是在医治的过程中,小少爷越来越粘他。 病好了之后,小少爷哭着嚷着不让孟亦走,非要他留下,然而要他留下来做些什么,自己又说不清楚。 灵芮知晓这事,气得跳脚,言道人间界用了术法好生教训他一场,最终被孟亦拦住,免得她违反了天道,来日进阶有所阻碍。 只是宣布病已好后的第二天,孟亦没有再去长公主府上,小少爷翘首以盼了一整日,最终掀了一桌子的午饭,闹着绝食也一定要见孟亦。 长公主左右为难。 在她眼中,孟神医实在非同寻常,甚至直到最后也未曾要过他们一个铜板的医治费用。且越与他相处久了,便越觉得他超然世外,那般的人,哪是他们说留就能留得下来的。 可自己儿子这股子执着的劲头,看起来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小少爷闹了几日,圣上也知晓了此事,于是隔日大街小巷便又贴上了寻找神医的皇榜。 两天后,孟亦见着皇榜,也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灵芮看了看皇榜内容,又看了看孟亦离开的背影,转身跟上,问道:“柏函哥哥,我们便不管他了?” “我只治病。” 灵芮想问,那心病可算是病?嗫嚅着,终是没有说出口。 ———— 科考殿试已经过去几日,大街小巷仍在讨论着前三甲。 灵芮蹦跳着跑过来,瞬间扑到了孟亦背上,探过头来笑道:“柏函哥哥,在想什么?” 孟亦摇头:“没什么。” 灵芮道:“今日就是百花游宴了,白日里大街小巷便已经出现无数叫卖的小贩,其中有许多新奇的玩意与吃食,卖河灯的最多,好不热闹。” “嗯,今晚陪你去看。” 灵芮笑:“听说还有诗比,什么状元郎,探花郎,京城五大才子皆要参加,我们到时候可以看个乐呵。不过这白日里和晚上到底还有些不同的风情,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一看?” 孟亦站起身,将攀在自己身上的灵芮扶正:“好。” 此时原也是三月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街上小商贩吆喝着,叫卖的物品不一而足,出去灵芮所说的东西,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 走过繁华喧闹的地段,路过一宽敞的地方,河边垂柳青青,浅草没过鞋底,有孩童正聚在一起趁着东风放着纸鸢,欢笑声不绝于耳。 这么些年,孟亦手中总有些金石用作花用,此时只要是灵芮看中的玩意儿,就都买下来予她。 不知不觉,二人手中便拿了不少东西。 “天色渐暗,街上往来的人也越发多了,向来不久游宴就要开始,柏函哥哥,不若我们在前面茶馆喝个茶听说书人讲一段故事,想必那时也就到时候了。” 茶馆内人不少,想必皆是歇息等待晚上到来的人们。 堂中说书人醒木拍案,开口便是一段传奇。 渐渐的,茶馆里稍作休憩的人越来越多。 忽然,茶馆内一阵静默,孟亦不受其乱,灵芮的目光则顺着众人朝门口看去,却见那长公主之子正带着一众人站在门口,面上阴云密布,看来众人心情很是不好。 京城里少有人不认识他的,只因他不仅顽劣,还总喜欢凑热闹,幸好他也不多惹是生非,无非是仗势比旁的人大了一些,有时他们还会跟他打个招呼,道一句“晨少爷出来玩儿?”。不过今日,他心情似乎看起来不太明朗,他们还是不要去触霉头了。 就在这时,原本满脸写满不悦的小少爷面上忽然放晴,火急火燎地穿过人群,几息时间后便站在了孟亦身边,拘谨到面色泛红:“孟……孟神医……” 孟亦看他:“看起来身体大好了。” 觉得他此言是在关心自己,小少爷十分激动的模样:“是,是好了,还多亏了您!” “医者本能。” “您今日也是来看百花游宴?”小少爷小心翼翼问道,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了他不开心,他会转身就走。 孟亦点头。 神医才在京城出现没多久,想必这还是第一次参加百花游宴,对其中风俗不甚了解。小少爷喜爱热闹玩乐,刚想为他介绍一番游宴风情,却忽然想到,这百花游宴,除了盛放的各色娇妍芳花,更有那娉婷美人乘坐画舫歌舞于其上。 原本他自己先时也是喜欢看那等风情的,如今仅仅只是想一想那些个女人在船上或搔首弄姿,或期期艾艾的模样,又想到到时孟医师也会在岸边看着,就觉得分外恼火。 于是,他开口之后,硬是憋了半天才介绍道:“这时候的花可是好看的紧,不若我带孟医师您去看看?” 灵芮上前道:“不必,我与柏函哥哥还有事。” 说着扭头看向孟亦:“柏函哥哥,我们且去吧。” 见两人要离开,小少爷焦急,便挥散了身后众人,跟着孟亦他们走了出来,然而不过一个转弯闪身的时间,孟亦和灵芮忽然先消失在了眼前。 徒留他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夜幕降临,河边却灯火通明,阑珊处,灵芮蹲下身,在河边放走了一只河灯。 放完河灯,她起身,看向孟亦:“柏函哥哥,他们凡人道这河灯里写下心愿,点燃了再放进河里,随水流自然而去,心愿便会实现,不知是真是假。” 孟亦看着河边千百盏明亮的河灯,回答道:“有所寄托总是好的。”至于是真是假,又何须在意。 “既是如此,那柏函哥哥何不也写上一盏?”说着,灵芮拿出一盏河灯递到孟亦面前。 孟亦接过河灯,想了想,什么都未写,只将它直接点燃放入了河中,然后看它汇入河上星星灯火之中,这才道:“我没什么可求。” 灵芮闻言执着道:“真的一星半点愿望都没有吗?” 孟亦摇头。 他很明确地知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不需要有心愿。 恰在这时,人们河对岸一排灯红通明,样式精致的画舫缓缓游了过来。 伴随着的,是阵阵乐声。 驻足在岸边的人皆翘首以盼,随着画舫的靠近,有人喊道:“看,是琼芳姑娘,她果真身子大好了!” 顺着众人视线看去,果然见琼芳一袭红纱衣,妆容艳丽,坐在一把古琴前。纤纤玉手缓缓拨弄琴弦,琴声婉转,带着一丝哀然,她启唇声声唱道:“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唱词情真意切,可君心换我心,谈何容易。 岸边才子见此情景,皆拍手叫好,趁着良辰美景,佳人泛舟之景,作起了诗赋,唯有探花郭方望向了与河中画舫相反的灯火阑珊之处,痴痴出着神。 状元郎意气风发,见他这般,不禁调笑道:“钟平在看什么?竟来不及看佳人了。” 其他人皆道:“状元郎有所不知,自那日客栈内对一佳人惊鸿一瞥后,钟平兄便是如今这个模样了,,这叫……相思入肠啊!” 其余人皆笑。 京城内彻夜欢畅,不出所料,最后的花魁头名乃是琼芳。 若说还有什么怪事,便是那长公主之子在百花游宴上疯狂找寻着某个人,最终却一无所获。那晚上,他是被长公主亲自带回去的,自那日之后,原来的顽劣少年便变了模样,努力上进,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几年后变成了闻名的少年将军,披甲胄,戴红缨。 逢人问起,少将军便笑说:“为了寻人,为了让那人看见我。” 正如孟亦所言,他与孟亦有些因果缘分。塞北胡虏不安分,少将军领军御敌,受了伤,军医也束手无策,正逢孟亦在塞北行医,又救了他一命。 少将军看着他,问他:“您又救我了一命。” 孟亦道:“伤口七日不可碰水。” 少将军忽而便笑了:“我知晓你还会消失,我也会继续寻你。” 孟亦直视他双眼:“何必。” 少将军道:“母亲说你超然世外,非此尘间中人,与我注定无缘,劝我回头,可我不能放下。” 孟亦提着药箱,起身离去。 少将军匆忙起身,伤口裂开,染红了包扎的绷带也毫不在意,冲着孟亦的背影问道:“人生短暂,于你而言,我是否还算得上其中一言半语,哪怕只寥寥几笔,便匆匆带过。” 孟亦未转身,只点了点头。 世间万物对他而言皆是相同,都是匆匆而去的过客。 少年将军释然而笑:“尽够了。” 之后不知过去多少年,曾经的少将军早已声名远扬,却孤独了终生,成为后来说书人口中的另一段传奇。 某一日,东来小雪,飘飘洒洒,落在孟亦发梢。 灵芮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融化在掌心,她拭去手心湿意,问孟亦:“柏函哥哥可有治不了的病者?” “自然有。” “治不了,要怎么办?” 孟亦道:“治不过便不强求,命数已到,人终有生死。” 听着她的回答,灵芮忽而一阵心疼:“那你到底看过了多少人的生死呢?” “记不清了。” 他们修真之人,并非无情无欲,只是一心修炼,情感便寡淡了些。然人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们亦会经受,心中仍有涟漪。 如此频繁地经历生死,看遍离合,未尝不是乱心之事。 然而这些对孟亦而言,仿佛不值一提,他眼中神情始终,遍历山河,饮尽悲欢,却依旧如常前行。 最令人难过的,是她能感觉到他或许也想要有悲喜,哪怕只是一点点涟漪。可是经过多少载春秋,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愿为他死而后已,他却只会感谢,无法感动。 就比如那年画舫里弹着古琴,殷切唱着要将君心换我心的倾城佳人,与那先是顽劣后又保卫了山河的长公主之子,兜兜转转惦念了终生,最后也不过一培尘土。 “柏函哥哥在凡人界待了这些年,究竟在寻找什么?” 这回,孟亦沉默良久,才道:“无他。” 不过是思及他的心,如今不知在何处罢了。 —————— 魔修领着蠢鹅找到孟亦的时候,人间又过去四十载。 一见着他,魔修便笑道:“本尊还在洞府外守了这几百载,却未曾想到小亦儿竟是悄悄瞒着我来到了凡人界。” 说罢还踹了一脚腿边的呆鹅,那鹅便立刻用右翅摸了摸绿豆似的眼睛中不存在的眼泪,发出类似啜泣的哼叫声。 模样着实可怜弱小又无助。 然而分明是面上轻浮的魔修,但是比那只鹅更像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孟亦看着眼前一魔一鹅,似乎早有预料般,并不觉得意外,只道:“别来无恙。” 魔修笑:“得你一句‘别来无恙’。竟觉得此生足矣。” 自此,孟亦不再四处奔走,为人治病,而是寻了一处漫山野花,有山溪淌过的山谷,种了草药,建了简单的木屋,住了下来。 同住的还有灵芮,魔修,还有那只用偷偷啄食孟亦种的草药的白鹅。 这里地形偏僻,宛如迷宫,总也寻不到进入的入口,外人若想进来,便要看缘分。是以,尽管后来许多人都传言此山谷中住着神医,无所不医,神医逐渐流传开来,叫此处为“神医谷”,却少有人能真的进入其中,寻得神医治病。 童衡在寻到孟亦之时,并未多做打扰,只远远地看着,而后在他山谷入口处自己搭建了茅屋居住,仿佛门神一般守着这方天地。 他不敢打扰孟亦勘悟,也不舍得离他远些。 几人一鹅分外默契,相安无事。 如此寒暑更替、春来秋往,不知又过去多少流年。 某日,孟亦站在流经药田的溪水旁,看着那只蠢笨的鹅在其间扑腾,啄食清浅水中的鱼虾。 有只小鱼游的极快,呆鹅在凡人界虽然也不能算是普通的鹅,毕竟没有哪只鹅能啄翻林中大猫的。然而它捉浅溪中鱼虾的时候,又是实实在在的笨拙,被没有开灵的鱼群耍的团团转,也依旧乐在其中。 它被鱼戏弄到原地转圈,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尾巴处的白羽毛都沾了泥巴,它越战越勇,原地跳起,甩了甩脑袋,晶莹的水珠四溅,在阳光下透亮的晃眼。 第一滴水珠落回清浅溪水中的那一瞬间,孟亦忽入涤除玄览,澄怀味象之境。 繁华与荒凉的人间景色见过良多,身边之人生老病死反复无常,凡人一生短若浮游,朝暮生死,却也有许多绵长浓烈的情感与过往。 几百载时光,他如红尘中客,看尽所有沉浮,又抽身而去,时至今日,终是顿悟。 意识到自己心境变化的那一刹那,孟亦眸中瞬时凌冽,倏而便消失在原地。 下一个瞬间,他便出现在了修真界。 若留在人间,凡人界稀薄的灵气是否能供给他进阶所需的灵力暂且不提,只说那雷劫到来之时,在人间被限制了灵力的孟亦在应付天雷之时,必然完全无力护着脚下万千生灵,届时人间界怕是会毁于一旦。 因此,孟亦一直计算着时间,以便自己在预感将要突破的瞬间就回到修真界。 他早就有所准备,渡劫的地点选在了无人荒原之上。荒野一片苍茫,举目望去千万里内寸草不生,入眼皆是砂石与皲裂的土地,然灵气却并不算稀薄。 这处荒原也算是修真界一奇景,明明有灵气,灵植有无法生长,修真来此,初时还要,之后灵力凝滞,无法寸进,离开这里一段时日后再回来,便又是如此。 长时间停留并非良处,然而若是在此处进阶,却是上选,只要修真者做好万全的准备便可。 雷劫聚集的极快,不多时,天际间便雷云滚滚,黑云遮天蔽日吞噬天地,其间紫白色电光闪烁,夹杂着轰鸣的声响,振聋发聩。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片天地将倾之象。 比之当初玄温进阶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妒之上,所谓天谴,便如是。 因为孟亦勘破之时,那鹅就在他身边的缘故,忽而魔尊第一个便意识到此事,不多时便寻了过来。 童衡紧随其后,灵芮贼因境界较低,落后了些时候。 修真界发生如此大的异动,便是在如此荒野之上,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觉。不多时便有门派得到消息,言之无尽荒原上忽而电闪雷鸣,黑云蔽日,或有异宝出世。 消息总是比人传得快。 当一些修者大能接到消息赶到之时,看见天边异象,神情纷纷凝固。 有些有阅历的大能心中骇然,这……这哪里是异宝出世的异象,这分明是有人在渡劫! 且还是传说中的天劫,轰鸣间似乎可见万物生灵都在瞬间化为灰尘,不留一丝痕迹,此番之景,在场之人平生见所未见。 不知雷劫正中所在,究竟是哪位隐世的大能? 一时间,无人再敢发出任何声响,全都屏息凝神,远望那天地间的浩大景象。 童衡面容肃穆,魔修面上也难得严肃,怎么也笑不出来。 若是早知晓他渡劫之时,有如此异象,与常人相去甚远,该要多多做些准备才是,如今这般情景,他二人心中焦灼之时,难免自责。 灵芮更甚,她毕竟修为相较孟亦几人要低上许多,甚至不能站在离雷劫太近的位置,否则难以承受那毁天灭地的声势。 身处其间的孟亦反而负手而立,气定神闲,不见一丝慌乱。 第一道紫色雷光劈了下来,他动也未动,任由那雷劫劈向自己,将自己全身包裹。雷霆威力巨大且可怖,万年蚕丝做的衣衫也不堪雷电之威,衣袂袖口皆有焦黄之色,孟亦却依旧如常,似乎不受其扰。 远处众人见着他避也不避,先是一口气提到了心尖,后隐约见他似乎毫发无损,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如此,前面的无数道雷劫,孟亦都未曾有丝毫躲避的任由它撕裂淬炼自己的身躯,等到雷劫后半,天边黑云的面积忽而扩大两倍不止,瞬间笼罩了原本还在远望的几人。天际翻滚的紫雷也越发粗壮,轰鸣声响仿佛敲击人心,令人耳目乍然失去观感,喉间血气翻涌。 “不好!雷劫范围扩大了,我等快撤为好!” 不知是谁如此喊了一声,众人立时个个御风便朝远处飞去,生怕一个不慎,被此等雷劫击中,身消道陨,断不值得。 孟亦也终于出手,开始抵御雷劫,他周身风猎猎而动,形成风刃,严密地护住他。 一道雷电劈下,却被寻不到踪影的风刃屡屡断开,雷霆之力与飓风之力相撞,于无边天际炸开辉煌火花,壮烈而宏大。 那之后,天际雷劫便次次与风刃相撞,地面早已是一片焦黑,飞砂怪石在被狂风卷起之后,将将靠近雷云中心的区域,就会化为尘埃,转眼弥散。 孟亦的发梢微微显现出焦黄之状,衣衫也开始褴褛,一侧面颊有被雷劈过焦黑的痕迹,仔细看去,深可见骨。 然他情态仍旧从容,面对天道之威而不惧,似乎眼前足以笼罩大半荒野的雷云不过尔尔,便是被劈的血肉模糊也只是不痛不痒,而他才是这天上地下,来去自如的那一个。 终于,最后一道雷劫即将落下落下。 孟亦停手,不再抵御,硬生生让这最强大的一道雷劫从自己头顶直直劈下。 他阖眼,任由衣衫被焦灼,身上血肉模糊,伤痕累累,周身裂开的伤口狰狞斑驳。他脸颊的伤口溢出的血顺着面庞流下,蜿蜒如画,分明是可怖的画面,配上他淡漠眼神,似乎多了一股出离的气质。 “结……结束了……”有看者喃喃道。 其余人看着天边乍破的瑰丽天光,说不出话来。 终于,魔修反应过来,身形移动,便要往那天光中央而去,却忽而路遇一道屏障,整个人被阻挡在外。 童衡也是如此,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朝着屏障打去。而且修为境界在此处可以说唯独屈于孟亦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用尽全力合力一击皆是无用。 二人心下一凝,境界修为在他们之上的,恐怕便是那个人了。 雷劫结束,乌云散去天光破云,待到一切尘缘落定之时,一人出现在了荒原之上。 荒野辽阔,无边无际,仿佛吞噬天地,人修渺小的身躯在此衬托下不值一提。可来人却不然,他周身的气势不容忽视,那是令万物颤栗的强大。 孟亦似乎早有预料,抬头与来人对视,面色如初,启唇:“玄温。” 玄温威严散去,看着踏入飞升期后,如获新生的孟亦。他靠近他,拭去他脸颊伤口淌下的血,擦拭的过程中,孟亦遍身伤口全都恢复如初:“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师尊。” 踏入飞升期,此后便是不知期的等待,等待仙界召唤,得道飞升。在这个境界中的修者,便再无小境界之分,修者的强大看的便是灵力的深浅,功法的玄妙,法宝仙器以及个人领悟。 孟亦挥去玄温的手。 玄温道:“你是否仍想杀我。” “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玄温闻此,勾唇轻笑:“是,必有一死,若是我生,你便属于我;若是我死,你将凌驾于天地。” 说完,玄温摊手,一把长剑缓缓出现在他掌心。剑未带鞘,剑锋寒光凛冽,一阵风拂过,剑身有所感,嗡嗡作响,竟似有魂。 吟风剑。 孟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我此生再不用真剑。” 以心为剑,身为鞘,可斩万物。 “既如此。”玄温收起手中吟风剑,又拿出自己本命灵剑,随手朝一旁扔去,凌厉剑身插入地中,震动两下,便失了光泽。 玄温这才又看向孟亦,道:“那便皆不用剑。” 远处众人看到此情景,皆瞠目。待到他们想要确认是不是鸿衍宗宗主玄温之时,却发现眼前景色忽然模糊,原是境界高深的修真者目看千里之外的能力消失了。 死战看似一触即发,玄温却不紧不慢,与孟亦议起了过往。 “涵儿,自你年幼时,我便带你入修真界后,我教你天道何为,传授你功法,为你铸造本命灵剑……”玄温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大部分人生皆,与我相关。” 孟亦自然知晓,正因如此,当初那魔修说他若是早些遇到自己该多多好时,他未觉得动容。 “假若”一词本就是虚幻的。 从来没有一个被叫做孟亦的孩童,在幼时被一个笑的恶劣的魔修用一串糖葫芦拐走。 时至今日,孟亦这一生,绝大部分悲欢均来自于玄温这个疯子。 孟亦道:“我的心在何处。”那年他的元婴与心皆被剜出,如今元婴归位,心被“无念”若取代,令他无法拥有悲喜。 玄温闻言,看向孟亦的眼神变得柔和:“我以为你不会问。” “毕竟是我的东西。” “这倒也是,”说着,玄温右手抚向自己心脏的位置,“不过涵儿可以安心,你的心,我且好好安放着。” 孟亦蹙眉:“你这个疯子。” 玄温笑:“我想对你好。” “你不过是想让我做槛花笼鹤罢了。” “不,你错了。”玄温道,“我愿你做鹰。” 只不过能看到你振翅高飞的,只能是我一人。 至于后来出现的那些人,本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他指向结界外那些修者,神情睥睨:“你看看他们,如同蝼蚁一般蜷缩在远处,连上前打断我们的能力都没有,又有何资格与你并肩。涵儿,能与你一同俯瞰苍生的,唯我而已。” 孟亦面无表情:“所以你毁了我,又美其名曰,新生。” 玄温凝视孟亦,不肯错目:“涵儿,如今的你,是不是除了杀死我,便再也没有其他念头。” “这很好。” “涵儿,我孤身修行数千年,便是为了等你于那条街道上抓着我衣角,攀着我,仰头看我。所以你的世界,原该全都是我。” “善是我,恶是我。” “生是我,亡是我。” “信任是我,犹疑是我。” “懵懂是我,痛彻是我。” 说罢,他轻叹:“为何当初眼中会有其他人。” 孟亦伸手,掌心举起风刃:“多说无益,来战。” 两人皆聚起身体内灵力,化为武器。境界至飞升期,灵力凝结而成的兵刃割开人的血肉,暴烈的灵气会依附于伤口之上,使之难以愈合。 绝非寻常武器可以比拟。 大能之间的厮杀,可撼天动地,原本玄温设下的坚不可破的结界也在一瞬间碎裂,远处围观的众人纷纷撤离此地,心底感慨劫后余生。 一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你来我往之间僵持不下,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竭,身上灵力几乎耗光。 最后,孟亦与玄温二人的灵力凝聚而成的利刃抵住了彼此的胸膛。 玄温身后是呼啸风刃围成的严密的风墙,其间飞沙走石嚓嚓作响,孟亦身后则是可焚烧一切的炎炎烈火,万物落入其中均会化为灰烬。 无论是谁后退一步,都是死路,而彼此若是向前一步,灵气之刃便会刺破胸膛。 “扑哧——”灵气化成的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片刻的静默后,玄温叹息:“我怎会杀你。” 话音刚落,他满身灵力霎时间溃散一空,孟亦身后熊熊火焰也忽然消散。玄温松了手,任由手中灵气之刃化为荧光弥散,自己则被孟亦之刃完全穿破胸膛。 玄温将下颌抵在孟亦肩侧,笑道:“你赢了。” “不愧是我养大的孩子。” “我说过,除了离开我,你所说所愿,皆会成真。” “包括,杀了我。” 玄温絮絮说了良久,孟亦始终未曾回答,任由他将头抵在自己肩膀。直到玄温双眼几乎快要闭上之时,孟亦终于启唇。 “我是否和你说过,那一日,那些年岁。”他道,“真的疼。” 真的疼。 疼的夜里醒来双眼湿热,痛彻心扉。 孟亦语气平淡说着疼,却听的玄温心尖一颤。 玄温抬首,用最后的气力伸手轻触孟亦眉眼,勾唇轻笑:“你终将不朽。” 说罢,他便向后倒入呼啸风刃之中,顷刻间风璇中血雾翻涌。漫天风沙血雾之中,孟亦轻阖双眼。 涵儿,你活着。 活着,睥睨万物,俯藐山河,看这世间如何沧海桑田轮回更替。 立于众生之巅。 万世荣景。 —————— 此后四十八年,孟亦登仙。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 比较开放式的结局,也是我觉得最合适的结局 番外会写个魔修捡到小亦儿的平行世界番外,还有个童衡也飞升的仙界番外,可能还会写写宿歌柳释灵芮